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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身子是明的,当受张司令管辖,但在暗地里,张司令又要受它的明察暗查。每个月,王田香都要向日本特高课驻上海总部递交一份工作报告,列数包括司令在内的本区各要官的各式活动、言论。这种情况下,他有些志得意满,有些不知晓姓什么,便是在所难免的啦。

对这种人,谁敢妄加评说?当面是万万不敢的,背后小议也要小心,可别被第三只耳听见了,告了状,吃哑巴亏。所以,顾小梦这么放肆乱言,闻者无一响应。人都当没听见,各自散开了。

散了又拢了。

都拢到吴志国的房间,互相问询:司令把大家半夜三更拉出来,到底是为哪般?

总以为其中会有人知道,但互相问遍了,都不知道。不知道只有猜:可能是这,也可能是那,可能是东,也可能是西......可能性很多,很杂,最后堆在一起,平均每个人都占两个以上。多其实是少,是无。总之,猜来猜去,众说纷纭,就是得不出一个具体结果。但似乎又都不死心,情愿不停地猜下去。唯有吴志国,他白天在下面部队视察,晚上吃了筵,酒饱人困,想早点睡了。

"睡了,睡了。"他提议大伙儿散了,"有什么好说的。除非你们是司令肚皮里的蛔虫,否则说什么都是白说,没用的。"话锋一转,又莫名地问大伙儿,"你们知道吗,我现在住的是什么地方?钱虎翼生前的卧室!他就死在这张床上!"

顾小梦本来是坐在床沿上的,听了不由得"哎哟"一声,抽身跳开。

吴志国笑道:"你怕什么,小梦,照你这样害怕,我晚上怎么睡觉呢?我照睡不误!鬼是怕人的,你怕什么怕?他要活着你才该怕,都说他比较好色。"

顾小梦嗔怪(又是撇嘴翘鼻)道:"部长,你说什么呢!"

金处长插嘴:"部长是夸你呢,说你长得漂亮。"

吴志国看小梦想接嘴,对她摆摆手,问她:"你知道吗,钱司令是被什么人杀的?这庄上出去的人。"说得很神秘,当然要解释的,"这里以前是一个土匪老子的金窝子!老家伙生前敛的财宝据说就藏在这屋子里,范围大一点也就在这院子里。因为这个嘛,有金银财宝没挖出来,这庄园已经几易其主,都想来找财宝,包括钱司令。可是都没有找到。知道吧至今没有。"

这大家都是听说过的。

吴志国立起身,哈哈笑:"睡了,回去睡觉吧,有什么好说的。如果你们这样瞎猜能猜出什么结果,就说明你们也能找到老家伙藏宝的地方。呵呵,睡觉吧,都什么时候了,还猜什么猜,明天司令来了就知道了。"

就散伙了。此时已经凌晨一点多钟。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笼罩在西湖水面上的雾烟尚未消散,张司令的黑色小车已经孤独又招摇地颠簸在西湖岸边。

张司令的家乡在安徽歙县,黄山脚下。他自幼聪慧过人,十八岁参加乡试,考了个全省第一。年少得志,秀才呢。这使他的志向变得宏大而高远。但横空而来的辛亥革命打乱了他接通梦想的步伐,多年来一直不得志,不如意。心怀鸿鹄之志,却一直混迹在燕雀之列,令他过多地感到人世的苍凉、命运的多舛。直到日本佬把汪精卫当宝贝似的接进了南京城,他都已经年过半百、两鬓白霜时,前途才开始明朗起来,做了钱虎翼的二把手:副司令。可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前途啊,一年前他回家乡为母亲送葬,被乡人当众泼了一瓢粪,气恼之余,他从勤务兵手上夺过枪,朝乡人开了一枪。乡人没打死,只是腿上擦破了点肉皮,而自己的心却死了。他知道,以后自己再不会回乡,从而也更加坚定了一条路走到底的决心。所以,在前任钱虎翼惨遭灭门暗灾、四起的风言把诸多同僚吓得都不敢继任的情形下,他凛然赴任,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勇气和胆识。快一年了,他对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现在,想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和在裘庄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同样有一种别无选择的感觉。

黑色小车沿湖而行,顺道而驶。几声喇叭鸣响后,车子已停在墙高门宽、哨兵持枪对立的裘庄大门外。哨兵开门放行,此时才七点半钟——绝对是第一时间!入内,迎面是一组青砖黛瓦的凸字形古式建筑,大门是一道漂亮但不实用的铁栅门,不高,也没有防止攀缘的刺头,似乎可以随便翻越。这里曾经是裘家人明目张胆开窑子的地方,现在名牌上是军官招待所,实际上也有点挂羊头卖狗肉的。

车子缓缓开过军官招待所前的大片空地,然后往右一拐,径直往后院驶去。穿过一片竹林和一条狭长的林荫道,便是后院。上了林荫道,车里的张司令已看得见东西两楼,待绕过一座杂草乱长的珊瑚假山和一架紫色藤萝,又看见王田香恭敬地立正在西楼前。

刚才,王田香接到门口哨兵的通报,即恭候在此。在他身后,肃立着一个胯下挂着驳壳枪的哨兵。哨兵的身后竖着一块明显是临时立的木牌子,上书“军事重地,闲人莫入”八个大字。这些都是王田香在夜里落实的。奇怪的是,张司令的司机也被列为闲人,当他随司令准备往楼里走时,哨兵客气地挡住了他:

“对不起,请在白线外等候。”

司机愣了一下,看地上确有一道新画的白线,弯曲有度,把房子箍了个圈,像迷信中用来驱邪避灾的咒符。

因为夜里睡得迟,加之没想到司令会这么早光临,五个人都起得晚。顾小梦甚至在司令进楼后都还在床上躺着。司令如此之早来看望大家,让各位都有些受宠若惊,真有一种天降大任的庄严感和紧迫感。后来当他们走出楼,看到外面肃立的哨兵和箍的白线,这种感觉又被放大、加强了一倍。他们出来是去吃早饭的,餐厅在前院招待所里。王田香像个主人似的,一路招呼着带他们去。虽然夜里没睡好,但王田香的精神还是十足,脸上一直闪着足够的神采,好像奉陪的是一群远道而来的贵宾。这也给他们增加了那种庄严感和贵重感,因为王田香一般是不做这种事的。

待大家离去,对面的东楼便溜过来两个人,着便衣,携工具箱,由张胖参谋领着,在楼里楼外、楼上楼下认真察看一番,好像是在检查什么线路。张司令是吃过早饭的,这会儿没事,便随着他们把楼里楼外看了个遍。这是一栋典型的西式洋楼,二层半高。半层是阁楼,已经封了。

二楼有四间房间,锁了一间,住了三间。看得出,金生火住的是走廊尽头那间。那是一个小房间,只有七八个平米大,但设的是一张双人床,看上去挤得很。它对门是厕所和洗漱房。隔壁住的是顾小梦和李宁玉,有两张单人床、一对藤椅和一张写字桌,是一间标准的客房。据说这里以前是钱虎翼的文房,撑在窗台外的晒笔架至今都还在,或许还可以晾晒一些小东西。其对门也是一间客房,现在被锁着。然后过去是楼梯,再过去则是一个东西拉通的大房间,现由吴志国住着。这个房间很豪华,前面有通常的小阳台,后边伸出去一个带大理石廊柱和葡萄架的大晒台(底下是车库)。几年前,钱虎翼上任时,张司令曾陪他来此看过,当时房间里乱得很,地板被撬成一堆,大家具四脚朝天,小家什东倒西歪,几处墙面和天花板都被开了膛,破了肚,一派遭过重创的败相。但他还是被它可以想见的阔气和豪华震惊了:紫木地板、红木家具、镀金铜床、欧式沙发、贵妃躺榻、水晶吊灯、釉面地砖……都是千金难买的玩意儿。后来钱虎翼把它们修复了,他又来看,果然是好得很,比前面招待所里唯一的一套将军房还要上档次。正是这个房间一度诱惑过他,钱虎翼死后身边人都劝他来这里住,他也动了心思。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来。几个月前,他差人把两幢楼里能搬动的一些贵重物都搬到前面招待所里,有的秘藏了,有的布置到将军套房里,屋子则丢给招待所,令他们改造成客房,用来经营。

张司令之所以要改造这两栋楼,一来是闲置可惜了,二来是他对招待所目下这种藏污纳秽之状是看不惯的,有顾虑的。和钱虎翼不一样,张司令是从四书五经中过来的人,对这种事骨子里是不接受的。他有顾虑正是怕冒出第二个他,因为像他一样看不惯而去上头告一个正状,掳了他的乌纱帽。取缔了吧,又怕得罪了哪个好吃这一口的皇军大人物,上南京告他一个恶状,同样叫他走人。相比之下,他这个伪司令,这个傀儡,比钱虎翼当得是累多了,缘由是他有本秀才的历史簿。这其实是他现行路上的尾巴,走到哪里,尾巴总拖拉着——如历史一般沉重的尾巴,累死他了。回头吧,现世的功名利禄又舍不得。舍不得功名利禄,只好舍得累了,凡是他不能接受的东西,闭着眼去接受,凡是有可能殃及他现实利害的,尽可能去努力化解,拉拢,抹平。他改造后边两栋楼,初衷是想把前院不堪的污秽事转移到后院来,好避人耳目,同时又不拆灶,不会夺人所好,两全其美。

应该说主意是不错的,只是实施不了。要知道,前院的妓女们都是被那场著名的凶杀案吓坏的,案发后她们中大多是来现场看了的。少数新来的虽说没有亲眼所见,但听这个说那个讲,耳膜都听得起了茧。看的人觉得可怕,听的人觉得更可怕。可怕互相传染,恶性滋长,到后来人都谈之色变。不谈吧,也老在心里吊着,蹲着,晃悠着,搞得连大白天都没一个人敢往后院来逛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