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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蓝天之下清澈透净的空气中,两个工人剪影般的身躯显得格外高大,与工作台和风箱异样的倒影相映成趣。

烟囱帽剪好之后,古波又叫道:

“西多尔!拿烙铁来!”

但是西多尔已没了踪影。锌工一边咒骂着,一边四下寻找,朝着一扇开着的天窗呼唤他,终于在相隔两家的屋顶上找到他。那小子正在屋顶上消闲地踱着步,稀疏的黄头发在风中飘动,他正眨巴着眼睛望着远处广褒的巴黎城,古波怒气冲冲地骂道:

“喂!懒骨头!你以为这是在乡下呢?你倒像是贝朗日先生一般,难道你在做诗吗?……快把烙铁给我!没听说过在屋顶上散步的!倒不如再把情人带来,唱着情歌给她听!……快把烙铁递给我,蠢货!”

他一面焊着锌片,一面朝热尔维丝嚷道:

“好,干完了……我这就下来。”

他正在安装的烟囱帽位于屋顶中央。热尔维丝放心了许多,仍旧微笑着望着他干活的身影。此时娜娜看见了父亲,高兴地拍起小手。她坐在人行道上,为的是向上能更看清楚父亲。她拼命地叫道:

“爸爸!爸爸!爸爸!你看呀!”

古波正俯身向下望去,不觉脚下一滑。于是他突然像一只四脚忙乱的小猫,从倾斜的屋顶上溜了下来,没能抓住什么。

“哎呀!”他喊叫的音调都变了。

他跌了下来。他的身子团得像一只球,在半空打了两个筋头,直撞在马路上,像一包沉重的衣物从高处坠落在地上似的。

热尔维丝被惊呆了,喉咙中迸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双臂朝天僵住了。行人们奔了过去,困作一团。博歇太太被吓得双腿发软,双手抱住娜娜,掩着她的脸,不让她去看那惨象。此时对面楼上的小老太婆似乎满意了,安然地关上了她的窗子。

四个男人终于把古波抬进了鱼市街的一家药房里。他在店中央的一条褥子上躺了近一个小时,等着人们到拉里布齐埃医院去寻一副担架来。他还能呼吸,那药房老板轻轻地摇着头。此时的热尔维丝双膝跪在地上,不停地哽咽,满脸是泪,两眼昏黑,呆滞。她机械地伸出手去,轻轻的摸索着丈夫的四肢。当药房老板示意她不要触摸他时,连忙把手缩了回去。但几秒钟之后她又去摸他,因为总忍不住想知道身子是否还有热气,再说抚摸或许能使他好过些。后来担架到了,大家说要送到医院去,她却情绪激动地说:

“不,不,不到医院去!……我们住在金滴街。”

有人向她解释,如果她把丈夫搬到家中,将来的医药费用要贵得多。她却因执地回答说:

“就去金滴街,我给你们指路……你们为啥要管我?我有钱……他是我丈夫,对吧?他是我的,我要他回家。”

人们只好把古波送回了家。当担架穿过挤在药店前的大堆人群时,区里的妇女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热尔维丝:她虽然是个跛脚,有时也难免俏皮,然而遇事时却蛮有主张;她一定能救活她的男人,至于医院里就难说了,医生们把那些重伤的人故意弄死,便可省去不少麻烦。博歇太太把娜娜送回家后,回转来仍旧伤感地叙述这一场从天而降的横祸,喋喋不休地说着细节。

“我正要去买羊腿,路过这里,就看见他跌下来。都是为了他女儿,他想看她一眼,只听得劈里叭啦!就跌了下来,唉!天啊,这辈子我再也不要看见第二个人这样惨地摔下来,……噢,我还得去买羊腿呢。”

整整一个多星期,古渡的伤势很重,亲眷邻居,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他随时都会翻翻白眼离别人世。请来的一名要价很贵的医生,每次出诊要五个法郎;他说古波恐怕还有内伤。这句话真是吓煞人,区里人们都说古波的心被跌得脱落了。热尔维丝苦苦地熬了几夜,脸色蜡黄,但却透着坚毅和果断的神色,听到别人的话,她只耸耸肩。她的男人右腿折断了,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一定会被医好。至于他的心脱落了,这也不要紧,她可以把他的心重新复位。她通晓医心的方法,只要小心调护,加上炽热的爱情就行了。她自信必能把他治好,当他浑身发烫的时候,她只要坐在他身边抚摸他的手,就可以兔除他的痛苦。她一刻也不曾怀疑这一点。整整一个星期里,人们看见她始终守在丈夫身旁,绝少说话,一心想着要救活他,竟忘了她的孩子,忘了这个家,忘了身边的巴黎。第九天晚上,医生终于能担保医好古波了,于是她一下子跌坐在一把椅子上,顿感腿发软,脊背酸痛难忍,泪珠挂满面颊。这一夜她才肯把头倚在床脚上睡了两个小时。

古波经历的这场横祸扰动了亲眷们。古波妈妈陪着热尔维丝熬夜;但是每到晚上九点钟她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罗拉太太每天下班回家,一定要兜一个大圈子到古波家里来打听消息。罗利欧夫妇开始时每天来两三次,来守护病人,还搬了一张安乐椅来给热尔维丝坐。不久大家为调护病人的方法又争吵了起来。罗利欧太太夸口说自己救活过不少病人,难道她还不懂护理病人的方法吗?她还嫌热尔维丝顶撞她,并且不许她接近弟弟。当然,可怜的“瘸子”尽力使古波康复是有道理的;因为如果她不到民族街去搅扰他,他就不至于会跌下来。而且,她如此周到地护理他,包含从一而终的情意。

热尔维丝看到古波脱离了危险之后,便停止了招致嫉妒的、寸步不离病床的守护方式,现在别人再也不能弄死她的男人了,她允许探视者接近他,不必担惊受怕了。亲属们都能进到他的卧房中。养伤期会很长;医生曾说要四个月。当古波昏昏欲睡之时,罗利欧夫妇便责怪热尔维丝真犯胡涂。说她过早地把丈夫安置在家中。如果他在医院里,就会加倍痊愈。罗利欧真想得一场什么病给她看,看他对进拉里布齐埃医院是否会有半点迟疑。罗利欧太太认识一个从这个医院里出院的女人,嘿!她在里面每天早晚还能吃到鸡肉呢!罗利欧夫妇俩算了又算,盘算这四个月养病的费用:每天的工资没有了先不说,还有医生的出诊费,药品最后又要好酒好肉的招待。如果古波夫妇只是吃光他们储蓄的款子,那还算是万幸;他们还会负债的,这是肯定的!嗨!这都是他俩儿的事。尤其他们不依赖亲戚,亲戚们也都不富裕,养不起在家里养病的人。该“瘸子”倒霉!不是吗?谁叫她不像常人那样行事,把男人送到医院去呢?这足以说明她是一个骄傲的人。

有一天晚上,罗利欧太太突然居心叵测地问热尔维丝:

“喂?你们的店铺呢?什么时候去租呢?”

“对呀,那看门人还在等你的回音呢。”罗利欧话音里带着嘲讽。


热尔维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实际上她早已把租店铺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感到从此他们的店铺已成为泡影了。从这天晚上起,他俩人果然窥伺机会取笑她已破灭的梦幻。当人们谈论这个不能实现的希冀时,他俩人便又故意重提说,盼着她在街面上开一家漂亮的店铺、做个老板娘那兴高采烈的一天、背地里越发说些冷嘲热讽的话。她并不愿意说他们是卑劣的小人,然而事实上罗利欧夫妇对于古波遭遇的横祸,而致使热尔维丝不能在金滴街开设洗衣店,显出了情不自禁的喜悦。

就是她自己笑着表示甘心情愿付出她的金钱来换回丈夫的康复。每次当着罗利欧夫妇的面,从时钟的玻璃罩中取出存款本时,她便愉快地说:

“我这就去租我的店铺喽!”

她不愿意把钱一次都取出来。每次只取一百法郎,为的是不使柜子里堆那么多钱;她期待着奇迹的发生,使丈夫忽然康复,不至于花光全部款子。每次她从储蓄所取钱回来,总在一张纸条上计算还有多少钱存在账上。这不过为的是做事井井有条。存款在逐渐消逝,她仍然很有理智地怡然含笑,计算他们正在消耗殆尽的积蓄。在遭遇祸事之际,手头有钱,用在该花的地方,岂不是一种快慰吗?她丝毫也不懊悔,小心谨慎地又把那储金本子放在了玻璃罩中时钟的后面。

当古波养伤的时期,顾热母子对热尔维倾注了诚挚的热情。顾热大妈完全听任她的差遣。每次下楼必定问她要不要买糖、买盐、或奶油什么的;到了晚上,如果她家做清炖肉,她一定把肉汤端过来给古波。甚至有时看到热尔维丝忙不迭,便替她料理厨房,洗涤碗碟。每天早上,顾热将热尔维丝的水桶提下去,在鱼市街的水龙头上接一桶水送上楼来,替她省去两个铜币。晚饭后,如果古波的亲戚们不来骚扰,顾热母子必定来陪伴古波夫妇。从八点到十点,有两个小时的样子。顾热抽着烟斗,望着热尔维丝在病人的床边忙前忙后。晚间相聚时,他并不多说话,那张硕大的古铜色脸庞像是嵌在宽阔的肩膀上,他满脸感触地看到她把药水斟在杯中,不出声响地用茶匙搅动糖块。接着又看见她为古波整理被褥并用和婉的声音安抚他,顾热就越发感动了。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温存体贴的女人。她的跛脚并无碍大局,尤其是她跛着脚,还一天到晚为丈夫不停地奔忙,越发显出她的不凡。没有什么好说的,除了坐下来吃饭的时间,她甚至不曾坐过一刻钟。她不停地跑到药房去。她什么脏活都干,卧房中无论怎样零乱,她总是尽力收拾得整整齐齐;尽管如此,却没有一句怨言,甚至夜里她疲倦极了,睁着眼睛站着都要人睡,她仍是那样温和。顾热在这间放满药品的房子里看到了妻子对丈夫炽热的爱心和她全身心的细心护理的一片深情,不觉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