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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但是,哎哟,我多喜欢那小子啊,他圆润光滑的手臂跟腿,黑亮的大眼睛,即使这么多年,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两人在黑暗中默坐许久。

「蘑丝,你有男人时,得放弃你的力量吗?」

「完全不用。」女巫自满地说。

「但你说过,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难道在这方面,男人与女人不同?」

「亲爱的,有什么是一样的吗?」

「我不知道。」恬娜说:「我觉得大多数差别是我们自己造成的,然后又抱怨连连。我不认为『魔法技艺』、力量,对男巫或女巫有什么差别——除非力量本质不同,或是技艺不同。」

「亲爱的,男人付出,女人收获。」

恬娜坐着,沉默但不满意。

「跟他们比起来,我们好像只是点小力量。」蘑丝说:「但这力量来自很深的地方,根深柢固。像丛老黑莓一样。巫师的力量或许就像棵枞木,又大又高又伟大,但暴风雨一吹就倒了;黑莓丛可是杀不死的。」她发出母鸡般咯咯笑声,对自己的比喻很满意。「所以啦!」她有力地说:「就像我说的,或许他走了好,否则镇上的人会开始嚼舌根。」

「嚼舌根?」

「你是个节操端正的女人,亲爱的,节操就是女人的财富。」

「女人的财富。」恬娜再次漠然重复,然后说道:「女人的财富、女人的宝藏、女人的私藏、女人的价值……」她再也坐不住,起身伸展背脊、双臂。「像找到山洞的龙,为宝藏私藏建造堡垒,求取安全,所以睡在宝藏上,变成了宝藏。收获、再收获,永远不付出!」

「哪天你失去节操时,」蘑丝淡然说:「你才会了解它的价值。它不是一切,不过很难替代。」

「蘑丝,你会愿意放弃女巫身分以换取节操吗?」

「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儿,蘑丝若有所思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知道。我有某方面的天分,但少了别的。」

恬娜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双手。被这举措吓到的蘑丝站起身来,微微退缩,但恬娜把她拉前,吻了她的脸颊。

老妇举起一只手,怯生生摸了恬娜的头发一下,像欧吉安曾做那般。然后她自恬娜怀里抽身,嘟哝着该回家了,动身走到门口,又问:「有这么多外地人在这儿,你想要我留下来吗?」

「回去吧。」恬娜说道,「我很习惯外地人了。」

那晚,她躺着入睡时,再次进入充满风和光芒的深渊,但这次光芒雾蒙蒙,带着红色、橘红色、琥珀色,仿佛空气正在燃烧。她同时在又不在此元素中;飞在风中,又成为风。风的吹拂、自由的力量,没有声音在呼唤她。

早晨,她坐在门阶前梳整头发。她不像许多卡耳格人拥有金发——她肤白但发黑,现在依然乌黑,几乎没有一丝灰发。既然格得不在,她节操也保,她决定今天的工作就是洗衣服,顺便用些洗涤用的热水洗头。她在太阳下晒干长发,梳整。在炎热风大的早晨,火花随着发梳在飞舞的发尾劈啪作响。

瑟鲁走到她身后看着。恬娜转身,发现她专注到几乎全身发颤。

「怎么了,小鸟儿?」

「火飞出来。」孩子说,带有恐惧或亢奋。「满天都是!」

「这只是从我头发冒出的火花而已。」恬娜说道,有点惊讶。瑟鲁在微笑,而她不记得以前看过这孩子微笑。瑟鲁伸出双手,完整的及烧伤的手,仿佛要碰触、跟随某种围绕恬娜松软飘飞秀发的飞舞轨迹。「火,都飞出来了!」她重复道,然后笑出声。

那一刻,恬娜首度自问瑟鲁如何看她、看整个世界,继而明白自己完全不知道。她无法知道,以一只烧去的眼睛能看到些什么,而欧吉安的话「人们会怕她」回到她耳边。但她毫不惧怕这孩子。她反而更用力梳理长发,让火花飞舞,再次听那细小沙哑的快乐笑声。

她洗净床单、擦碗布、她的内衣、替换的洋装与瑟鲁的洋装,然后(确定山羊都关牢在牧地羊圈后)把衣物平铺在草原干草上晒干,用石头压住,因为风很强劲,带着一丝暮夏的狂野。

瑟鲁正在成长。以大约八岁的年纪来说,她仍十分瘦小,但在前两个月,伤终于愈合,不再疼痛后,她更勇于到处玩耍,也吃得更多。很快,云雀所送的,原本属于她五岁小女儿的旧衣,就要穿不下了。

恬娜想,她可以到村里拜访织工阿扇,看看他有没有一两块零头布,让她用喂猪的馊水交换。她想帮瑟鲁缝些衣物穿,也想探望老阿扇。欧吉安过世与格得病养,让她与村里熟人疏离。(她确认瑟鲁跟石南在一起,然后往村子出发,一面心想)他们两人像往常一般,将她拉离她知晓的一切,包括她知道该如何做的事,与她选择生活的世界——没有王与后,没有超凡力量与征服,没有高等技艺、旅程跟冒险,只有平凡人做平凡事,如结婚、养孩子、种地、缝纫、洗衣。她带着一丝报复思索,好似要把思绪射向此刻前往中谷途中的格得。她想象他走在路上,接近她跟瑟鲁曾共眠的小山谷;她想象那纤瘦灰发男子独自沉默行走,口袋里放着女巫给的半条面包,心里放着沉沉一担愁苦。

「也许该是你发现的时候了。」她想着,「轮到你该晓得自己在柔克可没学得无所不知!」正当她如此在脑海里对他说教时,另一个影像插入:她看到格得附近有个之前在路上等着她跟瑟鲁的男人。她不由自主说:「格得,小心!」担心他,因为他连棍子都没拿。她看到的不是那个嘴上长毛的大块头,而是另一个戴皮帽的年轻男人,那个盯视瑟鲁的男人。

她抬起头,看着阿扇房子旁的一间小屋,她当年在此处的住所。在她与房子之间有个人走过,正是她刚记着、想象的人,那个戴皮帽的男人。他经过村屋门口,走过织工屋前,没看到她。她看着他毫不迟疑走过村里的街道。他要不是往山路的转弯口走,就是朝大宅去。

恬娜不加思索远远尾随在后,直到看清他转向何处。他上了山,往锐亚白领主宅走去,而非格得选择的道路。

她立时转身,去探望老阿扇。

虽然阿扇像许多织工一样,几乎离群索居,但仍以他害羞的方式对当年的卡耳格女孩表示善意,随时准备保护她。她想,多少人保护过她的节操啊!现在几乎眼盲的阿扇收了名学徒,担负大部分纺织工作。他很高兴有客来访。他仿佛行早朝般坐在一张老旧木雕椅上,头上挂着他通名的由来:一把非常大的漆画扇,是他家的传家之宝。据说这是一名慷慨的海盗给他祖父的谢礼,因为他为他赶制船帆。这把扇子挂在墙上公然展示。恬娜再度看到这把扇子,扇面上身着灿烂玫瑰色、翡翠色、碧蓝色服饰的精细男女画像,以及黑弗诺大港的高塔、桥梁、旌旗,立时让她感到熟悉。来锐亚白的访客经常被带来看这把扇子,众人都同意,这是整个村子里最贵重的东西。

她欣赏扇子,知道这会让老人非常高兴,也因它的确非常美丽。然后他说道:「你在过往旅行途中,没看过多少这样的好东西吧?」

「没有,没有。整个中谷都没有这样的东西。」她说道。

「你住在我村屋时,我有没有让你看另一面?」

「另一面?没有。」听到这回答,老翁说什么都要拿下扇子,不过得是她爬上去,小心翼翼解下扇子,因为他眼睛不好,也爬不上椅子。他紧张地指挥她,她将扇子放在他手中,他老眼昏花地检视,半闭双眼以确定扇骨可自由滑动,然后收起扇子,转面,交给她。

「慢慢打开。」他说。

她依言展开。扇折缓移,龙也同样缓移。淡雅细致地绘在泛黄丝绸上的是浅红、蓝、绿色龙群移动、群众,如同另一面的人像群众在云间、山峦间。

「把它举起来,对着光。」老阿扇说道。

她照做,然后看到光线穿透扇子,让两幅画合而为一,云朵及山峦化为城中高塔,男女背有龙翼,龙亦以人眼望出。

「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她喃喃道。

「我现在看不到,但它在我的脑海里。我没让太多人看。」

「这真是非常奇妙。」

「我一直想拿给老法师看,」阿扇说道:「但忙着忙着就忘了。」

恬娜再次将扇子迎光转动,然后将它照旧架好。龙隐藏在黑暗中,男女在白日下行走。

阿扇接着带她出去看他养的一对猪,长得十分健壮,慢慢养胖,打算秋季制成香肠。他们讨论了石南提馊水的缺点。恬娜问他,能不能要块零头布帮小孩做件洋装,他非常乐意,为她拉出一大匹细致亚麻布;而他的学徒,一名年轻妇女,在宽大织布机上蹙眉埋首工作,仿佛将他的孤僻连同技艺一并学起。

走路回家时,恬娜想,让瑟鲁坐在那织布机面前,便足以谋生。虽然大部分工作时间很枯燥,不断重复相同动作,但纺织是门高尚手艺,在有些人手中甚至是高贵的艺术。所有人都认为,织工因常关在门内工作,所以比较害羞、经常未婚,但他们依然受尊敬;而且,在屋内的织布机前工作,瑟鲁便毋须让人看到她的脸。只是那只枯爪般的手呢?那只手能丢梭子、排织线吗?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难道她要躲一辈子吗?

但她还能怎么办?「知道她的人生会如何……」

恬娜要自己想点别的事情,想她要做的洋装。云雀女儿的洋装用家里的粗糙手织布做成,跟泥土一样朴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