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看不见的法则建立了隐形的轨道,让人们缓缓滑落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裘泽和俞绛此刻所能想到的,是同样的两个字:巫术。

他们走在这条街上,感觉却像是行走在一幅巨画中。这样的念头一从心里生起,往来的行人、两边的建筑,虽然都披着现代气息的外壳,却总觉得像是《清明上河图》里景物的虚影化身一样。

第113节:七.  北宋的长街(2)

裘泽又想起了照相怪客的鬼相片。那些相片里的虚幻楼阁,现在想起来,分明就是被烧毁前南街的楼阁,又或者……是一千多年前张择端绘画时所对着的那片绵延十里的檐角屋梁。

俞绛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塞豆子,直到把兜里的那小包豆子全都吃完。

“其实南街和《清明上河图》里的长街,并不完全一样。”俞绛的舌头在嘴里四处卷一卷,把豆渣都吞进肚里后,对裘泽说。

“你说的是南街太长了?”

俞绛点头。

“可是……”裘泽说了两个字,就沉默了起来。

《清明上河图》的卷末,是一个十字路口。南街上也有很相似的这样一个十字路口,然而过了这个路口,南街还要一直延伸到镇子上,这多出来的一段,却是在《清明上河图》上找不到的。

“你想说,如果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图》并不完整的话……”

裘泽点了点头。

《清明上河图》后半段缺失之说,一向是关于此画最热门的讨论,围绕这一点有过许许多多的考据,从历代的记载到印章和纸张的缺少。比如明代大学士李东阳在正德乙亥年(1515年)对此图的题跋说“图高不满尺,长二丈有奇”。又有邵宝题说“长不抵三丈”,换算成今天的尺度,这幅图该在七米左右。可实际上,今天故宫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图》,只有五点二八米。

“哈,难不成这条长出来的南街,还成了你判断《清明上河图》确实有后半截的依据了?”俞绛用嘲笑的口气说。

“前天那幅假画……”裘泽停下脚步,看着俞绛说。

“干吗提起那幅画?”俞绛的眉头慢慢皱起来,“我是不太记得里面画的是什么了,难道你记得画的内容?”

裘泽点点头。

“画里的内容……和后面那段南街有什么关系吗?”

“我也记不太清。似乎有点像。”

“切,什么大概啊、似乎啊、好像啊,这些词没有任何意义,现在画看不见,说这没意思。”

第114节:七.  北宋的长街(3)

想起那幅画,裘泽自然就想起了把那幅画拍走的“三道横线”。他说买回去挂在厕所里,真的吗?

拍卖会上“三道横线”一直在往手上写字,再印到纸上。这种怪异的举动让裘泽当时觉得他脑子有病。就像俞绛在小树林里蹭树时,裘泽认为她神经不正常一样。可现在似乎还有另一种可能,那会是一种巫术仪式吗?

“哈,‘王家纸马店’现在成了卖纸的,虽然都沾了纸,不过这个对仗似乎不太工整。”

现在他们停下来的地方,就是昨天裘泽经过的那家挂着对联的纸铺。《清明上河图》里,这儿是卖清明节上坟烧祭用品的“王家纸马店”。

裘泽往门旁扫了一眼,原来下联是“落花归燕总相联”。

“沧水巫山原有对,落花归燕总相联”,这是一副咏对联的对联。

“小泽。”一个声音从店里传出来。

裘泽看着走到店门口的少女,怔了怔,才说:“苏忆蓝?”

和三年前相比,少女长高了些,身子还是一样的纤弱,只是双眸顾盼之间,却多了些什么。

“真巧。”裘泽嗫嚅了一番,却只说出这两个字。

俞绛站在一边,眼神从这个瞄到那个,嘴角慢慢往上弯。

“其实昨天就看见你了,只是快三年没见,不太敢认。你居然留长了头发。”

裘泽摸着耳朵笑了笑,心里却想:她的确变了。初二她辍学的时候,还和他一样,是个内向不太爱说话的女孩子呢。

想到这里,他才意识到,少女多出来的那股气质是一种坦然自若的神采。和三年前一样的不张扬,但内里却变得硬气许多。

然后裘泽又从她的话里嚼出了些味道,他本以为苏忆蓝正在店里挑纸,她的毛笔字写得非常漂亮。他往店里扫了一眼,有些讶异。

“这店?”

“我现在是女老板哟,履任第二天。”苏忆蓝微笑。

“原来的那个呢?”

“生意不好,就盘给我了。”

“啊,那个,这是我老师……”裘泽才想起俞绛来,转头一看,她却早已经不在身边,自己走掉了。

第115节:七.  北宋的长街(4)

裘泽有些尴尬地把头转回来。

“这几年你还好吧?”苏忆蓝问。

裘泽又开始笨拙地摸耳朵,这本该是他先问候的话。

“还好,你呢?”他只能这样说。

“好啊。比那时想象的好呢。”苏忆蓝笑得舒展又自然。

苏忆蓝是裘泽的初中同学,在初二的下半学期,她辍学离开这座城市,因为一个很奇怪的理由:她要回到祖籍所在的某座小县城里,接受家族里老人私塾式的教育。

她离开的时候,身边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并且惋惜。大家都觉得虽然学校里的教育肯定有许多问题,但总要比私塾好些吧,并且那私塾还是一个没有任何名师,只有家中长辈任教的私塾。

而现在苏忆蓝居然又回到了上海,并开了家小店。虽然她看起来气色不错,但裘泽却还是有些忧虑。

“你家里,他们教得好吗?还在教?”裘泽不确定自己是否该问这些,用试探性的口气说。

“该教的都教了,现在就是我自己看点书。”苏忆蓝说。

看她用并不在意的口气谈起这些,裘泽好奇起来,问:“那你这几年,都学了什么?”

苏忆蓝有点神秘地笑了笑:“到我店里坐坐,我给你看。”

店里的布置和裘泽印象里的这家店已经很不一样了,到处都挂着对联。

店中央摆了一件翘头长案几,虽然只是便宜的杉木刷了层清漆,却线条流畅,古朴自然。

案上已经铺就了一张洁白宣纸,旁边搁着的双龙澄泥砚,左下的龙须处缺损了一小块,露出的内中石芯上满是岁月流痕,明显不是新损的。这当然是一件古物,只这样看了几眼,悠悠荡荡的气韵就透过几尺虚空传到了裘泽心里,这是各抱情怀的墨客们千百年来在这方砚台上留下的烙印。裘泽差点忍不住要去摸一摸石砚,更直接地体验过往大豪们壮丽的精神冲击,只这样想一想,都已经神驰万里。

砚上已经研好了墨,此时稍稍有些干了。苏忆蓝跪坐在长案旁的蒲团上,抓起一块极朴实的长方黑墨,蘸水再研了几下,抓起搁在旁边的一支狼毫,吸饱了墨汁,悬腕在宣纸上停了少许时候,手腕轻轻一转。

第116节:七.  北宋的长街(5)

裘泽一直看着苏忆蓝,她的一举一动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手腕这样轻巧地动了一下,垂着的毛笔往下一沉,却弥散出挟着千钧的凝重。好像有什么极沉极重的东西顺着笔管缓缓而下,透过笔端拢着墨汁的千百根狼毫,注入纸中。

从苏忆蓝写下第一个字的第一画起,裘泽的双眉就齐齐跳动了一下。

在他面前的苏忆蓝、长案、宣纸融为了一体,起了奇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并不是有形的,仅是裘泽的一种感觉。但这感觉,和先前古砚隔空的遥感却又不同。

空气中有着无形的电力,让他浑身都酥酥麻麻,尤其是头发根,一阵一阵,他仿佛都能听见战栗的刷刷声。

苏忆蓝写得很快,一个个字在纸面上跳出来,以某种频率,和着某个曲调,踏着某种步伐,舞出一连串的奇异姿态。裘泽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这之间孕育着。一个他从没见过,却仿佛又有些熟悉的东西。

“与尔同销万古”,苏忆蓝写了六个字,停下笔,看裘泽。

“你来对个下联。”她眨眼的时候带了少许狡黠。

难道她在家中私塾里学的是古汉语?想想倒是很有可能。

裘泽定了定神,却没能完全从奇妙的感觉中挣脱出来。他尽力让自己的注意力转到宣纸上的对联上。

这是李白《将进酒》的最后一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千年之下,仍有滚滚豪气来。

只是少了一个“愁”字。

裘泽想了一想,就说:“问君能有几多。”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是南唐后主李煜最著名的一句词,其中唏嘘感怀之意,任时光洗磨多久,仍绵绵不绝。和李太白的雄壮洒脱,形成鲜明对比。

苏忆蓝笑了,在纸上写下了这句下联。

“与尔同销万古,问君能有几多。”对仗还算工整。并且同样都在句末少一个“愁”字。

苏忆蓝写完下联,停了一停,微微闭上双眼。

第117节:七.  北宋的长街(6)

那种无以名状的感觉此时仍没有消退,反而更壮大起来,好像宣纸上每多写一个字,它就多添了一分血肉,盘旋呼啸着,让裘泽隐隐畏惧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或许是自己的错觉,裘泽对自己说。

苏忆蓝睁开了眼睛,执着毛笔在砚上一掭,又在纸上写了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