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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更可怖的是,有人不了解法术之道、之法、之限,以及逾越后将招致的恶果,却自称拥有力量,对他们的追随者许诺难以想象的财富、健康,甚至长寿。

葛哈村庄的女巫亚薇曾谈到法术式微,谷河口的术士毕椈也如是说。毕椈是个敏锐而谦逊的人,曾为瑟鲁的烧伤及痛楚尽一己之力。他对葛哈说道:「我以为这类事情发生时,毁灭的世代必已到来,是纪元的终结。黑弗诺王座空居已几百年了?不能再这么下去,我们必须回到中心原点,否则终将会迷失,岛岛相怨,人人相恨,孩童相斗……」他瞥了她一眼,有点胆怯,但眼神依然澄澈敏锐。「厄瑞亚拜之环已重返黑弗诺塔,」他说道:「我知道是谁将它带去……那是个征象,必定是。那征象代表将来临的新纪元!可是我们没有付诸行动。我们没有王,我们没有中心。我们必须找到我们的心、我们的力量。或许大法师终将会采取行动。」他又信心满满道,「毕竟他是弓忒出身的。」

但大法师的行迹,或黑弗诺王位继承人,依旧杳然无踪,而一切继续颓坏。

因此,葛哈带着恐惧及坚沉的愤怒,看着前方四个男人两两左右分开,迫使她和孩子从他们中间穿过。

她们继续前行,瑟鲁紧贴在她身后,头压得低低的,却没有牵她的手。

其中一个长得颇为壮硕、粗黑长须覆唇的男人,咧开嘴轻笑,准备说话。「喂!」他说。但葛哈同时出言,更大声说道:「走开!」她把赤杨杖如巫杖般高举,「我与欧吉安有事相谈!」她大踏步穿过他们,瑟鲁小跑步跟在她旁边。那些人挺立不动,把虚张声势误以为巫术。欧吉安的名字或许依然有其力量,抑或是葛哈自身,也可能是孩子内在的力量。因为在她们走过后,一人说道:「你看到没?」然后往地上一啐,做个避邪手势。

「女巫跟她的怪物小鬼,」另一人说道:「让她们走吧!」

其余人懒懒地离开时,一个戴着皮帽、身着背心的男人,直定定望了一会儿,神情既苍白又震惊。但正当他仿若将转身跟随那女人及孩子时,嘴上有长须的人对他喊道:「悍提,走啦。」他依言照做。

一过转角,离开他们的视线,葛哈便抱起瑟鲁,急急前行,直到她不得不放下她,喘息不已。孩子既未发问,也不拖延。一旦葛哈可以再度上路,孩子便用尽全力快步向前走,握着她的手。

「你红红的,」她说:「像火一样。」

她很少说话,也不清晰,因为她的声音十分嘶哑,但葛哈懂。

「因为我生气。」葛哈说着,仿佛一边发笑。「我生气时,就会变红。就像你们这红人族,西方的蛮人……你看,前面有个小镇,一定是橡木泉。那是这条路上唯一的村庄。我们在那儿停歇一下,也许可以买到一些牛奶。然后,如果还撑得住,如果你觉得你可以走到隼鹰巢,希望我们日落时就可以抵达。」

孩子点点头。她打开装着葡萄干与核桃的小袋子,吃了几颗。她们继续疲累地走着。

两人穿过村庄,抵达欧吉安在崖顶的房子时,太阳早已落下。初星闪耀在西方海面高高升起的厚云堆上。海风吹拂,矮草低垂。一只山羊在低矮房屋后的草坪上咩咩叫着。唯一的窗户亮着微暗黄光。

葛哈将她与瑟鲁的木杖靠着门边的墙直立,握住孩子的手,敲敲门。

没有回应。

她推开门。壁炉的火早已熄灭,只剩灰烬,但桌上一盏油灯发出芥子般的细弱光芒。从远处角落地上的床垫,欧吉安说道:「进来吧,恬娜。」

第三章  欧吉安  Ogion

她让孩子在西边壁龛上的小床睡下,点起炉火,走到欧吉安的床铺旁,盘腿坐下。

「没人照顾你!」

「我让他们走了。」他悄声道。

他的脸庞如往常般黝黑坚实,但头发已稀疏贫白,昏暗灯火在他眼里映不出光芒。

「你可能会独自死去。」她激切说道。

「那就帮我做到这点吧。」老人说。

「还不是时候。」她乞求,弯下身将额头贴着他的手。

「不是今晚,」他同意,「明天。」

他抬起手,轻抚过她的头发,他只余这么多气力。

她坐起身。炉火点着了,火光在墙上、低矮天花板上跳动,而长屋角落暗影重重。

「如果格得能来就好了。」老人低喃。

「你找他来了吗?」

「失踪了,」欧吉安说:「他失踪了。云。雾笼大地。他去了西方,带着山梨树枝,进入暗雾。我失去了我的隼。」

「不,不,不,」她悄声道:「他会回来的。」

两人沉默。炉火的温暖渐渐渗透,令欧吉安放松,魂游在醒睡之间,也让恬娜在一天跋涉后,感到休憩的舒适。她按摩双脚及疼痛的肩膀——因为瑟鲁为了赶上而累得气喘嘘嘘,她抱着孩子爬完最后一段上坡。

恬娜站起身,烧了点水,洗去一身旅尘。她热了点牛奶,吃了在欧吉安柜橱中找到的面包,然后回到他身边坐下。他睡着时,她坐着、想着,看着他的脸、火光,及影子。

她想着,从前有个女孩如何坐在黑夜中静默、沉思:在很久以前、很远的地方,一个在无窗房中的女孩,被教导自己是个被食尽的人、大地黑暗太古力的女祭司及仆人;一名妇人|Qī-shū-ωǎng|,在丈夫及孩子睡着后的农庄里,于平和沉静中醒着、想着,独处一小时;然后是名寡妇,带着烧伤的孩子来到这里,坐在垂死之人的床边,等待某人回归。如同所有女人、任何女人,做着女人的事。但欧吉安不以仆人、妻子或寡妇之名呼唤她;在护陵的黑暗中,格得亦未如此;而在比一切更久以前、更远之处,她母亲,只余那份温暖与棕红火光印象的母亲,给了她名字的母亲,也非如此。

「我是恬娜。」她悄声道。炉火吞熔一段枯槁松枝,窜起金亮火舌。

欧吉安的呼吸转为急促,挣扎着吸取一丝空气。她尽可能帮助他,直到稍转舒泰。两人都睡了一会儿,他迷眩缥缈的沉默,偶被奇异的字句打破,在一旁,她假寐。一度在深夜里,他仿佛在路上遇见朋友,大声说道:「你在那里吗?你有没有见到他?」恬娜醒来去堆高炉火时,他又开始说话,但这次仿佛对着记忆中多年前的人诉说,声调有如孩童:「我试着帮她,但房子的屋顶塌下来了,倒在他们身上。是因为地震啊。」恬娜聆听。她也见过地震。「我试着帮忙了!」老人体中的男孩痛苦说着,然后再度开始嘶哑地呼吸挣扎。

天才刚明,恬娜被一种似是海涛的声响吵醒。是一阵翅膀拍击声。一群鸟儿低飞而过,鼓翼轰声震耳,快速掠过的影子遮蔽窗户。它们似乎环屋飞行一圈,随即消失无踪,并未发出任何呼叫或高鸣,她也不知那是什么鸟。

当天早上,有人从远离欧吉安住处的锐亚白村北来访。一个牧羊女来了、一名妇人来为欧吉安的羊挤奶,还有人来问能为他做些什么。村庄女巫蘑丝摸着门外的赤杨枝及榛树条,满怀希望从门口探看,但就连她都不敢踏入。欧吉安躺在床上低吼:「叫他们走!叫他们都走!」

他看来较为强壮、舒爽。小瑟鲁醒来时,他以恬娜记忆中那种平淡、善良、安宁的方式对她说话。孩子到太阳下玩耍后,他才对恬娜说:「你叫她的那名字是什么意思?」

他通晓创世真语,但从未学过卡耳格语。

「『瑟鲁』的意思是燃烧,点燃火焰。」她说。

「啊,啊,」他说,眼神发亮,皱起眉头。好一会儿,他仿若在寻找适当的字汇。「那孩子,」他说道:「那孩子,人们将会惧怕她。」

「他们现在已经怕她了。」恬娜苦涩地说。

法师摇摇头。

「教导她,恬娜,」他悄声道:「教导她一切!别去柔克,他们害怕……我为什么让你走?你为什么要走?为了带她来……太迟了吗?」

「镇静点,镇静点。」她温柔说着,因为他挣扎地搜寻空气及字眼,但两者皆无。他摇了摇头,嘶喘:「教导她!」然后安静躺下。他不肯吃,也只喝了一点点水。中午时他睡着了。傍晚,他醒来,说道:「时候到了,女儿。」他坐起身。

恬娜握住他的手,对他微笑。

「帮我站起来。」

「不行,不行。」

「可以。」他说道:「外面。我不能死在屋内。」

「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好。但如果可以,去森林小径。」他说道:「草原上的椈树下。」

她看到他能够起身,也坚决出门,只得帮他。两人一同走出门外,他停下来,回身检视屋内唯一的房间。门右方的黑暗角落里,他长长的巫杖倚立墙边,微微发光。恬娜伸出手,想把巫杖拿来交给他,但他摇摇头。「不是。」他说:「不是那个。」他再次四顾,仿佛找寻某种消失、遗忘的事物。「来吧。」他终于说道。

一阵宜人的风自西方吹来,拂过他的脸,他望向辽阔高远的苍穹,说道:「很舒服。」

「让我从村里找几个人来帮你做个软轿,抬你上去。」她说:「他们都在等着为你尽点心力。」

「我想走路。」老人说。

瑟鲁从屋后出现,严肃地望着欧吉安与恬娜一步又一步走着,每五、六步就必须停下,让欧吉安喘息一会儿。他们跨越繁芜草原,走向自悬崖内侧沿着高山峻耸攀升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