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武侠修真 > 小酒店 > 第2章

第2章



人们既没有欢笑,也不向同伴递一句话,土灰色的面孔都朝向巴黎。鱼市巷如同一张血盆大嘴把行人一个个地吞进去。鱼市巷两头的转弯处,两个酒店老板正在打开门脸板,于是便有许多人放缓了急匆匆的脚步。未进店门前,他们先在人行道上踱着步,斜着眼睛瞅瞅巴黎,松弛一番双肩,似乎这就是一天自在的消遣所在了。酒巴柜台前,三五成群的人站在那里喝着酒;一个个都显得恣意妄为,酒客们挤满了店堂。吐痰声、咳嗽声带着酒杯中清亮的烧酒一杯一杯地润着他们的喉咙。

热尔维丝向马路左边看去,像是又看见朗蒂埃走进了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里。此时,一个没有戴帽子,带着围裙的胖女人站在楼下的街道中央问她:

“这不是朗蒂埃太太嘛,您起得好早啊!”

热尔维丝向前探了探身子说:

“呢,是您呀!博歇太太!……哎!您瞧,今天我有一大堆活儿要干呢!”

“可不是嘛,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是不是?”

于是一个依着窗子,另一个站在楼下相互攀谈起来。博歇太太是楼下“双牛头”饭店的门房。有许多次热尔维丝在她的门房里等候朗蒂埃,以免独自和那些用餐的男人们在一起。那女门房告诉热尔维丝,说有一个职员要缝补一件礼服外套,门房的丈夫没能把衣服取来,所以一大早她特地去了离这里不远的炭市街,趁那个职员还未起床时找到他。后来她又说起昨天晚上有一个房客半夜引了一个女人进来,一直闹腾到夜里三点钟,扰得大家睡不好。她一面鼓着长舌,一面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热尔维丝,像是专为探听消息来到窗下一样。她忽然问:

“朗蒂埃先生正在睡觉吗?”

“是的,他还没有起床。”热尔维丝回答时不由地涨红了脸。

博歇太太瞅见她眼中又涌出泪花,心中感到了某种满足,嘴里嘀咕地责骂男人的懒惰。她转身离去的当尔又叫道:

“您早上要去洗衣场,对吧?……我攒了些衣服也要去洗,我在旁边替您占个位置,也能再和您聊聊天。”

接着她似乎忽然动了恻隐之心,说:

“我的小可怜,您别总这样呆着,这样会惹出病来的……瞧呀,您的脸都发紫了。”

热尔维丝还是在窗前死死地守了两个小时,一直等到八点钟。此时,城里店铺的门都开了。从蒙马特高地走下来的做工人流渐渐稀少了。几个迟到的人匆匆跨进城门。酒店里还是站着先前那一班人,他们不紧不慢地喝着酒,于咳着向地上咔着痰。工人们走过之后,又走来一些女工,其中有擦铜器的、做帽子的、做缎花的。一个个都紧束着单薄的衣衫,沿着外面的马路奔走。她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兴高采烈地攀谈,不时还夹杂咯咯的轻笑声,用光亮的眼睛四处张望。更远些,有一个独行的、瘦削、脸色苍白而矜持的女子,避开四散堆放的垃圾沿着入市税征收处的墙走着。随后走过去的是些店铺里做事的伙计,一面走着,用手指放在嘴里打着唿哨,嚼着用一个铜币买的面包。又有一些衣服极短,垂着眼皮,拖着枯瘦的身子,边走边打着瞌睡的人。还有些小老头子们,因整天守在办公室里,脸孔熬得苍白,他们一面蹒跚迈步,一面盯着腕上的表,像是用秒时算计着路程。随后大路上才显出一片清晨的安详和舒谧;一些附近的有钱人在晨光下散步;没戴帽子的母亲们穿着肮脏的裙子,在怀中摇哄着她的婴儿,在街道旁的长凳上为孩子换襁褓。一群拖着鼻涕的孩子们袒着胸,互相碰撞着,时而在地上打滚,叫着、笑着、哭着,闹个不停。这时候的热尔维丝觉得心里气闷得发慌,绝望和焦虑使她几乎晕了过去。她似乎感到一切都完了,连时间都停止了一般。朗蒂埃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用呆滞、失望的目光,从肮脏腥臭的屠宰场望到崭新洁净的医院。透过一排排开启的窗子,医院里面的房子仍是空荡荡的,好像是死神光临过似的。入市税征收处的后墙头上冒出一缕晨辉,直照着她,渐渐升腾的太阳洒向从梦中苏醒的巴黎,也使她目炫。

少妇端坐在一把椅子上,两手无力地垂着,停止了哭泣,此时,朗蒂埃安然地走进屋来。

“你!是你!”她连声呼着,上前去搂他的脖颈。

“嗯,是我,怎么样?”他回答着,“我想你不至于瞎闲吧!”

他把热尔维丝从身旁推开,接着用一个使坏性子的手式把摘下的黑呢帽子向横柜上一扔。他约摸26岁,年轻健壮,身材不高,褐色头发,一张标致的面孔,稀落的小胡子,他时常习惯性地用手捻卷着它。一件工衣外面罩着一件紧裹身体的脏旧大衣。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普罗旺斯省的口音。

热尔维丝重又跌坐在椅子上,和颜悦色地用断续的话埋怨道:“我一夜未曾合眼……我还以为也许有人要加害于你……你到哪里去了?在哪儿过得夜?天啊!你别再作贱我了,我会变疯的……你说呀,奥古斯特,你到底去哪里了?”

“我当然在该干事的地方啰!”他耸了耸肩说道:“八点钟时我在哥拉西尔一个朋友家,他打算开一个制帽厂。由于耽搁得太晚,所以在他家过夜为好……再说,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别人总盯着我。别唠叨了,让我安静一点儿!”

热尔维丝又哭了起来,接着是高声的争吵,朗蒂埃粗暴的动作撞倒了椅子,孩子们被惊醒,他们裸着上身从床上爬起来,用小手扰着蓬乱的头发;他们听见母亲的哭泣,还没有完全睁开惺松的双眼就大声哭喊起来。

“唉!真吵死了!”朗蒂埃没好气地说,“我警告你的,你们还不闭嘴?惹急了我,这次……我可真的走了。那么,晚安!我可要回到我来的地方去了!”

他说着已把横柜上的帽子拿到手里。这时热尔维丝连忙起身向前喃喃地说:

“嗯,不!”

随后她温存地哄了孩子,他们止了眼泪。她亲吻孩子的头发,说了些亲切话让他们再躺下。孩子们马上安静了,回到枕头上相互搁着腋窝吃吃地笑起来。此时,他们的父亲却靴子也不脱,一头倒在床上,脸上显出一夜未睡的倦容,面孔花一块白一块。他没有睡着,圆睁着眼向屋里扫了一周嘟囔着说:

“真干净呐,这屋子!”

他斜视了一会热尔维丝,面带愠色地说:

“你也不收拾一下嘛?”

热尔维丝是个22岁的少妇。她的身材不高,略瘦,艰辛的生活已扭曲了她那张原本清丽的面孔。她头发散乱,脚上穿着那双破旧的拖鞋,身子蜷缩在那件白色的短睡衣里打着寒战。家具上的尘土和油垢玷污了她的寝衣。方才的哭泣和烦恼,竟使她仿佛衰老了10岁。朗蒂埃的话使她失去了原本的惧怕和顺从,她忍不住发作起来:

“你太没道理了!”她怒冲冲地说,“你分明晓得我已经尽我的一切能力去做了。今天一家子落到这个田地,不是我的罪过……我倒要看看你,如果带着两个孩子,在一间甚至没有烧热水的炉子的房间里过活,你该怎么办?……你以前答应过,到巴黎之后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现在钱都被你花光了!”

“什么?”他叫了起来,“钱是你同我一起花的,现在要耍泼,给我一个人身上倒脏水呀!”

她似乎没听见,继续说:

“说到底,要是肯发奋,能翻过身来……昨天晚上我见着福克尼太太,就是‘新街’上的那个洗衣妇;她答应星期一雇我。如果你再去你哥拉西尔的朋友那儿做些事,出不了半年,就能宽裕许多的。到时候咱们也能添些衣服,在别处租个像样的房子,我们会有自己的家……唉!还得干活,加把油工作……”

朗蒂埃翻过身子脸朝着墙,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她又生起气来:

“是呵,没错儿,大家都晓得你绝计不想干活儿。满肚子野心,要像公子哥一样的穿戴、要穿绸披缎的小娼妇陪着逛游,不是吗?自从你叫我把我的衣服送到当铺里之后,你就嫌我不漂亮了……奥古斯特,我原本想忍一忍,不对你讲这件事,其实我知道你昨晚在什么地方过的夜,我看见你同那小娼妇阿黛尔进了‘大阳台’舞场。哼!你可真会挑那些贱货!那女人看上去倒是清白艳丽!还摆着公主一样的臭架子!……其实这里饭店里的食客们谁都同她睡过觉!”

朗蒂埃跳下床。他煞白的脸上圆睁着一对墨黑的眼睛,这个矮男人迸发出狂风般的怒气。

“是的!是的!她同饭馆里所有的人上床!”热尔维丝重复着,“博歇太太要把她和她的那个娼妇妹妹轰走呢!因为总有男人排着队在楼梯上守着那两个贱货。”

朗蒂埃握起两只拳头,但终于没有落下去。他抓住她的两臂粗暴地摇晃着,把她推倒在孩子们的床上,扰得孩子们又尖叫起来。他又躺在床上,面容凶恶,口里窃窃私语。似乎有个主意,却还未最终确定。他说:

“热尔维丝,你不知道你刚才做了些什么……其实你错了,将来有你好瞧的!”

孩子们哭泣了好一会。他们的母亲坐在床沿上,俯身搂着孩子们;用单调的声音,反复说着一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唉!假如没有生你们,我可怜的孩子!……假如没有生你们……没有生你们……”

朗蒂埃平静地躺在床上,抬眼望见上面那幅破旧褪色的床幔,心里正在默默地打着主意,并没有听妻子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