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她探头出去,将那长街上站着的汉子跟图画上两相比较。隔得虽远,可新月目力极佳,看那汉子跟画中人眉目间极为相似,俱是重眉虎目,神态十分傲岸。新月俯身,把耳朵贴在地上,静静地聆听。

斯时,夜静更深,只听那金先生悠悠地道:“想不到,青瓦台就这么灰飞烟灭了!”在废墟侧面,不远处便是曾经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三十六条瓦子巷,可惜现在因为青瓦台一场劫杀,已经连带得冷落萧条了。金先生向那灯灭人静的瓦子巷望了望,依稀记起昔日秉承高丽王的国书来京师出使之时,也曾来瓦子巷留连过、欢笑过。“那时候……”

“金先生,此地恐怕非谈话的场所——”老拳四下里望了望,有意无意地向新月隐身的断壁多看了两眼。

金先生收回了漫无边际的思绪:“咱们去痛快大街感激巷!”那里,有他落足京师的一个隐秘据点。此次入京,为了顺利拿到“忘情水”,他将不惜一切代价。高丽国窥视中原大好河山久矣,所以在京师里埋伏了不少暗线人物。这次,他将最大限度地启用这些暗线,调动全部人力来取得“忘情水”。

金先生抖抖袖子,当先向痛快大街而去。京师里的夜总是如此,表面看似平静如水,但实际上暗地里却酝酿着澎湃的怒潮。

新月待这行人去得远了,缓缓抬起身子,向面前的断壁望去。她方才伏在断壁背后,已经感觉到似乎墙上画着什么图形文字,现在仔细查看,竟然是一个浅浅的三角图形,给人用高明的指力凌空画在墙上。三角形的每个顶点上都标注着不同数字。新月看了一会儿,并不十分明白,但她见这图形着墙处毫无浮尘,笔迹犹新,当是刚刚画上的无疑。

“这些,是唐月亮留下的么?”她念及那“半月一杀”含而不发之威势,不禁一声苦笑:“江湖上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那一招——我不及他!”如果不是金先生一行人赶来的脚步声惊动了唐月亮、隐身退走的话,今晚新月必定会陷入十分危险的境地。

“两弯月亮,必定还会有碰面交手之时——”新月明了这一点。唐月亮是唐少先生在京师里最得力的倚重,而唐少先生的野心无法估量。“这一战是免不了的,如果有什么危险、有什么意外,还是让我来一力承担吧!”她惦记着黛绿跟嫣红的旧伤还没有完全痊愈,恐怕暂时无力出行,并且诸葛先生也决不会再令这两个女孩子轻易涉入险境。她们红颜四大名捕,四个人虽姓氏不同,亦无血缘关系,但她们在一次次战斗与危险中建立起来的真挚的感情,却比亲姊妹更要坚定牢固。

“嘻——”有人在新月耳边轻轻笑了起来。新月旋身,已经望见一个肩挎雕弓,背负箭袋的女孩子,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额上勒着一条墨色的缎带,将所有的头发紧紧缚住,显得英姿勃勃。她的脸色微微有些黧黑,眉眼也极是英武,没有半分女孩子的柔弱气息,反倒像个英挺的豪侠男儿。

“西门——”新月笑了。这个女孩子便是蝶衣堂里排名第三的当家人“箭神”西门饮恨,跟新月的关系最为友好。“新月,刚刚你发现了什么?”西门饮恨浅笑着,也上前来看那壁上的图形,蓦地神色大变:“咦?这些东西是唐月亮留下的么?”

新月这才明白西门饮恨一早就到了,并且看到了唐月亮发出的“半月一杀”。“是不是唐月亮感受到了你雕弓羽箭上散发出来的杀气而主动退却的?”

西门饮恨摇头,顾不得再跟新月嘻笑,死死地盯住那个三角图形,然后自腕上解下一支金黄色的手镯,轻轻把那墙上的图形刮去。

“怎么了?”新月不解地问。

“我猜想那应该是唐月亮发出‘半月一杀’之前的计算方法,属于数术中一个极为高深的问题——”西门饮恨的神色依旧凝重,“你回去回禀诸葛先生,或许他对这个问题有更明确的答案。并且——对付‘半月一杀’的答案或许就隐藏在这个三角图形里面。”

“竟然有如此神奇么?”新月猛省起诸葛先生以前似乎也曾经谈到这个问题,她早就一字不差地将那些图形数字记在脑子里。

“唐月亮,将会是目前京师里最难对付的人物,他的‘半月一杀’具有空前绝后的杀伤力。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无法避免跟他对决,千万、千万要小心!我还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说到最后一句,西门饮恨的神色终于恢复正常,掩口笑了起来。她的性格天生爽朗,[奇+书+网]丝毫没有扭扭捏捏的小儿女之态。“谢谢你的关心!”新月也笑起来。她等到了金先生一伙,诸葛先生交代的任务已经完成,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西门饮恨望着刚刚金先生一行消失的方向。向那里去,穿过两条大街跟一个菜市场之后,便是直通京师新市口刑场的痛快大街。望着望着,西门饮恨陡然发出了一声黯然的长叹,脸上的笑容一扫而空。

“西门,你怎么了?”

“新月,明日太阳升起之时,纳兰公子便要被押赴新市口刑场斩首——”

“哦!”新月惊讶地几乎要高声叫起来。她及时捂住自己的嘴,这样静的夜,实在不适合大呼小叫。“纳兰公子是大龙头最爱的人,你说,咱们蝶衣堂上上下下还能心情愉悦地放心睡下么?”西门饮恨摘下肩上雕弓,吱地一声引弓如满月,瞄准新市口刑场方向,神态间大有破釜沉舟之势。

“西门,我记得先生说过,纳兰公子一案很快会发回大理寺重新三堂会审的,并且皇上还要亲自过问,又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纳兰公子是蝶衣堂大龙头容蝶衣的未婚夫婿,也是本朝开国元勋纳兰一族当之无愧的继承人。数月之前,他给奸臣诬陷,扣上“私通辽人”的罪名,抓入天牢。而且,纳兰一族四十九口男女老少也全部被收监入狱,无一幸免。

“铮——”弓弦一响,西门饮恨虚发了那一箭,半晌不语,然后摇头道:“一切可能都是蔡京老贼从中筹划,意在陷害纳兰公子。”

“可是——他陷害纳兰公子,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新月疑惑地道。纳兰一族一向安分守己,与人为善,从没有得罪权相的地方,何至于惹上今日之祸?这一点,诸葛先生也推测了很久,却没有合理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件事,只要蝶衣堂还有一个人、有一口气在,就不能放手不管!明日,蝶衣堂必定全力以赴,解救纳兰公子出狱,然后……然后……”后面的事情她还没有仔细考虑过,是逃遁出京,从此浪迹江湖?还是……最重要的,她们还根本没有把握能把纳兰公子自京师三千铁甲军里救出来。

新月眉心皱了起来。从公开立场上说,自己是捕快,如果蝶衣堂敢于在京师里冒天下之大不韪砸囚车、劫钦犯,自己绝对不能坐视不理。可她又是一个有正义心、有公德心的好捕快,根本不可能任坏人猖獗、好人处处掣肘。在她眼里,纳兰公子是好人、容蝶衣是好人,“箭神”西门无恨更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奇女子——“你们……或许还有另外的解决办法?何必要去走极端,要采用劫法场这种手段?”她不希望看到蝶衣堂这一群美丽的女孩子都沦为朝廷钦犯,从此过上朝不保夕的逃亡生活。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西门饮恨喟叹,“蔡京老贼已经闭塞了向皇上诤言劝谏的道路,我们已经不可能再通过朝中像诸葛先生那样的忠臣,于庙堂之上据理力保纳兰公子这条路了。蝶衣堂的人,身在江湖,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便只能按照江湖的规矩来解决矛盾。”她声音里更多的是无奈。以杀止杀,才是江湖人解决矛盾的唯一方法。

从此时到日出还有几个时辰的间隔,新月一想到即将面对的蝶衣堂的绝境,额上迅速地冒出了冷汗:“西门,你有没有想过,新市口的斩首这本身会是一个陷阱?纳兰公子对于蝶衣堂的重要性,权相绝对能考虑得到,他焉能不防范?”更进一步推算,权相会不会借此良机,一举摧毁他的眼中钉蝶衣堂?

“陷阱?大龙头已经想过。可面临如此绝境,即使明知面前是陷阱,也要生生往里跳!”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西门饮恨将那张三石三斗的强弓重新背在肩上。她还要回蝶衣堂去,重复一遍明天将要执行的细节。

“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蝶衣堂将是权相继青瓦台之后需要打击的第二个目标,请转告蝶衣姐姐,一切珍重!”新月无奈。她迫于自己的身份,也只能言尽于此。

“小绿——”西门饮恨招手叫了一声,另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女孩子自废墟里站了出来,手挽一架七彩连机弩,眉眼单薄,昂然而立。

“西门,你信不过我,先埋伏了帮手在这里?”新月苦笑,她跟西门饮恨是最好的朋友,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可对方竟如此防范她!她忍不住有些失望。“新月,我也是无奈之举。蝶衣堂处在非常时期,我必须得谨慎再谨慎。我一人的生死并不重要,如果因我一人连累到大龙头,罪莫大焉——”

那个叫小绿的女孩子冷冷地望着新月,不苟言笑。新月看了看小绿手里的连机弩,露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彩色箭镞,惊心地对准自己胸口。她知道这连机弩的威力,苦笑着摇头,再不开口。

“得罪了!”西门饮恨也在苦笑。她也不想破坏掉这么多年来跟新月的友谊,可在风雨招摇的京师,她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