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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她唯一认识的另一座镇,是她女儿住的谷河口,一座慵懒和煦的小港镇,只要有艘商船从安卓群屿来,就是大事,居民绝大部分话题都围绕鱼干打转。

她与孩子走在弓忒港街道上,太阳依旧高悬西方海上。瑟鲁毫无怨言走了十五哩路,也没有累倒,不过她一定很累了。恬娜也很累,因为前晚一夜无眠,而且过度忧虑,欧吉安的书也是沉重负荷。半途,她将书放入背包,把干粮跟衣物放入羊毛袋,稍有纾解,但没改善太多。因此两人拖着疲累脚步,穿过外围屋舍,来到城门前。道路穿过门前一对石龙后变成街道。城门守卫便站在那儿检视她们。瑟鲁将烧毁的脸转向肩膀,将烧毁的手藏在围裙下。

「你会住在镇上旅舍吗,太太?」守卫问道,仔细瞧着孩子。

恬娜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不知道城门前会有守卫。她没钱可付过路费或住宿费。她在弓忒港半个人也不认得,除了……她想到上山来埋葬欧吉安的巫师,但他叫什么?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她呆立,嘴巴微张,像石南一样。

「过吧,过吧。」守卫无聊地说道,转身背对她们。

她想问他,怎么走到往南穿过岬角、通往谷河口的海边道路,但她不敢再引他注意,以免被认定是名流浪妇、女巫,或是任何他跟那对石龙要阻在弓忒港外的东西。所以她们穿过石龙中间——瑟鲁稍稍拾起头看看它们——然后沿着铺路卵石,一步步向前踏,愈来愈感惊异、慌张、窘迫。恬娜觉得世上任何人或任何东西都从未被挡在弓忒港外,什么都在这儿。石造高房、马车、大车、板车、牛只、驴子、市集、商店、人群、人、人……愈往里走,人愈多。瑟鲁紧抓恬娜的手,侧身而行,用头发藏住脸。恬娜紧抓瑟鲁的手。

她认为两人没办法住在这里,唯一能做的是继续往南走,一直走到天黑,就快了,然后希望有办法在树林扎营。恬娜选了一位穿着一片大白围裙,正关上店铺百叶窗的壮硕妇人,决心问她向南出城的路。妇人紧实红润的脸庞看来还算和善,但正当恬娜鼓起勇气要对她说话时,瑟鲁紧抓住她,仿佛要将自己靠着她躲藏起来。她一抬头,看到戴皮帽的男子从街道彼端朝她走来。他也看到她,驻足不前。

恬娜一把握住瑟鲁手臂,半拖半挥拉她转身。「快来!」她说,然后大踏步走过那男子。一旦越过他,她走得更快,往日落海面的闪耀、夜色,及这条陡峭街道底端的船埠与码头下山走去。瑟鲁在她身边跑步,发出刚烧伤时一样的嘶哑呼吸声。

高大船桅映着红黄色天空晃荡。那艘大船已收起船帆,停泊在一艘有桨帆大木船之后,倚着石码头。

恬娜回过头去。那男人在不远处尾随,脚步不疾不徐。

她跑上码头,但一段路之后,瑟鲁绊倒,无法继续前进,喘不过气。恬娜抱起孩子,孩子紧攀着她,将脸埋在恬娜肩膀里。但背负这如此重担,让恬娜几乎无法移动。她双腿颤抖,跨出一步、一步、又一步。她走到架在码头跟甲板间的小木桥,手扶上栏杆。

甲板上一名光头、精瘦的水手上下打量她一眼。

「怎么了,太太?」他说。

「这……这是从黑弗诺来的船吗?」

「当然,从王城来的。」

「让我上船!」

「嗯,这我可办不到。」水手说道,咧嘴而笑,但他眼光移动,看着站到恬娜身边的男人。

「你不用跑走。」悍提对她说:「我对你没有恶意,我不想伤害你。你不了解。我是带她求救的人,不是吗?我真的很抱歉,发生这种事。我想帮你照顾她。」他伸出手,仿佛难以自抑、受到吸引去碰触瑟鲁。恬娜无法移动。她答应瑟鲁,不再让他碰触她。她看到那只手碰到孩子外露、缩避的手臂。

「你找她有何事?」另一个声音说道。一个水手站在光头水手的位置,是个年轻人。恬娜以为是自己的儿子。

悍提连忙回答:「她抱着……她带走我的孩子,我的侄女。她是我的。她对孩子施咒,偷走她,你看……」

她完全无法说话。言语又离她而去,从她身上被剥夺。那年轻水手不是她儿子。他脸庞消瘦严肃,双眼明澈。她看着他,找到词句:「让我上船,拜托你!」

年轻人伸出手,她握住,他领她过桥板,上船舰。

「在这里等一下。」他对悍提说,然后对她说道:「跟我来。」

但她的腿再也撑不住。她瘫在黑弗诺大船甲板上,抛下沉重提袋,但紧抱孩子。「别让他带走她,喔,别让它们夺走她。别再来了,别再来了,别再来了!」

第十章  海豚  The  Dolphin

她不会放开孩子,不会将孩子交给他们。船上都是男人,过了很久,她才开始领略他们正对她说些什么、已经做了什么、正发生什么事。她明白自己误认为儿子的年轻男子身分为何后,感到自己仿佛一直明白这点,只是无法思考。她方才什么都无法思考。

他已从码头走回船上,站在桥板边,与一名看似船长的灰发男子谈话。他瞥了恬娜一眼,她依然抱着瑟鲁,蹲踞在甲板上栏杆与轱辘围成的角落里。漫长一天的疲累压过恐惧,瑟鲁正紧靠恬娜熟睡,把她的小背袋当作枕头,披风当毯子。

恬娜缓缓站起身,年轻男子立刻来到她身边。她拉直裙襬,试着抚平头发。「我是峨团的恬娜。」她说。他停住脚步。「我想你就是王。」

他很年轻,比儿子星火还要年轻,大概还不到二十岁,但某种气质让人感觉他一点都不年轻,某种眼神让她想到:他曾通过火的试炼。

「夫人,我是英拉德的黎白南。」他说,而他正要对她鞠躬,甚至下跪。她抓住他的手,两人面对面站着。「别对我鞠躬下跪,」她说:「我也不如此对你!」

他惊讶地笑了,然后握她的手,坦率盯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你?你是来找我的吗?就是那人……?」

「不,不。我在逃开……他……逃开……逃开一些恶棍……我打算回家,如此而已。」

「回峨团?」

「噢,不是!到我的农场去。中谷。在弓忒这儿。」她也笑了,笑中带泪。现在可以流泪,也将开始流泪。她放开王的手好擦眼睛。

「中谷在哪里?」他问道。

「往东南,绕过那边的岬角。港口在谷河口。」

「我们会带你去。」他说道,很高兴能够为她效劳。

她微笑地擦擦眼,点头接受。

「喝杯酒,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他说:「还有一张床给你的孩子。」在一旁静待的船长下了令。仿佛在很久以前见过的那位光头水手上前,想抱起瑟鲁。恬娜挡住他,她无法允许他碰瑟鲁。「我来抱她。」她声音尖锐。

「太太,那里有台阶,我来就好。」水手说。她明白这是好意,但就是无法允许他碰触瑟鲁。

「让我来吧。」年轻人——王——说道,询问地瞥了她一眼后,跪下,搂起熟睡孩子,抱过舱房门口,小心翼翼走下梯子。恬娜跟随在后。

他生疏而温柔地将她放在一间小舱房床板上,披风覆盖好,边缘塞紧。恬娜由着他做。

在一间跨越船艉的较大舱房中,一扇长窗俯望暮色满满的海湾,他请她在橡木桌边坐下,从少年水手手中接过托盘,在厚重玻璃杯内注满红酒,请她品尝鲜果及糕饼。

她品尝酒液。

「好酒,可惜不是龙年。」她说道。

他像普通少年般,毫无防备地面露惊讶。

「这酒是从英拉德来的,不是安卓群屿产的。」他怯怯说道。

「这酒很好。」她向他保证,又喝了一口。她拈起一块糕饼,是块松脆饼,丰润而不甜腻;绿色、琥珀色的葡萄甜中带酸;食物与红酒的鲜明味道宛如系泊船舰的绳索,将她再次系留于人间、回复理智。

「我方才极端害怕。」她道歉,「我想我会很快回复理智。昨天……不,今天,今早……有……咒法……」这词让她几乎说不出口,她结巴吐出,「我想,有人对我施下……诅……诅咒,夺去我的言语、我的神志。所以我们逃离,但正好碰上那男人,就是他……」她绝望地抬头望着凝神聆听的男子,他沉着的眼神让她说出必须说的话。「他就是让那孩子伤残的其中一人。他和她父母。他们强暴她、鞭打她,还烧伤她。陛下,世上竟有这样的事!这种事居然发生在孩子身上。然后他一直跟着她,要夺走她。然后……」

她止住,喝口酒,强迫自己品尝味道。

「为了逃离他,我跑向你。跑向避难所。」她环顾四周,看着雕凿而成的低矮舱梁、光滑桌面、银托盘、年轻人削瘦沉静的脸。他的头发乌黑柔软,皮肤是澄澈的红铜色,衣着讲究却朴实,不戴任何链子、戒指,或象征权力的装饰。但他看起来就有君王的气魄,她想。

「我很遗憾我任他离去。」他说道:「但可以再找到他。谁在你身上施加法咒?」

「一个巫师。」她不愿说出名字。她不愿回想一切。她想将一切抛诸脑后,毋须报复,毋须追逐。让它们尽留在自己的怨恨中,将它们放诸身后,遗忘。

黎白南没有追问,但问道:「你在你的农庄,可否免受他们侵扰?」

「我想可以吧。如果我不是这么疲累、被扰乱……被……扰乱意识,以致无法思考,我不会怕悍提。他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