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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他们需要把自己的情操自己的生活,和千万人底密接起来,以补偿他们所丧失的这小小的,友爱的,温暖的团体。他们试着要重获原始集团生活的凝聚力,可是在一个巨大的民族中,这常是一件勉强而危险的事。

        “连锁关系”

        且超出父母子女所形成的家庭集团以外,在古罗马族中,它不独联合着真正的亲族,且把联盟的友族,买卖上的主顾,及奴隶等等一起组成小部落。

        在现代社会中,宗族虽然没有那样稳定,——因为组成宗族的家庭散布太广了,——但还是相当坚固。在任何家庭中,你可以发见来历不明的堂兄弟,或是老处女的姑母,在家庭中过着幽静的生活。巴尔扎克的作品中,有堂兄弟邦,有姑母加丽德;在莫利亚克的小说中,也有叔叔伯伯。

        班琪(CharlesPéguy)

        ①曾

        ①法国近代神秘诗人,已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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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力描写那些政界中的大族,学界中的大族,用着极大的耐性去搜寻氏族中的职位,名号,勋位,甚至追溯到第四代的远祖。

        我用氏族这名辞。但在原始氏族,和在夏天排列在海滩上的我们的家族之间,有没有区别呢?母亲在粗布制的篷帐下面,监护着最幼的孩子;父亲则被稍长的儿童们围绕着钓虾。这个野蛮的部落自有它的言语。在许多家庭中,字的意义往往和在家庭以外所用的不同。当地的土语令懂得的人狂笑不已,而外地的人只是莫名其妙。好多氏族对于这种含有神秘色彩的亲密感着强烈的快意,以至忘记了他们以外的世界。也有那些深闭固拒,外人无从闯入的家庭,兄弟姊妹们的童年生活关连得那么密切,以至他们永远分离不开。和外界的一切交际,于他们都是不可能的。即使他们结了婚,那些舅子、姊丈、妹倩、嫂子等始终和陌生人一样。除了极少数能够同化的例外,他们永不会成为家庭中之一员。他们不能享受纯种的人的权利,人家对于他们的态度也更严厉。

        我们认识有些老太太们,认为世界上唯一有意义的人物,只是属于自己家庭的人物,而家庭里所有的人物都是有意义的,即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人亦如此。这样家庭便堕入一种团体生活的自私主义中去了,这自私主义不但是爱,而是自卫,而是对外的防御联盟。奚特写道:“家庭的自私主义,其可憎的程度仅次于个人的自私主义。”

        我不完全赞成他的意见。

        家庭的自私主义固然含有危险,但至少是超出个人的社会生活底许多原素之一。

        只是,家庭必得要经受长风的吹拂与涤荡。

        “每个家庭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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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着内在的特殊的烦恼……“

        我们已描写过家庭里的夜晚,肉体与精神都宽弛了,而每个人都回复了他的自然的动作。休息么?是的,但这种自由把人导向何处去呢?有如一切无限制的自由一样,它会导向一种使生活变得困难的无政府状态。

        阿仑描写过那些家庭,大家无形中承认,凡是一个人所不欢喜的,对于一切其他的人都得禁止,而咕噜也替了真正的谈话:“一个人闻着花香要不舒服,另一个听到高声要不快;一个要求晚上得安静,另一个要求早上得安静;这一个不愿人家提起宗教,那一个听见谈政治便要咬牙切齿;大家都得忍受相互的限制,大家都庄严地执行他的权利。一个说:——花可以使我整天头痛。

        另一个说:——昨晚我一夜没有阖眼,因为你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关门的声音大闹了之故。

        “在吃饭的时候,好似国会开会时一般,每个人都要诉苦。

        不久,大家都认识了这复杂的法规,于是,所谓教育便只是把这些律令教给孩子们。“

        ①

        在这等家庭中,统治着生活的是最庸俗的一般人,正如一个家庭散步时,是走得最慢的脚步统治着大家的步伐。自己牺牲么?是的,但亦是精神生活水准的降低和堕落。证据是只要有一个聪明的客人共餐时,这水准会立刻重新升高。

        为什么?往常静悄悄的或只说一些可怜的话的人们,会变得神

        ①见Alain;ProposurleBonheur。——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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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奕奕呢!因为他们为了一个外来的人,使用了在家庭中所不愿使用的力量。

        因此,家庭的闭关自守是件不健康的事。它应当如一条海湾一样,广被外浪的冲击。外来的人不一定要看得见,但大家都得当他常在面前。这外来人有时是一个大音乐家,有时是一个大诗人。我们看到在新教徒家庭里,人们的思想如何受着每天诵读的圣经的熏陶。英国大作家中,许多人的作风是得力于和这部大书常常亲接的结果。在英国,女子自然而然写作得很好,这或许亦因为这宗教作品的诵读代替了家庭琐细的谈话,使她们自幼便接触着伟大的作风之故。十七世纪法国女子如赛维尼夫人,拉斐德夫人辈亦是受着拉丁教育的益处。阿仑又言,若干家庭生活的危险之一,是说话时从不说完他的句子。对于这一点,我们当使家庭和人类最伟大的作品常常亲接,真诚的宗教信仰,艺术的爱好(尤其是音乐)

        ,共同的政治信念,共同合作的事业,这一切都能使家庭超临它自己。

        一个人的特殊价值,往往最难为他家庭中的人重视,并非因为仇视或嫉妒;而是家庭惯在另一种观点上去观察他之故。试读勃龙德姊妹的传记。只有父亲一人最不承认她们是小说家。托尔斯泰夫人固然认识托尔斯泰的天才;他的孩子们崇拜他,也努力想了解他。但妻子儿女,都不由自主地对于他具有一切可笑的无理的、习惯的普通人性格,和他的大作家天才,加以同样的看法。托尔斯泰夫人所看到的他,是说着“雇用仆役是不应当的”一类的话,而明天却出人不意地嘱咐预备十五位客人的午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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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家庭中,我们说过,可以还我本来,是的,但也只能还我本来而已。我们无法超临自己。在家庭中,圣者会得出惊,英雄亦无所施其技,阿仑说过:“即令家庭不至于不认识我的天才,它亦会用不相干的恭维以掩抑天才的真相。”

        这种恭维并不是因为了解他的思想,而是感到家庭里出了一个天才是一件荣誉。如果姓张姓李之中出了一个伟大的说教者或政治家,一切姓张姓李的人都乐开了,并非因为说教者的演辞感动他们,政治家的改革于他们显得有益,而是认为姓张姓李的姓氏出现于报纸上是件光荣而又好玩的事。一个地理学家演讲时,若是老姑母去听讲,亦并非因为她欢喜地理学而是为爱侄子之故。

        由此观之,家庭有一种使什么都平等化的平凡性,因了肉体的热情,否定了精神上的崇高,这一点足为若干人反抗家庭的解释。我以前虽引用过奚特在《尘世的食粮》一书中的诅咒:“家庭,闭塞的区处,我恨你!”我并请你回忆一下他的《神童》一书中长兄劝弱弟摆脱家庭,回复自由的描写。

        可见即是在最伟大最优秀的人的生涯中,也有不少时间令人想到为完成他的使命起见,应得离开这过于温和的家,摆脱这太轻易获得的爱,和相互宽容的生活。这种时间,便是托尔斯泰逃到寺院里以至病死的时间,也即是青年人听到“你得离开你的爸爸妈妈”的呼声的时间,也就是高更抛妻别子独自到泰伊蒂岛上去度着僧侣式画家生活的时间。

        我们之中,每个人一生至少有一次,都曾听到长兄的呼声而自以为神童。

        我认为这是一种幻象。逃避家庭,即逃避那最初是自然的继而是志愿的结合,那无异是趋向另一种并不自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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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人生五大问题

        因为人是不能孤独地生活的。离开家,则将走向寺院,走向文学团体,但它们也有它们的宽容,它们的束缚,它们的淡漠呢。

        不然便如尼采一样走向疯狂。

        “在抽象的幻想中是不会觉得孤独的。”

        但如玛克-奥莱尔(Marc-Aurèle)

        ①所说,明哲之道,并非是处于日常事务之外保守明哲,而是在固有的环境之下保守明哲。

        逃避家庭生活是容易的,可是徒然的;改造并提高家庭生活将更难而更美。只是有些时候,青年们自然而然看到家庭的束缚超过家庭的伟大,这是所谓“无情义年龄”。兹为作进一步的讨论起见,当以更明确的方法,研究家庭内部的世代关系。

        我们已叙述过这世代关系在幼婴年龄的情状。在母亲方面,那是本能的,毫无保留的温柔;在儿童方面,则是崇拜与信赖:这是正常状态。在此我们当插叙父母在儿童的似乎无关重要的时期最容易犯的若干错误。最普通的是养成娇养的儿童,使儿童惯于自以为具有无上的权威,而实际上,他表面的势力只是父母的弱点所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