第9章



最终,影像并没有变得像照片上的裘泽那样清晰,这是一个笼罩在灰色的雾气中的大半身像,整个人像是气体,又或是一团暗淡的光影,并非血肉之躯。但是,已经可以看出大概的衣着以及五官了。

裘泽当然知道,刚才在自己的身边是没有这样一个人的。

这个人,裘泽是认识的。只有很熟悉的人才能分辨这样轮廓不清的人像。

而裘泽,在看到最初的一团模糊时,难以置信的熟悉感就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战栗在心底滋生了。

这是他的奶奶。

裘泽已经七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奶奶。那个早晨的情形虽然他拒绝回忆,但还是不时跳到脑海中。当十岁的他睁开眼睛,穿好衣服爬起来,却发现整个家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没有任何先兆,在他熟睡的那个黑夜里,奶奶失踪了。

自那之后,裘泽只能一个人生活,每个夜里他都要亮起一盏小灯来抗拒黑暗。奶奶再未归来,也没有任何消息。从法律上,她已经死了。

但现在,她却像个鬼影一样,出现在这张照片上。

第36节:二.  咔嚓,咔嚓(17)

或许这就是一个鬼影。在奶奶还在身边时,裘泽从来没有见过她有这样的表情。

在他的记忆里,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奶奶动容,对邻居而言,这个冷冰冰的老妪难免阴沉而不可亲近,但裘泽还是能从那因为洞悉世事而变得冷漠的目光中找到亲切。

而此时的照片上,这个老妇人面容狰狞,张大着嘴,仿佛在大喊、在怒吼。她的眼睛看着前方,是的,实际上她的眼睛并不能很清楚地在照片上看见,但任谁都能感觉到她凌厉的目光。

恐惧和震惊如冰冷海潮,一遍遍冲刷裘泽的神经,每一次都让身上细微的汗毛过电一样地颤动。

“收老旧破烂废铜烂铁来。”收旧货的小三轮在北街转了一圈,从虹桥上骑回南街。

“老张,这里的老旧破烂都很值钱的,谁会卖给你哟,到这里来收破烂白费力气。”

这些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和裘泽之间隔了一个世界。

当啷一声铜铃响,裘泽回过神来。摇着铃铛的老张从他面前缓缓骑过,蹬在脚踏板上的小腿肌肉鼓起,油亮油亮的。

拍照的老头已经不见了。

第37节:三.  巨大的引力(1)

三.  巨大的引力

彝族的巫师会为出走多年或客死异乡的长辈招魂。他们站在高山上,望着死者出走的方向,呼唤死者的名字,一只手上捻着麻线。于是灵魂顺着麻线而来。

在这些喧嚣的城市里我们常常感到孤独,但请不要忘记,先人们的灵魂正在天上注视。在某些时候,他们会站到我们身后,不需要回头[奇+书+网],你内心将有所感触那从寂静黑暗深处传来的力量。

裘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不同寻常,就像在他自己身上发生的那样。

失踪了七年的亲人出现在一张黑白照片上,裘泽预感到生活的轨迹又将发生改变。

这是显灵吗?这个死去的亡魂一直跟在她孙子的身边,就像吊在后颈上的煤球那样。

裘泽再没有闲逛的心情,他沿着南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时低头看手里的照片,想着怪老头先前说的话。

他说“我看见了”,还说这是条“鬼街”。

如果奶奶真的已经死了,那她是怎么死的,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不觉间南街已到尽头。往前就是新开发的学校区,集中了好几家大学和一些高中,今年才建成的远景中学新校区就在其中。

其实以裘泽的成绩本不该来远景这样的贵族学校,尽管远景的教学质量算是这些学校中的翘楚,但在人们心目中上海最好的高中和贵族学校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想两者兼备的远景还有一段路要走。

毫无疑问,裘泽有能力考进他感兴趣的任何大学,这样的学生哪个高中都喜欢。问题在于他要留长发。有些学校连女生留长发都不允许,更何况男生。所以裘泽的整个初中生涯过得非常痛苦,他像《圣经·旧约》中被剪了头发就任人宰割的大力士参孙一样,每次剪短头发都会虚弱得像生了场大病。可他头发剪短后生长速度比别人快几倍,于是在剪头发、卧床、上学、再剪头发这样的循环之下,裘泽只有一小半的日子能正常上学。

那近乎通灵的能力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成长,这令他在古董鉴赏方面的造诣与日俱增,同时头发生长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初中毕业后他只好选择了远景中学,他猜贵族学校会宽松些。让他庆幸的是,几次因剪发而卧床不起后,学校默许了这样一个异类——留长发及时常因对古董的兴趣而逃课存在。对于一个能在高考中为学校增添荣誉的天才学生,远景还是愿意网开一面的。

这已经是放学时间,南街对于少年们来说,永远是充满神秘和向往的地方,每天到四五点钟,南街上就会多出许多在各个小店铺和地摊上探头探脑的少年郎。裘泽和学生们擦身而过,像条逆流而上的鱼。

收旧货的老张把三轮车停在远景校门口,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从校工那里收下一堆空饮料瓶,和车上的那些捆在一起。不管怎么捆,大家都觉得他在拉着个人形的玩偶。然后他会蹲在路边,抽一支烟,盯着来来往往的少年看。今天他没抽烟,而是拿出了碗凉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第38节:三.  巨大的引力(2)

“喂!”有人叫裘泽。

是裘泽的同学,他姓穆,长得像棵树,大家都叫他木头,和大多数人一样,他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外号。

木头更不喜欢裘泽,作为学习委员,他怎么都不能忍受班上有这样一个留长发经常逃课的家伙。尤其让他火大的是,不管怎么用功念书,每次考试都只能跟在裘泽的后面吃灰。

和大多数远景学生一样,木头家里很有钱。可他尤其爱摆老大的做派,于是乐得当他小弟占点便宜的人不少。他学习成绩也不错,就总是想,如果没有裘泽这个另类的话,人生就完美了。

“哼,又逃课了,我给你记着呢,写品德评语的时候我会报告给老师的。”木头远远就大声叫喊,活像个爱打小报告的十岁女生。

裘泽没有理他,他压根儿就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木头。他还在想着照片上的鬼影,如果是奶奶显魂,为什么会露出那样子的表情,是要提醒自己什么很要紧的事情吗?

“看你的长头发,像个女人似的,真搞不懂你怎么能考出那些分数。我看你是作弊的,是吧,哈,你是作弊的!”攻击裘泽让木头觉得很兴奋,咕咚咕咚把手里的一罐可乐喝了个干净。

旁边的人附和说:“说不定他留这么长的头发,就是方便考试的时候藏小纸条。”大家都知道不会是这么回事,只是凑个趣而已,这让木头越发兴高采烈起来。

可是裘泽还是低着头,看都没看木头一眼。

“喂,你这个家伙!”木头喊。

裘泽没有反应,这让木头觉得自己在唱独角戏,有些无趣。

“喂!”他又恶狠狠地喊。

木头觉得身边的同学都在看他,裘泽的态度让他很没有面子,他觉得自己不再做些什么,就下不来台了。他捏了捏手里的可乐罐,咬了咬牙,呼地朝裘泽扔过去。

其实木头只是想吓吓裘泽,好叫他知道自己不是可以随便忽视的人。可是他的准头很差劲,可乐罐重重地打在裘泽脸上,磕破了他左边的眉角。

第39节:三.  巨大的引力(3)

当啷啷,可乐罐掉在地上滚开了。裘泽捂着眉角,抬起头,看见几步之外张大了嘴的木头。

煤球从裘泽的脖子后面爬了出来,露出半个脑袋、一只眼睛,盯着木头吼了一声,要为主人助阵,可惜它刚睡醒,没开嗓,声音轻得除了裘泽谁都没听见。

大家都往这里看过来,老张也是。凉茶还剩了一点点,他又抿了一口,饶有兴致地瞅着少年们的纠纷。

木头愣了几秒钟,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抬起下巴,急匆匆地走开了。和他在一起的几个男孩也跟了上去,其中的一个向裘泽耸了耸肩,表达了自己的遗憾。

裘泽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意识到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如果不赶紧回去,他会错过来送箱子的快递员。

几个眼尖的女生瞅见了煤球,正唧唧喳喳指指点点。还没等她们看得更清楚,就遗憾地看到裘泽扬手招了辆出租车。

车里有股臭咸鱼的味道,顽固地从汽车香熏的桂花香气里冒出来。前排座椅的后背上被某个乘客私自贴了小广告,印着一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私家侦探的手机号。下午的好阳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全都不见了,裘泽的眉角还在痛,胸口被思绪塞满了,把心挤得很难受。

出租车没法开到家门口。裘泽下了车,弄堂口上方“福兴里”的字迹已经斑驳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电话间的老阿姨笑着和少年打招呼。这个亭子间已经存在了许多年,除了待在里面的阿姨越来越老外,唯一的改变就是在七八年前这里开始兼卖杂货了。

“回来啦。”老阿姨冲裘泽点点头。

“嗯。”

他奶奶还没有失踪的时候,和街坊们关系并不好,大家都觉得这个十年前搬进来的老太婆古怪又神秘。可是那一天之后,街坊对裘泽的态度就不一样了,虽然这个小男孩和他奶奶一样不爱说话,但大家认为这完全是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