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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夤夜火燎天



        六月中陈王萧瑧率领八千神武军曾在昌涂关大败辽军,才不过四五个月,辽军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辽将洪锦领兵一万余绕过昌涂关直奔徐连关,守关将领潘仲是原镇国将军梁照河旧部,率三千将士拼死抵抗十余日,终于等到了自北地星夜兼程赶来的梁月海。与此同时,昌涂关一役后萧瑧留下的两千将士就近赶来援助,三军会合,大齐军威大振。

        潘仲伤重退居后方修养,梁月海执将旗奉将令领兵出战迎接辽军的挑衅,首战告捷,双方均有死伤。大抵辽国疆土广阔,草原旷野延绵数千里,辽人身形高大魁梧,个个精于骑射,在地为虎,上马如龙,而辽将洪锦又是辽国有名的猛虎将军,论谋略与英勇,怕是与当年的镇国将军梁照河不相上下。因此即便是梁月海率西北军迎战,也是颇有些吃力。

        顾含章以镇国将军故人之名留守军中,梁月海叮嘱她不得随意走动,以免被当成细作扣押,毕竟战事吃紧,分毫不得懈怠。徐连关原守将潘仲虽是退居后方养伤,眼线却密布军中,顾含章一举一动均有人及时传报。营帐外数名守卫名为保护梁将军贵客,实是行看守之事,顾含章只当不知,安安分分在营帐内等候梁月海归来。

        传令兵传回捷报,军中大喜,欢呼声震耳欲聋,三千骑兵拥着梁月海归营,英武豪迈之气迫得人不敢直视。顾含章立在营帐前遥望,听见身后不远处守卫低声议论道:“梁将军这份气度与魄力不输当年的秦王殿下,不日只怕将会超越他的父亲镇国大将军。”

        成王败寇,似乎只是当权者掩盖杀戮的借口,而真正的勇者终究还是留在了人们心底。顾含章深吸一口气逼退眼中涌上的热泪,低头回了帐中。

        梁月海首战告捷,却也没在洪锦手上讨到便宜,他左肩受了洪锦一箭,深及肩骨,军医咬着牙拔出箭头、包扎妥当,已是出了一身冷汗;隔日换药时,顾含章正好来见梁月海,亲眼见老军医叹着气一圈圈解下染血的绷带,露出梁月海左肩一道狰狞的伤口,箭已拔出,纠结紧凑的肌理间却留下了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老军医也是梁照河旧部,也算是看着梁月海长大的长辈,瞪着眼一面上药包扎一面絮絮叨叨数落他道:“年轻人偏就是求胜心切,敢拿性命去赌,若是叫你父亲镇国将军知道了,怕是在九泉下也得气得跳起来。”

        “险中求胜,也是奇招。”梁月海只是温和的笑着,丝毫不见厌烦,倒是老军医吹胡子瞪眼地训斥道:“梁老将军为人沉着稳健,教出来的两个徒弟却都是急性子,你也好,秦王殿下也好,胆子大得都见不着边了。”

        顾含章安静地望着灯下笑谈的一老一少,蓦地察觉无论是在哪里,她似乎都能听见旁人提起萧桓的名讳,仿佛他一直不曾离开一般。昭阳宫惊变,上京城中哗然一片,人人唾弃鄙夷逼宫夺位的萧桓,而在这边关要地,却从未有人露出过那样的神情。达官贵人眼中望着的是权力与荣耀,而将士们尊重的却是萧桓作为神武将军的那份豪迈气概与慑人魄力!

        老军医盯着她细细打量片刻,抖了抖花白胡子笑着问道:“将军请来的这位贵客样貌生得俊俏秀气,不知是何方人士?”老人眯起的眼中似有精光闪过,顾含章迎上他温和却不掩探询之色的双目,只觉老人眼虽浑浊,却如刀剑一般锐利。她怔了怔,梁月海随手取过外衣披上,代她回答道:“我父亲曾在京中寻觅能工巧匠锻造一把□□赠予他欣赏的一位小辈,那□□此刻就在章先生手中。”

        梁月海说得既隐晦又明白,顾含章反手自背后取下□□双手呈至身前,老军医仔仔细细抚过□□,眼中顿显骇然之色,上上下下打量顾含章许久,欲言又止,梁月海轻声道:“此事机密,成伯千万莫要泄露给他人得知。”

        老军医眼一横:“你当我老成是什么人,当年你这皮猴偷骑梁老将军的战马,摔得屁股开了花,我也不曾告诉过老将军半个字。”

        “好好,月海不该不信成伯,那些陈年旧事成伯就不要再提了。”梁月海生怕他再说出幼时做过的蠢事,忙温和地笑着拦下老人,年轻英俊的脸上稍稍有了些赧意,老军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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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辽军退回数里地休整数日,前锋部队又蠢蠢欲动,悄悄地往前行进了三里地,仍旧是主将洪锦领兵出战,一时也看不出是挑衅还是故意引诱大齐军入彀,梁月海此番很是沉得住气,但凭洪锦在数里外虚虚地遍立警帐、大列旗帜张扬声势数个回合,大齐人马仍旧聚集在原处戒备着,并不上钩。三番两次这般进进退退,顾含章心中生疑,提醒梁月海道:“辽军虚张声势,怕是早已瞒天过海设好了陷阱等我们往里跳。”梁月海埋头看着舆图笑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只管玩他的把戏,到时候我就将计就计,引他上钩!”

        徐连关外草场延绵数百里,再靠近齐辽边境处是重峦叠嶂的群山,草原与重山间起起伏伏也有山谷与高地,洪锦率一万辽军盘踞在喀拉山下不远处的青石谷附近,若非打着伏击大齐军的小算盘,便是要迷惑梁月海,好暗中做些手脚,顾含章慢慢走到舆图前仔细看了看,俯身对梁月海耳语几句,梁月海慢慢地点了点头,招了军中几员大将进帐来好生吩咐一番,几人中便有原先在山下荒村中见过的虬髯大汉,拍着胸脯呵呵笑道:“将军放心,辽狗子若是敢来趁夜偷袭,保管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梁月海自北地带来的西北军沿途死伤百余人,还有三千□□百的将士都调动到前营中防备辽军夜袭,原徐连关将士看守粮草,而昌涂关赶来支援的两千余人则留守中军帐;这样紧张地防备了三四日,辽军仍旧是进进退退忙忙碌碌,毫无异常动静,也不知洪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齐军不敢松懈,时时提防处处小心,一晃已过了十来天。

        关外到了寒冬腊月更是严寒,几乎没有一日不下雪,原先戍守北地的将士耐得住冻,生龙活虎一如往常,倒是自昌涂关调动来的两千余人叫苦不迭,这些人六月中旬被萧瑧留在昌涂关,其中有一部分是原先驻守上京城的禁军,忍受不住这极寒天气,手脚都生了冻疮,军医忙自关内调了一批防冻伤的草药急运出关,在军中挨个分发。军中人手少,顾含章自请与老军医成甫一道帮着去各营帐分发草药,将士们笑嘻嘻地谢过成老军医,又好奇地盯着青衣小帽作书生打扮的顾含章上下打量,有胆大的便问她的底细,平日里这些人说笑惯了,当了顾含章的面便肆无忌惮地笑道:“难怪梁将军不肯娶妻,原来是在中军帐内养了这么个白净脸皮的俊俏书生。”

        顾含章暗暗着恼,冷冷瞪了那獐头鼠目口出秽言的人一眼,顺手在送来干燥营帐的石灰中捏了一小撮搅进给那人的草药中,心里冷笑道:冻伤好治,也叫你尝点苦头!


        那人接过草药,笑嘻嘻地盯着顾含章放肆地直看,成甫沉下脸色呵斥道:“在军中乱嚼舌根,可是想让将军亲自来打你板子?”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都老老实实闭了嘴。

        出了营帐,成老军医低声道:“章先生莫要着恼,昌涂关人马良莠不齐,改日让将军好好收拾收拾他们。”顾含章气也消了大半,摇了摇头笑道:“无妨,我给他捏了半指甲盖石灰掺在草药里头,也让他稍微吃点苦头。”成甫一愣,随即竖起拇指哈哈笑起来:“这样泼辣又聪慧的性子,才有资格与秦王比肩而立!”顾含章顿时面色一黯,成老军医也立即察觉说错了话,后悔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叹了口气嘀咕道:“瞧我这老糊涂,偏生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含章只是笑了笑,岔开了话去。两人分发完草药,已是入夜时分,顾含章辞别成老军医回了梁月海特地指给她腾出的偏帐中,连晚饭也没用就累得倒头便睡,帐外横竖有梁月海的亲信守卫把守,紧邻偏帐又是梁月海的大帐,若非吃了熊心豹子胆,该是没有人敢随意进出偏帐,她倒下不多时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帐内油灯未熄,迷迷糊糊之间有人进来,她在混沌之间隐隐约约有些知觉,却是被梦魇困住了,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皮,那人在她身旁站定,伸了手轻拍她的脸颊,用沙哑苍老的声音低声唤道:“快醒来,快醒来!”

        油灯的火光跳跃着,风一吹,左右摇摆,顾含章忽地就睁开了眼,左右一看,哪里有半个人影,她正要起身,眼角瞄到枕畔一根花白长发,不由一惊:她的发乌黑纤细,这根头发粗且灰白,似是老人的发色。她正惊疑之间,忽地前营一声炮响,杀声震天,门外的守卫脱口道:“辽军夜袭!”

        顾含章毫不惊慌,出帐与守卫并肩向远处眺望,淡淡一笑道:“辽将打的不过是偷袭的主意,以为在谷口徘徊做出进退的模虚张声势便能以为我们会中计提防,他们打的好算盘!”年轻守卫不由赞道:“章先生好计谋,与将军所说一般无二。”顾含章淡淡笑道:“兵书上曾有此例,北方四国的离、颙两国曾有一战,离国大将孟承奂便是用此迷惑颙国主帅,趁夜偷袭得手,大败颙国于九曲河畔。我不过是以此为鉴,提醒将军做了些防备罢了。”

        那守卫见顾含章很是谦虚,又抱拳恭敬地赞了几句,顾含章转身正要回帐中休息,忽地发觉中军帐四周寂静无声,原先梁月海安排了守卫营帐的两千昌涂关援军静悄悄地毫无一点声响,她心里一惊,朝那守卫做了个手势,两人矮身悄悄往邻近几座营帐一看,将士们倒了一地,睡得不省人事。

        有细作!顾含章的心悬到了喉头,她与梁月海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昌涂关这两千余人中会有奸细,西北大军三千余人齐齐出动,将后方阵地交给了援军,这是莫大的信任,又是莫大的失误!辽将竟是与他们玩了一回计中计!

        北天忽地窜起一阵火光,有人高声喊道:“粮草失火!”粮库顿时慌成一团。顾含章又一惊,吩咐守卫道:“你去前营跟上将军,请他速战速决,前锋势弱,辽将主力怕是会分成两翼包抄至我们身后来。”

        那守卫倒也冷静,应一声匆匆去了,顾含章立在帐前胡乱想着,心中迷迷糊糊将荒村投石之人与今夜唤醒她的人重合到一处,想一想又觉荒唐,一粒小石子能击中她的手腕,拨动她抬起弓箭偏开的距离如此精准,怎会是个华发老人?但这华发老人又是什么人?

        形势紧急不容她细想,北天的冲天火光将不远处匆忙奔走救火的人影投在附近几座营帐上,距她最近一处的帐幕上有个黑影正悄悄地靠近前来,她心里一动,躬身进帐去取了短匕与□□压在身下,依旧还躺回简陋的榻上去。

        那人果真是往她这座偏帐来,小心翼翼地掀了帘子慢慢走进屋内,见她横卧榻上不做声,嘿嘿笑了一声低声道:“好你个章先生,给我的那草药里头动了手脚,害我疼了这么久,合该你栽在我手里,这么细皮嫩肉的,直接杀了也可惜,不如……”他蓦地刺耳地低笑几声,那脚步声逐渐逼近前来。

        顾含章听这声音分外耳熟,竟是白日里放肆地口出秽言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