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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绀黛羞春华(下)



        后山是我自幼儿便常来的地方,小时侯,每当作女红作得眼睛酸疼,或是功课晦涩难明,受了夫子怪责,我便会独自一人跑来后山散心。这山中有处谷地,花草成茵、绿枝欲盖、四季如春。此时正当夏季,天气晴暖、翠□□滴,这山谷正是个大好去处。

        允祺让我举着纸鸢,他则一路小跑放线,边跑边高声喊唱:“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吾去也!”逗得我们一行相顾皆欢。

        我见他已跑得远了,便急跑了几步用力将纸鸢抛向空中,怎奈风势实在太小,不过是拂面杨柳,虽然允祺口中豪情万丈,天公却不作美,那纸鸢左右也就只能到两层阁楼高低,再也无法更上层楼了。

        如此几次三番,始终不得尽兴,允祺也已气喘吁吁了,一甩手将线轴丢得远远的,气鼓鼓地跑到我身边,一股脑儿便躺了下去,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假寐起来。我亦心下失望,当下也不管那纸鸢,左右顾盼开始寻找允祯的身影——这个允祯哥哥,又不知躲哪发呆去了!

        纸鸢在无人管顾后,晃晃悠悠便缓缓下落,妆晨跟临风见状忙远远地跑了去捡。我见远处树丛下似乎隐约露出一缕宝蓝色衣带,心中一动,正要往那走去,冷不防身侧假寐的允祺突然开了口:“丫头!”

        我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只见允祺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此时正半眯着眼看着我,眼光闪烁不定,似在思量什么,却又不开口。半晌,他抬起一手冲我招了招,又指了指自己身边:“宓儿,过来坐坐。”

        虽然我与允祺每次相见总难免会斗嘴,但他毕竟是与我自幼儿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表哥,相亲相爱时,亦曾分食一杯羹,共枕一席榻,说起这其间的情分,自不是一般能比。难得他如此正经竟要与我聊天,我虽然觉得奇怪,却也顺从地坐了过去。

        允祺见我挨着他坐下了,似乎很是满意,“呐,”他自怀中掏出一物,微微举起在我面前晃了晃,“送你的。”

        我定睛一看,却见也是一支金钗。纯金打造的钗体流光溢彩,钗头处的托体中镶嵌着一朵珊瑚色的牡丹花,仔细一看便发现那是用一整颗硕大的红宝石雕琢而成,极是栩栩如生,艳光夺目,在午后的阳光下映照下,几乎晃痛了眼去。我看着那钗,欢喜之余却不由得心有所感,登时想起之前允祯送我的那支萱花样的钗,虽然名贵不及这牡丹钗,但却更合我心。牡丹虽雍容华贵,但我一片丹心,却亦只合意那虽平凡简约却蕴着我娘的魂,又给予了我的名的萱花。

        允祺见我似乎怔忡了起来,却并不伸手去接,不由得有些恼怒,没好气地道:“世间万紫千红,唯有牡丹真国色。怎么,我费尽心思为你打造了这倾国牡丹钗,你却不喜欢么?”

        “不……当然不是。”我见惹得这火爆脾气的表哥发怒了,忙伸手接过那钗,不管怎样也是他一番心意,我却怎好辜负?心头不由得亦觉微甜,这个平日言语里总要寻衅惹我生气,幼时又常爱与我相争些稀罕玩意的表哥,其实,还是蛮关爱我的。我心下欢喜,拿着那钗便要簪上给他瞧瞧,可这一抬手,便碰到了允祯送我那支钗,我不由得停下了手,望向允祺,有些过意不去。“表哥,你瞧。”我指着允祯所送那钗,“这是允祯哥哥为我簪上的呢……表哥送我这钗,我也喜欢地紧,不若改天进宫去看表哥与姨母时,再戴上罢?”

        允祺闻言瞪圆了眼睛,及至视线落在我发髻上允祯所送那支钗上,他眼中闪过一丝怒气,突然猛坐起身,一把抢过我手上他给的那钗,站起身疾跑几步便用力将它抛了出去,口中发狠,“不必!允祯允祯,你口中心中便只有他!看来我这亲表哥在你心中尚且不如那半路插花莫名其妙的允祯哥哥,既如此,不必假惺惺说也很喜欢,我不稀罕!”

        “表哥——你!”我站起身,眼看着他将那钗远远抛了出去,直飞出身侧面的斜坡,我疾步跑上坡顶探首往下瞧去,只见那斜坡绿草如茵,其下是片洼地,一望无边,却哪里能见着那金钗半分影子。我哭笑不得,却也不禁被激起了脾气,转身冲他嚷道:“哪儿有你这样的人呢?一言不合,就把东西抛了去!我又没说不喜欢,只是允祯哥哥送我钗在先,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难道便只有你的心意才是最最紧要的么?”

        允祺抛了钗,便不再理我,只重重地哼了一声,又原地躺下假寐起来,我心下恼怒,当下亦不再理会他,转身便往着允祯所在的那棵树下跑去。远远地,我隐约听到允祯似乎在跟谁说话,听声音是个男子。这可奇了怪了,眼下总共便只得我们五人,允祺自假寐去了,除非他会□□术,否则绝无可能是他;妆晨跟临风捡纸鸢去了,妆晨是女儿身,自不可能是她,而临风的声音我是相熟的,却也不是他。我心下起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虽无意窃听,但仍忍不住轻手轻脚地悄悄走近了些,想看看这凭空多出来的人,到底是谁?

        我心下惊疑,于是蹑手蹑脚走近那树丛想听个真切,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声音陆续传来,并不真切,很明显说话之人刻意压低了嗓音。倒是允祯的声音清楚响起:“表哥,有劳你替我谢过姑父的美意,只是这件事情,我自有主意,却不劳姑父费心。”

        “哼,允祯,你可想清楚了,莫要不识时务!”那陌生男子的声音蓦地拔高,语气疾厉,“娶了我妹妹,我董家自当倾一族之力相帮于你,否则你在宫中早无依靠,若再失去我族的支持,你莫说想要备位东宫了,便是做个闲散王爷,只怕也不是轻易之事!”

        允祯沉默了,我心下已飞快转了几转:那个人,允祯叫他表哥,他又口口声声提到董家,难道他是刑部尚书董翰伯的儿子,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兼御林军总兵董致远?

        正思量间,冷不防那男子的声音又尖锐地响起:“允祯,我顾念你是我姑母独子,总算血浓于水,这才好言相劝,你莫要受人蒙蔽,糊涂度日!”他说着,冷哼数声,“你当真以为那颐妃会真心待你么?别做梦了!她跟你母妃交好,那是过去的事了,现下她有六王在侧,又怎会顾及于你?何况还有那苏老儿,平日在朝中就总与爹分庭抗礼,临此立位大事,他定会不遗余力相帮六王。人家有亲母扶持,又有姨父相帮,你却好好想想,你有什么?我若是你,便依了我爹的话,娶了挽晴,如此一来,我董家与你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我与爹,自当死心塌地相帮于你。”

        我耳听得他提到爹爹与姨母,言语中大是不敬,又见他不住劝允祯娶他妹妹,心下不禁恼怒,正要上前理论,却听沉默半晌的允祯终于开了口,他声音低沉,但语气坚定:“母妃待我与允祺,并无亲疏厚薄;苏大人刚正廉洁,亦不是公私不分之人,表哥言重了。”


        我闻听此言,心下欢腾,这才是我的好允祯哥哥!若他真听了董致远挑唆,娶了董家小姐,与表哥允祺为入主东宫互相争斗,却叫我情何以堪?眼下见他不为所动,我自是欢喜地紧,微一宁神,不由得又怔忡了起来:方才听他受人挑唆,欲以联姻之势争备位东宫,我心中慌乱,然这般不安,却不只是为了怕他与允祺表哥伤了兄弟情谊罢?可是存了另番心思?而那番心思……我一个女儿家年方及笄,待字闺中,怎能随意地便动了?饶是我平素一贯大胆疏朗,此时也不禁如怀脱兔,面红耳赤,不欲再听下去,只盼那董致远快快离去,好让我将允祯的心意问个清楚。

        就在我心猿意马时,那壁厢似乎也谈不下去了,那董致远怒而摔袍,“真是朽木不可雕!”话音甫落,他已转出树丛,向我躲身的树后走来。事发突然,我来不及闪避,正正与他打了个照面。我登时惊地说不出话来,只死死地盯住了他。而他似乎也吓了一跳,一双狭长如鹰般的眸子如尖刀般在我脸上,身上依次剜过,不发一语。时间仿佛静止了,静地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我被他放肆的眼光瞧地心头火起,兼之前事,于是顾不得害怕,昂首冲他便道:“你如此挑唆允祯,恐怕也不止是为了他着想罢?”

        “好大胆的小丫头……你是谁?”他却不以为忤,反倒兴致勃勃地双手抱胸,质问起我来了。

        允祯亦从树丛中绕了出来,见眼前局面,不禁眉头深锁,口中忙道:“表哥,她是——”

        “苏宓!”我及时打住了他,自己报出名讳,“兵部尚书苏承风之女。自古女子不妄议朝政,我也不想知道你父亲与我爹之间的恩怨,现下我只问你一句,你若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老老实实回答于我。”我停了停,并不给他时间拒绝,“你口口声声劝允祯娶你妹妹,离间他与我姨母和表哥的情谊,当真是一心为他,而无半点私心么?”我望住他游移不定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得清清楚楚,“比如,取、而、代、之?”

        允祯眉间一凛,抬眼望住我,眸中尽是不可思议,而董致远却恶狠狠地瞪着我,眼中似有杀意涌现。我毫不畏惧地回瞪着他,允祯看看他,再看看我,似乎很是无奈,但却有意无意地站到了我与他中间,似乎随时防备他会出手伤我。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候,他终于停止了与我的对峙,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而后转向允祯,“你不肯娶挽晴,说到底,是为了这丫头吧?”

        “你?!”允祯蓦地瞪大了双眼,而身体却下意识地挨我更近了。

        我亦被他这句话惊住,愣愣地望向允祯,是……为我?

        董致远冷眼看着允祯一心护我,嗤笑了一声,“今日暂且作罢,不过为兄的劝你还是仔细想想我说的话,免得日后后悔。”他说着,一手凑到嘴边打了个呼哨,只见一匹毛色油光水滑,高大健壮的马儿便哒哒地跑了来,却不知先前藏在何处了。他翻身上马,冷笑不已,“小丫头,你胆子很大,只是奉劝你一句,千万别自恃身份,不知高低,有些事,你不知道比知道强。女人么……”他突然笑了,眼底是浓浓的不屑与冷漠,“还是安守本分的好。”

        他的身材高大,骑上马背后在逆光中居高临下,看得我好一阵眼晕,及至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端的是令我怒从胆边生,正要不顾一切上前争辩,却见他已扬鞭绝尘而去,马蹄激起大片尘土,呛地我好一阵咳嗽。

        “宜男,你没事罢?”允祯牵着我远远地避开尘土,温言相询。

        我一边咳嗽,一边余怒未消,恶狠狠地盯着那家伙离去的方向,口中不解道:“允祯哥哥,他不过是个臣子,怎地竟对你如此无礼呢!你竟也容得他如此跋扈?”

        允祯愣了愣,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的询问,他神态有些赧然,一丝苦笑攀上嘴角,放开扶着我的手,他转脸远远地望向了天边,姿势寂寥如空谷幽篁,“我只是觉得没什么所谓,名利权势,备位东宫,这些在旁人看来似乎是天大的荣宠了,可在我,却只觉得疲累。”

        我有些不解,天下男子,穷其一生就是为了争名夺利,哪有似他这般不爱权势的呢?虽然心中并不愿他卷入皇储之争,但仍忍不住好奇,“可是,他说的也没错,太子早薨,眼下皇上又龙体欠安,近期之内再立太子是必然的,何况我听说皇上平日里就属对你最为爱重,只要我姨母与爹不偏心表哥,你的胜算最大,为什么你却要放弃呢?”

        许是我的样子太一本正经了,他转眼看着我,眼神中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不再识得我似的。隔了好一会,才幽幽道:“宜男,自古女子不妄议朝政,这可是你方才说的,怎么现下却……难道,你希望我去与允祺相争,令母后为难?”

        我心下一沉,仿佛数九寒天一盆冰水兜头淋下,登时一个激灵,怪责起自己来。我这是怎么了?一时忘形,居然妄议朝政,将立储之事分析地如此头头是道,言语中竟似在劝允祯放手一搏……难道,我骨子里却是希望允祯,而不是我的表哥入主东宫,他日君临天下?!

        我心中惊疑不定,一时间脚步虚浮,步步后退,允祯见我略有失态,忙伸手将我拽过身边,他握住我手,仔细而坦诚地凝望着我眼睛,“宜男,我方才与表哥的说话想必你都听见了,那么,我的心意想必你也应该知晓。至于我不答应娶挽晴,不愿听从姑父的安排,这却是另有心事,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他的眼神炽烈,握住我的手不自禁地使了力,我有些吃疼,再加上心中仍未曾释怀方才自己一番言语,不由眉头微蹙,“允祯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你弄痛我了!”我本能地要抽回手来,一抬眼却见允祺正面色不善地立在身侧,允祯眼中一黯,松开了手。

        允祺眼角微微上扬着,冷眼看着面前一切,我见被他撞到如此暧昧情景,不禁心慌意乱,忙后退了一步,语无伦次道:“你……你不是睡着么,怎地跑了过来?”

        “四哥,你这是做什么呢?”允祺语气不善,但这次却不是对我,而是转向了允祯。允祯望着我,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负手背后,远远地走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