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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是海鸥,因为它飞行十分平稳;说是鹈鹕,却又飞得太高了些。是野雁或罕见的海洋旅者信天翁往岛屿飞来吗?她看着那双翅膀缓慢拍击,高远地飞在亮眼天色中。突然,她站起身,从崖边倒退几步,文风不动伫立,心跳加快,呼吸哽住,看着那柔长黑铁般身躯、火红长蹼翅、伸出的利爪,以及消失在它身后的卷烟。

它笔直朝弓忒飞来,向着高陵,向着她。她看到铁红墨黑相间的鳞片、闪动的细长大眼,她看到一簇火焰红舌。龙嘶吼转身降落山崖,叹出一道火焰时,燃烧的焦臭填塞了海风。

它的脚爪重落在岩石上,多棘的尾扭动、摇响,双翼被日光照得赤红,轰哗收折于两侧,慢慢转头。龙看着站在一爪之遥的女人,女人看着龙。她感到龙头在上。

有人告诉她,人类不可直视龙的眼睛,但这对她来说不足为惧。它直直望着她,黄色大眼埋在盔甲般的鳞壳中,鼻子细长,鼻孔翕动吐烟,她柔软的小脸与黑眼也直直回望。

他们都没有开口。

龙略为偏头,以免说话——或许只是笑声——摧毁了她。它「哈」地一声喷出一簇橘色火焰。

「阿西伐锐西,格得。」它说,语气温和,烟雾袅袅,燃烧的舌一闪即逝,然后低下了头。

恬娜终于看见跨坐它背上的男子。他坐在两片沿脊椎生长的剑棘间凹下处,在脖子之后,肩膀翅根之上。他的手紧握龙颈的铁红与黑色甲片,头靠着剑棘底部,宛若熟睡。

「阿西·艾赫锐西,格得!」龙又稍微大声说道,长长的嘴看起来总在微笑,露出如恬娜前臂般长,尖端露白的黄色利齿。

男子毫无动静。

龙转过它长长的头,再次看着恬娜。

「叟比欧斯。」它说道,铁片滑擦般嘶响。

她认识这个创生语词。这种语言,只要她愿意学,欧吉安均倾囊相授。上来,龙说,爬上来!接着她看到阶梯:利爪、弯曲的肘关节、肩膀关节、翅膀第一节肌肉,共四级阶。她也说了:「哈!」但不是笑,而是想顺顺一直卡在喉头的呼吸。她低下头以止住晕眩,然后上前一步,经过利爪、长而无唇的嘴、细长黄眼,登上龙的肩膀。她握住男子的手臂,他动也不动,但一定还活着,因为龙把他带来这里,还对他说话。「起来。」她说道,然后在扳动他紧握的左手时,看到他的脸。「起来,格得,起来……」

他微微抬头,双眼大张却无神。她只能爬过他身后,任双腿被龙炙热坚硬的外皮磨伤,然后自剑棘底部角节上,扳开他的右手。她让他握住她的手臂,好半抱半拖将他从那四阶奇特的台阶运回地面。

龙转过巨硕的头,像动物般用鼻子碰碰嗅嗅男子身躯。

它抬起头,翅膀伴随一声金属般巨响半掀。它将脚移离格得,靠向悬崖。棘颈上的头转了过来,再次直直盯着恬娜,如窑火干吼般说道:「塞思凯拉辛。」

海风飕飕吹着龙半张的翅膀。

「塞思恬娜。」女人以清亮沉着的声音说。

龙别开脸,望向海对面的西方。铁鳞铿锵中,它扭过长长身体,突然张开双翅,蹲踞,直直从悬崖跳入风中,拖曳的尾巴在行经的砂石上留下焦痕。红色翅膀拍下、抬起,又拍下(奇*书*网.整*理*提*供),然后凯拉辛飞离陆地,远远朝西方飞去。

恬娜望着它,直至它身影不比野雁或海鸥大。空气很冷。龙在时,一切变得如镕炉般火热,被龙的内火暖着。恬娜轻颤。她将脸埋在手臂中大声哭泣。「我能做什么?」她哭道,「我现在能做什么?」

终于,她用袖子擦干眼鼻,双手拍理发丝,转向躺在身边的男子。他是如此沉静从容地躺在裸岩上,仿佛可以就此长眠。

恬娜叹口气。她什么都不能做,但总是有下一步。

她抬不动他。她得找人帮忙,意谓得留他独自在此。他好像太靠近悬崖边了,若他想起身,便可能跌落,因为他一定全身软弱晕眩。她该如何搬动他?她对他说话或碰触他时,他毫无知觉。她抬起他的肩膀,试着拉他,意外成功。虽然他沉若死物,却不太重。她坚定地将他往里拖了十到十五呎,远离裸露山崖,躺在泥土上,干燥禾草丛形成一处掩护。她必须将他留在那儿。她跑不动,双腿依然颤抖,呼吸仍带哭音。她尽全力快走回欧吉安屋子,一面接近,一面叫唤石南、蘑丝和瑟鲁。

孩子从挤奶棚后走出,像往常般站着,听从恬娜的叫唤,但未向前,不迎不拒。

「瑟鲁,快到城里,随便请个人来,只要强壮就行,悬崖上有个受伤的男子。」

瑟鲁呆立,她从未单独进村。她夹在顺从与恐惧之间。恬娜看到,便问道:「蘑丝阿姨在吗?石南呢?我们三人抬得动他,不过要快点。快点,瑟鲁!」她感到若让格得毫无保护地躺在那儿,他一定会死,她回去时,他会不见踪影,死亡、坠落、被龙带走,什么都可能发生。她一定要及时赶回去。火石因中风猝死在农地上,她没有陪着他,他孤零零死去,牧羊人发现他躺在栅栏边;欧吉安死了,她无法阻止他去世,她无法给他气息;格得回家等死。这是一切的终点,什么都不剩,一切都已不可为,但她必须勇往直前。「快点,瑟鲁!找谁来都好!」

她自己也开始摇摇晃晃朝村子走去,但看到老蘑丝匆忙越过牧地,带着她的粗山楂棍跌撞而来。「亲爱的,你在叫我吗?」

蘑丝出现让她大为放心。她开始调整呼吸,重新思考。蘑丝一听有人受伤必须搬抬下山,便毫不浪费时间发问,直接抓起恬娜晾晒的粗厚帆布床罩,拖到高陵尽头。她跟恬娜将格得滚到床罩上,困难万分地利用这粗陋的运输工具往家里拖,此时石南跑来,瑟鲁跟西皮紧随在后。石南年轻有力,在她帮忙下,终于将帆布像担架般拉起,把男子运回屋内。

恬娜跟瑟鲁睡在屋内西墙壁龛内,因此只剩另一边欧吉安的床,由一张厚亚麻被单盖着。她们让男子在那儿躺下。恬娜用欧吉安的棉被覆住他,蘑丝随即围绕床边呢喃咒语,石南跟瑟鲁站着呆望。

「让他休息吧。」恬娜说着,将所有人带往前屋。

「他是谁?」石南问道。

「他在高陵那边做什么啊?」蘑丝问道。


「蘑丝,你认得他。他曾经是欧吉安——艾哈耳——的学徒。」

女巫摇摇头。「亲爱的,那学徒是十杨村来的小伙子,就是现任柔克大法师。」

恬娜点点头。

「不对,亲爱的。」蘑丝回道,「这人长得像他,但不是他。这名男子不是法师。连术士都不是。」

石南连连转头,觉得十分有趣。她听不懂别人说的大部分话语,但她喜欢听人说话。

「蘑丝,但我认得他。他是雀鹰。」一说出这名字,格得的通名,便解放了她内心的柔软,她终于开始想到、感觉到,这人的确是他,而从他们初次相遇以来,逝去多年的岁月就是两人之间的连结。很久以前,她在黑暗中,地底下,看到一点星辰般的光亮,还有他在光芒之中的脸。「我认得他,蘑丝。」她微笑,然后笑得更开心。「他是我见到的第一名男子。」她说。

蘑丝嘟囔,踌躇不安。她不喜欢反驳「葛哈夫人」,但她完全无法信服。「可能是伎俩、伪装、变形术、或变身术。」她说,「亲爱的,最好小心点。他怎么会去到你发现他的地方,而且如此荒僻?有人看到他走过村庄吗?」

「你们都没……看见吗?」

她们睁大眼睛望着她。她试着说「龙」,但说不出来。她的唇、舌不能吐出这字,但一个词借她的嘴、她的气息自行诞生,创造自己。「凯拉辛。」她说。

瑟鲁直盯着她。一波温暖、热流仿佛从孩子身体流泄而出,宛如发烧。她依然无言,但动了动嘴唇,好像在复诵这名字,那波火热在她四周燃烧。

「只是伎俩!」蘑丝说:「现在我们的法师不在了,一定会跑来各式各样的骗子。」

「我跟随雀鹰,乘坐一艘无顶无盖的小舟,从峨团到黑弗诺,从黑弗诺到弓忒。」恬娜淡淡地说:「蘑丝,你看过他带我来,他当时还不是大法师。但他就是他,一模一样。难道别人会有这样的伤疤吗?」

遭反驳的老妇无语地整理心绪。她瞥向瑟鲁,「没有。可是……」

「你认为我认不出他吗?」

蘑丝抿抿嘴,皱起眉,拇指互搓,低头看自己的手。「夫人,世上有很多邪物,会夺取人的形貌跟身体,但他的灵魂已经消失了……被吃蚀了……」

「你是说尸偶?」

蘑丝听到她如此公然说出这词,瑟缩了一下。她点点头。「是有人说,曾经,很久以前,雀鹰法师来过这里,是你跟他来之前。然后,一个黑暗之物跟着他来到……跟随着他。或许它还在。或许……」

「是龙带他来,」恬娜说:「然后以他的真名唤他。我知道那名字。」面对女巫固执的胡疑,恬娜的声音充满怒气。

蘑丝无语站着。她的沉默是更好的抗辩。

「也许在他身上的影子是他的死神。」恬娜说:「或许他要死了。我不知道。如果欧吉安……」

一想到欧吉安,她又流泪不止,想到格得回来得太晚。她吞下泪水,走到木箱旁拾取柴火。她把水壶交给瑟鲁,叫她去装满水。她一面说话一面轻触瑟鲁的脸,破裂大片的伤疤摸起来滚烫,但她没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