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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风过无痕



        建文四年,七月,已称帝的朱棣,大祀天地于南郊,诏明年为永乐元年,废建文年号,建文年间更改成法,一应回复洪武旧制,建文朝罢斥官员,纷纷复任,自此,仅仅四年的建文朝,正式宣告终结,而一个伟大的王朝、一个铭刻史册的王朝,刚刚开启新的篇章。

        ……

        ……

        皇权交替,朝政动荡,贵族、士人皆惶惶难安,操劳于一步登天,或是万劫不复的可能,相较于此,平凡百姓似乎反而容易安定,度过头几天的动荡后,民间的生活一天一天趋于平常,逃避战祸的人们也慢慢回归。

        秦淮河畔,重新开门做生意的店越来越多,名河上下,渐渐回复往日迤逦风光。只是,有心的人,却会记得,就在燕军入城那日,硝烟四起,众人疲于奔命,处处一片狼藉时,河岸之上,那并不张扬的临江阁大门,却始终静静敞开,不曾受到战火喧嚣的影响,仿佛与这尘世的动荡隔离成另外一个世界,即便此后燕军士兵挨门逐户搜查逃离的人犯时,也没有踏进过这座饭庄的大门半步,即便明知有人躲藏进了饭庄内,也不曾见官府追究,而当经历动荡,河畔许多店铺纷纷换了主人重新开门迎客时,临江阁门外,每日清晨扫去第一帚尘土的人,却仍是那眼神精明、笑容可掬的冯氏掌柜。

        于是,人人都明白了,临江阁有着不容小觑的背景,但也看到,这座以药膳闻名的饭庄,并未因此有所改变,仍旧淡然,仍旧笑迎着八方来客。

        这一天,一个平常的日子,在生意相对淡些的午后,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在几名衣着普通,气势却不凡的骑士簇拥下径直由侧门驶入了临江阁,随后,三楼那个几乎不见开启的雅间的窗户打开了,而临江阁的厨房里差不多在同时忙碌起来,不多时便飘出香味,引了不少食客循香而至,偏偏姓冯的掌柜不若往常来者不拒,一连谢绝了好多位身份不俗的熟客,只说要歇业一日。

        放眼天下,宾客上门却放着生意不做的店家,这天下能有几个?

        被婉言相拒的客人反而更起了艳羡心理,停留在附近茶楼饭庄,期盼着,冯掌柜改了主意开门迎客,可惜,至此之后,直至黄昏将近时,才有两个孩子开门出来,在门外空地上放起了风筝。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十来岁,面容俏丽、衣着精致,十足的美人胚子,男孩年岁小一些,一袭僧袍,亮亮的脑袋,配着清秀的五官,也颇不俗。这时天气,并不宜于放风筝,两个孩子却显然并不在意,依旧玩得兴高采烈,欢声笑语不断。邻家的孩童心痒围拢观看,两个孩子也不厌嫌,邀约着,很快,一堆孩子便玩在了一起,玩得肆意,因此谁也未曾留意到街角风驰电掣而来的一辆马车,待到发觉,马车近在面前,早已无暇闪避。

        眼看惨祸就要发生,大人小孩惊喊声中,只见那女孩轻盈跃起,将距离马蹄最近的一个小男孩揪开,而那小和尚折身站在马车侧前方,马步下压,推掌迎向马腹,马儿嘶鸣声中,马车的方向生生改变,只是去势不消,小和尚反掌抓住缰绳,顿时憋红了一张小脸。女孩随即跃至小和尚身边,抓住缰绳,合力欲令马车停下,可惜毕竟人小力弱,马车去势太急,反而扯动两个孩子拖曳而起。危急中,几声轻喝,两道人影自临江阁三楼窗口跃下,倏忽而至,只是瞬息之间,便将马车制住,车厢在惯性下往一侧横移,几乎翻倒。那两人一人紧握缰绳在手,马儿虽然受惊躁动,却寸步不能移动,另一人护住两个孩子,避至安全距离。两大两小一齐将目光投注在了那马车厢上。

        车厢门帘掀起,一个看来养尊处优的年轻男人满脸惊怒探出头来,张口就骂:“什么人!好大的胆,敢阻了小爷的车?伤了小爷,不想活了?”

        “你为何不讲道理?”那小女孩板了脸,正气凛然地,声音脆生生,煞是好听,“明明是你先有错,闹市街头,纵车疾驰,几乎伤了我们伙伴,你先道歉!”

        年轻人闻言大怒:“你等可知小爷是谁?要小爷道歉,吃了熊心豹胆了?”

        护着孩子的男子这时微笑着朝年轻人抱拳,道:“这位公子,孩子年幼,说话无礼,还请见谅。”说着,朝早已让出的道路示意,随后领了两个孩子就要离开。那小女孩撇撇嘴,朝那年轻人扔去轻蔑一眼,跟着男子转身。

        不料,那年轻人更不依饶,怒道:“站住!惊了小爷车驾,这便想走么?……”

        小女孩止住脚步,眉头紧蹙,扭头往着年轻人,正要说什么,身旁男子牵了她手,轻声道:“雨珠儿,莫惹事,当心主子罚你抄写经书。”

        雨珠儿一愣,吐吐舌头,朝一旁捂嘴偷笑的智真踢了一脚。

        他们这么轻言细语,表情自在,显然全不把那年轻人放在眼中,年轻人愈发恼怒,遣了随后而来的家仆气势汹汹地围上来,存心要将事态闹大。

        有围观的人好心,凑上前,向雨珠儿身旁的男子轻声说明那年轻人是新任太子少傅的侄儿,因有一向骄纵横行,劝说不要惹他,赔几句软话,退让开去,免得吃亏之后还无处声讨。

        听完这话,那男子却是微微一笑,坦然道:“无妨的,多谢好意。”

        话音未落,伴着几声清浅的笑,一个身穿紫袍的男人不知何时走过来,笑吟吟地望着那个据说是太子少傅侄儿的年轻人和家仆们,接口道:“自然是无妨的。若我是你,却需想想,你要打的人,可是惹得起的?若是打了,你这太子少傅的侄儿还做不做得成?”说着,手抚着下巴,惬意地笑起来,仿佛已看见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

        那年轻人正要发作,紫袍男子漫不经心地又接道:“这女娃是临江阁老板的心头肉,小和尚是少林方丈的关门弟子,我可是不敢惹的。”一句话未完,已经令那年轻人变了脸色。

        年轻人虽然骄横,显然并不愚蠢,扭头看了看临江阁的大门,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又是一变,咬咬牙,召唤了从人便要离去。偏巧这时,临江阁出来一个人,挥着一张银票跑过来。

        “公子慢走!”冯掌柜朝年轻人递上银票,“东家说了,伤了您的马,弄坏了您的马车,这是赔偿。”

        年轻人惊疑不定,迟疑着不敢伸手。

        冯掌柜又说:“还有位客人要小人带句话,公子只管拿了银票,明日他自会向太子少傅要回。”

        年轻人惨白了脸,朝着临江阁看了又看。

        紫袍男子笑嘻嘻地拍拍他肩膀:“小子,快快回去找爹爹娘亲救命的好。”

        年轻人的脸色又灰败了几分,正好这时,临江阁门口悠悠哉晃出一只巨大的白虎来。白虎朝这边望了望,打个呵欠又晃了回去。小和尚智真已经快乐无比地追随着白虎的身影而去。

        在小和尚一声声“小包”的呼唤中,那年轻人颤抖着,伸手接过好似烫手的银票,如丧考妣地领着从人,车也不敢再坐,朝着来时方向仓皇离去。

        “啧啧,”紫袍男人摇摇头,“不经吓。”

        “总教头,”冯掌柜赔笑,“快请进,小人备了一锅好汤给总教头尝鲜。”

        “什么总教头,胡乱喊一通,小心害我丢了性命。”察尔斤骂着,望了望临江阁,“贵客还在?”

        “是,都在。”冯掌柜点头。

        “那我在此玩玩再去。”说着,察尔斤拾起落在地上的风筝,内力灌注在线上,不多时,风筝拔地而起,惹得一众孩童霎时忘记了方才的变故,开心玩乐起来。

        冯掌柜笑看了一会儿,便独自返身回去临江阁。上了楼,三楼雅间外,早有人掀起门帘,冯掌柜低头而入,行了礼,道:“回禀太子殿下,那人已领了银票离去了。”

        “恩,没伤了孩子便好。”雅间里,手捧了茶杯的太子朱高炽点头说道。相较四年前,太子的身材更加白胖,但眉目间又添了不凡的气势。

        软榻上,窝成一团的锦袍年轻人,头也不抬,懒洋洋说道:“太子仁厚,天下人的福气。”说着这样的话,语气中却毫无恭敬,而太子竟也不在意,笑着说道:“郡主的意思,高炽明白,”站起身,“今日时辰不早,我便回宫去了,郡主一路顺风。”

        “嗯。”叶其安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泛着一丝病态的潮红,衬着一头白发,令人心惊。

        太子看着她,暗自无奈。自入城那日,洪武门楼上一事之后,这位汇集天下荣宠一身的安阳郡主,便始终是这副样子,没有怒,也没有怨,平淡的,冷清的,即便对着皇帝,也没了该有的恭敬,而父皇对此竟也不以为意,反而纵容,对她的恩宠,甚至超越他们这些亲生儿女许多。

        “今日是奉父皇之命,前来给郡主送行。”太子又道,“父皇要我临走再问一次,郡主当真不愿再留下么?”

        “我留在这里做什么?”叶其安抬了抬眼,“皇上若是不放心,只管杀了我就是。”

        太子一叹,道:“郡主说这样的话,可是会让父皇伤心的。”

        叶其安侧了头,看着窗外:“皇上和太子不用再留,我不会改主意,就只当从没有过我这个人吧。”

        “是。”太子应了,又道,“雪妹——”

        “你不用再说,我不会原谅。”叶其安语气冷漠,面色无波地吐出一句。

        太子无奈叹气,点头:“知道了。那我便回宫了,郡主保重身体。”

        叶其安点头,也不起身,甚至眼也不看,直至太子出门离去。

        不多时,一阵欢声笑语中,察尔斤领着雨珠儿和小和尚智真走进雅间。

        “雨珠儿、智真,你们过来。”叶其安招招手,待两个孩子有些紧张地收起笑意走到面前,又说,“你们今天做的事,该奖,也该罚,奖的是你们勇敢无畏,罚的是你们将自己置于险地。明白我的意思吗?”

        智真低头,认真点点头。雨珠儿虽然嘟了嘴,可还是应了声:“知道。”

        “那好,奖去找香姑姑领,罚的找谁,不用我说了吧?”

        “是。”两个孩子同声应道,转身出了门。

        一直静静看着的察尔斤,此刻挑了挑眉,笑道:“不曾想到,郡主教训起小孩来,还真有些夫子的味道。”

        叶其安看他一眼:“怎样?”

        察尔斤在一旁坐下,伸了伸四肢,懒洋洋道:“二老已动身了。”

        话音刚落,叶其安立刻站起身来,挑帘往外走去:“那走吧。”

        察尔斤望着她离去身影,无奈叹气:“这女人,真真不讨喜……”

        ……

        ……

        皇宫深处,永乐帝身着常服,站在未曾被大火波及的南书房内,负手仰首,望着墙上巨大的明朝地图,神色平静,然而交握成拳的双手,青筋毕露,暴露了此刻主人并不平静的情绪。

        在永乐帝身后,静静站着恭敬垂首的太子,即便已经有了疲意,却不敢松懈身体和精神,直到新皇仿佛终于想起儿子身体笨重,难以久立,侧身朝他摆了摆手。

        “坐罢。”新皇和声道。

        有太监上前来,为太子备好了座椅。太子谢过恩,坐下来,取出袖中帕子,轻抹了抹额头虚汗,正好听见新皇语气平淡地问了一句:“她去了?”

        太子忙道:“是。儿臣无能,不能留住郡主。”

        新皇竟是一笑:“罢了,朕也并未指望能留住她。况且,若她当真留下,未必是件好事。”

        太子听了这话,突然回想起临江阁中,那人曾说,皇上若是不放心,只管杀了我便是,心中不由感悟到什么,不过面上却不敢表露,只得微微低了头。

        新皇似乎不察,回过身,仍旧仰头望着墙上地图,背后交握的双手渐渐放松至寻常,许久之后,他沉稳有力的声音再次想起:“通令各地,安阳郡主出入一应放行,不得擅扰。”顿了顿,又说,“绾雪若始终不愿回宫,也随她去罢。”他折身走向书桌,“宣三保来见朕。她屡次提及三保下南洋一事,朕觉着,这事若真能成行,却也不错,此外,迁都一事,也需议议……”

        ……

        ……

        京师城外的官道上,不紧不慢走着一队车马,而一只白虎,独自霸占了队伍中央的一个车厢,脑袋搁在车厢外的横木上,长尾在车厢壁上,极有节奏地拍打着。

        车厢旁边,小姑娘雨珠儿垂头坐在马背上,身体随着马的动作起伏,看上去萎靡不振,而一臂之外的墨麒背上,身着男装、简单束着白发的叶其安,马鞭在鞍上轻轻敲击,安然淡定,仿佛不曾看见小姑娘几乎拧得下水来的脸色。

        终于,雨珠儿憋不住,扭头瞪着叶其安,极为不满地开口:“你为何答应那老和尚让智真随他离开?”

        叶其安神色不变,望着前方,语气淡淡:“雨珠儿没礼貌,若是有问题,更要谦逊相询。”

        雨珠儿嘴一嘟,脸色更是难看,却不敢回嘴。

        叶其安又说:“要留下智真也行,不过可就失去了学真功夫的好机会,能得少林方丈亲授武功,这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你愿意智真武功从此不再进益,变得和你平日所见那些小孩一样寻常,一样遇事无法自保么?”

        雨珠儿瘪了瘪嘴,不甘愿地轻轻道:“不愿。”

        “那不就行了,”叶其安终于回头看了看她,目光柔和下来,“别苦着一张脸,你若是想念智真,过些日子,咱们一起去少林看他就是。”

        “真的?”雨珠儿顿时明亮了双眼,笑容在唇边绽开来,连连点头,方才堆积在脸上的阴霾一点痕迹都不见了,朝着叶其安伸出手,“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叶其安伸手与她击掌后,目送着小女孩儿欢乐地策马往前,追上马车,跳进车厢,与睡得朦胧的小包滚在一起。

        “郡主。”赵哲自车队前方折回头来,“有人路边相候,要见郡主。”

        叶其安微微蹙眉,望向赵哲所指远处。果然,前方路边,有三五人站在路边,翘首以盼,近一些,能看清,为首一人竟是身着便服的宁常。

        叶其安策马过去时,察尔斤自一辆车中探出头来:“你这一路,遇见熟人无数,何时才走到药王谷?”

        叶其安只做没听见,径直到了宁常面前,下马见礼:“宁大人,怎么在这里?”

        宁常一笑:“宁某已经辞官,郡主莫要再叫大人。”

        “辞官?”叶其安一愣,随即神色一黯,“大人仍是介怀么?”

        宁常点头,神情添了几分苦涩:“当日郡主所言,宁某明白,只是——呵呵,辜负郡主一片苦心,辜负天下百姓,宁某实在惭愧。”

        叶其安摇摇头:“大人不必如此,大人的心情,其安明白。不知大人此后如何打算?”

        “在外为官多年,家中父母年迈,无暇关顾,宁某打算回返故乡,奉养父母天年。郡主这又是要往何处?”

        “我们去药王谷看望故人,”叶其安往西边指指,“大人以后若是得空,不妨携家人前来,叫封青给二老配些养生的药剂。”

        宁常呵呵一笑:“宁某记下了。”

        此后,两人又说了些话,才告别离开。离去时,叶其安在墨麒背上回头望着在路边招手告别的宁常,心里头,却没有如同往日那样憋闷,反而报以释然一笑。

        ……

        ……

        药王谷的初夏,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远处群峰环绕、近处百花似锦,树上鸟雀欢鸣、水中鱼儿忽隐忽现,人居其中,恍若仙境。

        风尘仆仆的旅人,站在谷口,望着满目美景,只觉得一路辛苦顿时烟消云散,心旷神怡起来。

        小包早已不用招呼,一溜烟朝着谷中跑得不见了。

        “这地方真漂亮,和咱们冀山一样!”雨珠儿雀跃着,左看右看,嘴都合不拢了。

        一阵清亮悠远的笛声传来,不远处,一个少年骑了黄牛,慢慢往这边走,行至近旁,停了笛声,扬手喊道:“几位客人,方才过去那只白虎是你们带来的吗?”

        赵哲上前,抱拳道:“不错。这位小哥,可是谷中住民?”

        “是。”少年咧嘴笑,“我家便住在谷中,封谷主说,若是遇见带了白虎来的人,那便是药王谷贵客,请往里走。谷主在谷中等待多时了。”

        “小哥,”叶其安欠欠身,“有两位长者也来了药王谷,不知到了没有?”

        “公子说的是逍遥二老么?”少年嗓门清亮,极为悦耳,“七日前便到了——啊,对了,”少年朝着车队里头看了看,“有位叫察尔斤的一起来了么?”

        察尔斤自车厢里探出头,懒懒道:“来了,怎么?”

        少年笑容更大:“二老吩咐了,若是在谷口见到你,就传句话,叫你沿着山谷跑上一圈再进谷。”

        察尔斤神色一僵,从车上下来,动动四肢,直硬地回道:“一圈么?”

        少年笑着点头:“药王谷可大了。”

        察尔斤冷哼一声,朝着叶其安嘻嘻一笑:“两老头,折腾我越发起劲了。郡主,暂行别过。”说着,便要动身,不料少年又补了一句,道:“二老说了,若是用了内力,你以后就不用再回来。”

        察尔斤几乎被自己绊倒,最终仍是无奈抬步,朝着山谷外小路跑了出去。

        看他身影消失在茂密林中,叶其安终究忍不住,唇边露出浅笑。

        “几位客人,谷中机关重重,谷主特地要我来迎接各位。”那少年仍旧笑着道,“快随我入谷吧。我娘熬了锅野菌炖鸡汤,你们可真有口福了……”

        沿着谷中小路,一路看,一路叹,渐渐朝着山谷深处进发。约莫一个小时之后,转过一处山脚,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好大的一个坝子,其间房屋星星点点、炊烟袅袅,全然桃源般的所在。随风而来,一阵说不出的花香,更是令人惊叹。

        少年指着不远处一处房屋,挥挥手:“客人们自己过去便是,我先回家栓牛。”说着,骑着牛,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再走得近些,少年所指的屋子院门打开,有人迎了出来。

        “小叶!怎么才来?”封青笑容满满,迎过来时,与叶其安打着招呼,人却径直走到叶其安身边的香儿面前,满眼关怀宠溺,“这一路可辛苦?”

        叶其安看着他们夫妻相聚,回想起初次见到封青的样子,不由得感叹万分。

        而自一见面,香儿便不断暗示封青,甚至在他手臂上掐了数下,封青终于道:“她都不问,你却急什么?走,娘子,咱们去瞧瞧逍遥那两个老儿是不是又在折腾我的草药园。”一边说,一边扯了香儿,便朝着房屋旁的小径走去,又对着赵哲招招手,“这院子给你们备好了,自己收拾吧。”然后便不再理会。

        自从封青那句“她都不问,你急什么”出口,叶其安便怔在原地,不能动弹。不知何时,一阵鸡飞狗跳的响动中,小包衔了什么东西急冲冲地跑过来,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大婶,手中握着扫帚,一边追,一边挥,一边骂着:“谁家的调皮东西,老娘给客人准备的晚饭,你也敢来偷嘴……”

        叶其安终于被这场景惹得一笑,而笑容未歇,视线却被大婶身后施然而来的身影牢牢锁住,再也不能离开。

        那个一袭旧白衣袍、云淡风轻走来的身影;那看着她,慢慢绽开在唇角的浅笑;那行走时,没有一点凝滞的自若……

        膝盖发软,叶其安身体晃了晃,努力站直,他已经站在眼前。

        大婶追着小包跑远了,孙善领着雨珠儿去找自己的房间,赵哲指挥着护卫们搬卸马车上的东西……没有一个人注意这边,仿佛这边正在发生的事情原本稀疏平常。

        可是,怎么会稀疏平常?

        几乎,她便要永远不能再见到他……

        “叶其安,你来了。”他仍旧是淡定的语气,清冷的神情,只是看着她的眼,映着夕阳,光波流转,如同某个已经记不清日期的午后,他看着她,说着“从此之后,你我远避塞外,寻一个无人认识的处所安家落户,再不理会此间杂事……”

        意识到之前,她的手已经挥了过去,击在他面颊上,清脆的一声。

        “别再有下次,否则——”

        “否则怎样?”他握住她的手,目中面上满是笑意,“我若不死,那公主怎会死心?燕王又怎会任由别人轻易将我带离京城?”

        叶其安胸口一闷:“那公主可是因此死了。”

        他淡淡一笑:“我早已说过,别人的死活,我从来并不在意。”

        “小叶!他的伤可是真的。”封青的声音远远传来,“若是打坏了,我可不再帮你治了!”

        叶其安心里软下来,闷闷道:“是,我原本就知道你是怎样的人,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次了……我们扯平了。”

        “扯得平么?”他冷冷一哼,握着她的手,转身往着封青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谢过二老,若非二老,此刻我恐怕还不能出来见你……”

        ……

        ……

        药王谷南面的清水湖,藏在密林深处,静幽清凉,湖边有处凉亭,供人观湖。

        午后,叶其安在行李中找出蓝色的背包,揪着韦谏来到湖边。

        小包自然跟了来,一到湖边便游进水中,久久不肯上岸。

        蓝色的背包,隔了这么久的时间,依旧如新。叶其安跪坐水边,将包中物品一一拿出来。所有东西都看过一遍,她站起身,将包中物品一件一件递给韦谏:“替我扔了吧。”

        韦谏看她一眼,也不追问,接过她递来的东西,稍稍带了内力扔入水潭中央。

        那些属于二十一世纪的物品依次划出完美的抛物线落入水中,击出水花,泛起涟漪。水中的小包兴高采烈地追逐着落入水中的东西,只是一到深水区,便狼狈回头,样子逗人好笑。

        笑一阵,渐渐沉默,叶其安望着慢慢恢复平静的湖中央,许久,喃喃一句:“再见了。”转头看着地上最后剩下的背包,“这个拿去给胖大婶垫锅底吧,用不了多久,没人会认得出这东西原本从别处而来,没有人再记得它的与众不同。”

        韦谏垂眼看她,目光深邃:“叶其安……”

        “你一直都叫我的名字,”  叶其安突然抬起了头,“老是这样直呼其名的,听上去真是疏离,你换种叫法看看?”

        他挑了眉,不语看她。

        “叫一次看看啊,”  叶其安晃晃他的身体,“叫安,或者小安,叫一次嘛。”她双眼一亮,“对了,那一次,你不是叫我其安了吗?再叫一次看看?……”

        他神色有些别扭,在她催促下,终于脑羞成怒,弯腰拾起背包朝着来路大步离开,留下她一人站在湖边开心而笑。

        笑声渐歇,叶其安走到凉亭中,看了一会离开水躺在前面草地上舔着毛的小包,然后转身坐在亭中石桌边,提起早已备好的毛笔,沾墨,在铺开的白纸上慢慢写下一排不是很好看的字:

        维季,你好,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也许会让你觉得匪夷所思,但是,一切,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