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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白羽若雪鸿



        成老军医顿时僵住,苍老的面容上露出震惊之色,半晌后起身凝重道:“我去请将军过来。”

        梁月海并不惊讶,镇定自若如同成竹在胸,只笑了笑道:“想借辽人之手除去我,倒是没那么容易。”“此番不得手,必定还有诡计,将军千万小心。”顾含章顿了顿,将卓勒齐要她转告的话说与他听,梁月海也不惊慌,星眸中有一瞬光闪了闪,温和地笑道:“无妨,他来便是,我自有办法对付。”他虽是在笑,顾含章却在他眼中瞧见了掩盖在温润笑容下的狠戾杀意。

        成老军医与守卫几人都退了出去,偏帐内安静下来,顾含章喝完药重又俯卧回榻上,梁月海看她挪动颇为吃力,伸手扶她卧平,稍一迟疑,又替她掖好被角,低声道:“章先生所受的这一箭,月海定会毫不客气地还给洪锦。”

        梁月海始终待她谦恭有加,顾含章心中感激,明眸望住他英俊温润的面容淡淡笑道:“月海,你当真是我夫妇二人的贵人。”梁月海微微一怔,倒是也缓缓地笑了:“既为手足,何须这般客气?”他刻意加重“手足”二字,顾含章一愣,笑了笑没作声。

        安静片刻后,梁月海先开了口:“章先生可还记得那日是谁救下了你?”顾含章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我中箭后失去知觉,再醒来就是已经回了大营,听成伯说是有人用一匹白马将我送了回来,可惜我竟没能与恩人见上一面。”萧桓之事她下意识地藏在了心底,连梁月海都没有告诉。

        “也不知是什么人物,竟会有那样神骏的陇城神驹。”梁月海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那模样,那烈性,我瞧着像极了殿下的坐骑,照雪。”他说罢,抬头看向顾含章,补上一句:“若当真是照雪,恐怕……”

        后半句未说,帐中两人都明白这意思,顾含章忽地打了个寒战,低声道:“若是他未死,他为何不来寻我……”以及,为何将她送回了军营后避而不见,为何不来与昔日的旧友梁月海相会?疑问太多,仿佛深埋地下的根须,拔出一处线索,必然牵出无数惊天秘密。

        而她,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

        辽军退回青石谷附近已有数日,除了那夜的伏击,一直也不见有动静,大齐军中不敢掉以轻心,军营中守卫多加百余人,除日夜值守,巡逻间隔也由一个时辰缩为半个时辰。辽军能在雪夜设伏分别袭击齐军两支人马,军中必然还有细作,梁月海与顾含章心中有数,夜里休息时也分外小心。

        这天到了天黑时,管陲不知为何起了念头去点检兵刃火器,他对自辽军手中缴获的强弓颇有兴趣,吩咐守卫取来给他把玩,年轻守卫在库房内翻来翻去急得满头大汗也没寻着那把弓,哭丧着脸拖拖拉拉前来禀报,管陲瞪大了牛眼骂道:“斗大的库房,一把弓也能给弄丢了,留你在军营里头费这军饷有何用?”他推开守卫亲自去寻找,翻遍了木架与铁箱,果真没能寻到那把弓。

        这事蹊跷异常,管陲难得的多长了个心眼,命人随意找了个借口在营中搜了一圈也没见着弓的影子,心中琢磨着事情古怪,便悄悄禀报了梁月海。

        梁月海正在灯下对着舆图琢磨阵法,听完他的话,头也不抬地笑了笑道:“不过是一把弓罢了,丢了就丢了,改日我送你个好的。”

        管陲一愣,心里如云山雾罩,再要多问,梁月海抬头笑道:“来来,管三哥,你来瞧瞧这青石谷的地形,可是对咱们有利?”

        白羽若雪鸿

        管陲是个粗汉子,只知舞刀弄枪上阵杀敌,不懂兵法谋略,懵懵然走到案前别着头瞅着舆图上高高低低的山势与朱笔勾出的圈圈点点看了又看,咧嘴嘿嘿干笑道:“将军这是拿我管老三说笑呢,我怎会懂这些。”

        梁月海搁了手中的细狼毫,举起羊皮舆图仔仔细细又看了片刻,才抬头温和地笑道:“管三哥忒谦了,营中几位统领里属三哥你最是骠勇,过几日进攻青石谷辽军大帐,这先锋非你莫属。”

        案头油灯的火苗晃了晃,灯花忽地啪一声爆开,火焰骤然窜起半尺高,灯芯滋滋数声轻响,火光逐渐又小了下来。管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盯着那忽明忽暗的灯火怔怔看了会,蓦地回过神来,抱拳哈哈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待我杀他个落花流水,让他辽狗子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地滚回喀拉山后去!”

        梁月海慢慢将羊皮舆图卷起,抬头朝半掩帘帐的门前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略略提高嗓音笑道:“那就说定了,四日后你领八百骠骑营兄弟为先锋,大军左右翼人选择日再定。”

        管陲人虽粗,心却细,见梁月海神色不大寻常,他稍稍一愣,转瞬便机灵地抱拳大声回道:“末将听令!”两人在沙场上同生共死也有十数回,早有了默契,梁月海不多说,管陲也不多问,顺着他的意思将戏演完,心头仍旧惦记着那把铁胎弓,抖了抖肩告辞退出了中军帐。

        帐外悬了两盏风灯,守卫刚换了班,高瘦的白脸青年挺直了腰杆立在灯下,见管陲出来,忙低了头抱拳见礼:“见过管参军!”管陲摆摆手,朝帐内淡淡看了一眼,又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沈原啊,前几日听得三虎那小子说你在雪地里逮了个小鸟,可不是一个人偷偷烤了吃掉了罢?”沈原面色一红,忙辩解道:“没、没、没有,那鸟儿我没舍得吃,我、我我放它飞走了。”管陲眼一瞪:“放了?”沈原迟疑着点了点头,管陲叉腰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给哥哥留着打打牙祭也好,好几天不见荤腥了,嘴里都淡出鸟来!”

        顾含章裹了大氅绕过偏帐慢慢踱过来,正巧听见管陲骂骂咧咧,老远便笑道:“等赶走了辽狗,管将军爱吃几斤肉爱喝几坛子老酒都没人拦着。”管陲眯眼看了看她苍白憔悴的面色,倒是将嗓音放低了些,嘿嘿笑道:“章先生有伤在身,就在帐中多歇息,若是有事与将军相商,只管差遣小季请将军亲自去偏帐便是。”“那倒不必,我不过是下地走动走动。”顾含章伸手裹紧了大氅,看了看阴沉的天色,笑道,“走一走就回帐,不然小季可不将我唠叨死。”

        小季便是偏帐那个年轻守卫,这番话两人听着也不觉异常,那名叫沈原的守卫却悄悄盯着顾含章看了数眼,顾含章只当他是好奇,笑了笑便打趣管陲道:“管将军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鸟儿莫非当真骨肉丰腴肥大如鸡?”管陲嘿嘿笑了笑:“也就是寻常野地里能见的小鸟,白羽红喙、两爪乌黑,颈间一圈蓝翎,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儿。”

        顾含章垂眼想了想,抬头笑道:“我倒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鸟儿,若是沈侍卫再逮到,可要让我也见识见识。”沈原唯唯诺诺连连点头,白而瘦削的脸隐在营帐的阴影中瞧不清楚神色,顾含章微微一颔首,也不再多问,转身又慢慢踱回偏帐去。

        王大夫每日将煎好的汤药送来偏帐给顾含章服下,成老军医在时他不会久留,径直交到老军医手中便笑笑退下,今天傍晚极不巧,成老军医往前营给受伤的将士换药,顾含章在外随意走了走回来,小季守在帐前,恭敬抱拳道:“章先生,王大夫在帐中等候多时。”

        顾含章一怔,慢慢走近帐内去,王大夫显是已等了很久,怕汤药凉了,特地将药碗搁在火盆边上守着,见她回来,上下打量她片刻,忽地指了指她的后背竖起拇指,大概是夸她伤处好得快;顾含章盯着他乱蓬蓬一张布满胡茬的脸看了许久,淡淡地笑道:“也多亏王大夫相救,章某感激不尽。”王大夫无声地笑了笑,将药碗端来看着她一口口喝完,这才收了碗佝偻着背慢慢走了。

        若非他腰背佝偻,立直了也有管陲那般高大,顾含章望着王大夫掀了帘帐出去,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管陲心里头仍是惦念着那把铁胎弓,前营后营搜了一遍不见踪迹,闷得跑来偏帐与顾含章唠叨,末了,低声叮嘱道:“营中有贼,章先生需小心提防。”

        顾含章记起前几日库房帐幕上那扣弦挽弓的巨大黑影,心里咯噔一声,勉强笑道:“管将军神勇机智,什么贼人能逃过将军的手段?”

        管陲嘿嘿笑了一阵,正色道:“他能从严密值守的军营中窃走那把弓而不被察觉,想必取人性命也是易如反掌,章先生还是小心为妙。”

        他倒也不多说,走到帐前低声叮嘱守卫小季几句,又留了柄匕首给顾含章防身,依旧出门巡营去了。

        入了夜便开始下雪,零星小雪后雪花越发的大,鹅毛般自彤云密布的天际飘落,风还不曾大,雪落簌簌轻响,营中巡夜的将士踏雪走过,咯吱咯吱声伴着靴声橐橐,是暗夜中唯一的声响。

        帐中两个火盆燃得正旺,顾含章俯卧在榻上却是冷得直哆嗦。她幼年时在草原长大,一到这年末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之时,爹娘便会赶着牛羊往南去,靠近南疆的澜沧河附近山谷中草木旺盛、温暖如春,是关外草场上牧人们冬天避寒的场所。她自小便极怕冷,沿着流经草场的澜沧河往南走时,冬夜里冷得睡不着,虎爹便将她抱到爹娘中间,一家人紧紧相拥,挤在小小的矮帐内,也是模糊记忆中的一段温暖。

        她小心翼翼地蜷起身子,不慎将肩头磕在冷硬木板上,牵动肩头伤口,疼得她直冒冷汗。梁月海已吩咐下去多给她匀了床棉被,但这极寒天气里,壮汉犹冻得直哆嗦,何况她这么个娇弱的女人?箭伤、严寒,是她最厌恶夜晚的原因。

        帐外足音渐响,二更时分是巡逻换岗之时,守卫小季也该换下去替作另一个腼腆高瘦的青年;顾含章苦笑一声,都已二更天,她在冰冷被窝中挣扎许久还是未能入睡,肩后伤口又隐隐作痛,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