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卖花的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她身上的衣衫已经洗得褪色发白,臂弯里挎着一篮几乎开败了的野花。看上去,她不过是个穷人家的懂事的孩子,为了生计在风雨楼上兜售花朵。可是,风雨楼上,都是来喝茶聊天的有钱人,根本就没有人会在意她和她篮子里的花。她眯着眼睛躲在二楼一角,不吆喝,也不四处兜售,只是傻傻地瑟缩在那里,很是可怜。

风雨楼下是直通老刑场新市口的痛快大街,青石板道一片暗红色,不知道是给朝霞映照的,还是一年又一年受刑人的血重复染红的。此时大街上突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有“当当当”的鸣锣开道的声音,有官兵驱散行人的吆喝声。

“杀人了——”

“杀谁?杀谁?”

“好像是那个什么纳兰公子……”二楼上的人也都离了座位向窗前靠了过来,向痛快大街北面囚车来的方向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地议论。纳兰公子一案几乎将京师里稍微有点正义感的人都给惊动了,大家都明白这是赤裸裸的陷害。可这年头,越是明白人也就越丧命得快。所以,这些人只是偷偷地在暗地里吵吵罢了,谁都不敢站出来多事。

这卖花的女子倚在楼柱子上的身体猛地打了个寒战,扶着雕花栏杆的白皙的手背也起了一阵奇怪的痉挛,因而,随着她的袖子的轻轻抖动,不经意地露出袖子底下腕子上一只小小的蝴蝶来。那是一只彩色的蝴蝶,精致美丽、栩栩如生,两翼飞扬,似乎要振翅轻轻飞去。

这样的蝴蝶根本不该生在这样的穷人家的女孩子手腕上,可它偏偏出现了!所以,稍微有些慌乱的风雨楼上的客人其中一个便注意到了她的不平凡。那个人坐在最靠近楼梯口的座位上,瘦削矮小,眉很细、牙齿尖利、头发枯黄、乱纷纷地覆盖在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上面。他一旦发现了蝴蝶,两只鬼鬼祟祟的眼睛就再也没有离开那个女孩子的脸。

此时,卖花人的大眼睛向痛快大街的前前后后飞快地扫视了一遍,目光炯炯,还哪里像个穷苦的卖花女?一切,不过是囚车即将出现前的一刹那间的事情。风雨楼头买醉的酒客里边根本就没人会注意她,他们以为卖花的人正在斜倚栏杆看风景呢!只有那个瘦小男人注意到了她的不同,仔细辨认之后,转头下楼,火速奔出风雨楼的大门口。

痛快大街已经开始被铁甲军戒严。这个男人向风雨楼侧面的一条青瓦小巷子里拐进去,脚步加快,七转八弯,过了四、五条更窄小的巷子,逐渐走到人迹稀少处。他四面望了望,抖身上了侧面的墙头,轻飘飘地向院子里落下去。

院子里是一排青砖灰瓦的北屋,有花、有干枯了的葡萄架,还有一群呱呱乱叫的白鹅。一只大黄狗见了这人,乖乖地摇了摇尾巴,重新趴回葡萄架下,专心致志地继续对付一块黑乎乎的排骨。从任何方面看,这都只不过是京师里普普通通的一户人家。蓦地,正厅里有人低声喝问:“是老四回来了么?”声音甚是苍老。

“崔爷,是我。”这人答应了一声,挑开湘妃绿的竹门帘进屋。屋子里很宽敞,八仙桌前,只坐了一个人,其余的都闷闷地立着。开口问话的是黑色衣衫的老人,也即是老四嘴里称呼的崔爷。坐着的人不语,但掌心里的茶杯突然抖了一下,水,溅到桌面上,他脸上两道浓墨似的重眉狠狠地向下压了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崔爷急促地问:“老四,外面情势怎样?”

老四拱手:“崔爷,蝶衣堂的桑弱水已经到了风雨楼,小的分析很可能整个痛快大街每一个最佳的狙击角落都被蝶衣堂的人占据了。这场恶战马上就要——”他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他不喜欢打仗,可只有在京师里打大仗的时候才会有人需要他的情报,他才能发大财。

崔爷向那坐着的人恭敬地道:“金先生,下一步该如何去做?请您指示——”

这金先生便是悄悄潜入京师的高丽王麾下首席军师金振幕。他双手轻轻抚摸着茶盏的青瓷盖子不语。桌子上摊开着一张由崔爷亲手绘制的京师地理图,金振幕早将这图看了数十遍,全部烂熟于心。京师里,他来得不多,可依赖这张图的帮助,他现在已经比任何一个在京师里住了大半辈子的人更熟悉本地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崔爷恭恭敬敬地道:“金先生,这是临安府去岁最好的雀子舌茶,在京师里也是非常有名气的。您尝几口试试?”老四不知道这金先生的来头,但看自己的财神爷崔横对人家竟恭敬到如此地步,当然明白对方是个身份极端高贵的大人物,赶紧老老实实站在旁边不语。

金振幕一笑,脸上刀削斧凿般的皱纹像起了一阵轻松的波浪:“崔兄,你太客气了。我来,主要是为了那两件宝贝,咱们国主对你这数年潜伏京师的成绩非常满意,马上会重重封赏你的!”他倏地向老四一瞪:“你的情报若有半句杜撰、或者所报不实,可别怪我们——”老四平白无故吃了他这一瞪,心口顿时像给压了块千斤重的大石头,喏喏地答不上话来,只是低着头赔着笑脸。

“金先生,他是我多年的线人,很守规矩的!”他自袖子里拿出一锭银子,递给老四:“仅仅知道蝶衣堂的人到了,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更进一步的完美资料。包括蝶衣堂出手救人以及得手后撤退的详细步骤wωw奇Qìsuu書còm网、具体部署。最重要的是蝶衣堂的全部后援力量隐藏在哪里?我相信你一定不会令我失望的,对不对?我们,就在这大厅里等你的好消息。”

老四握住了银子,沉甸甸的感觉让他顿时有了主心骨,胸脯用力一挺:“崔爷,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一个时辰之内马上回报过来!”

静静地站在金先生背后的其中一人,背后的铁剑铮地鸣叫了一声,他接着道:“一个时辰太长,我们需要你半个时辰便回到这里。”的确,一个时辰之后,战斗已经开始甚至已经完全尘埃落定,便有再多的情报也无丝毫用处了。他向侧面一张矮桌上一指:“如果你能做得到,那些,都是你的!”

那张桌子上放着一个褐色的陈旧木箱,箱盖是敞开的,满是大大小小的黄澄澄的金元宝。老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梗了梗脖子,咽着唾沫道:“崔爷、金先生,您在这里听信,我打个转儿就回来。”他知道现在的确是要自己好好表现的时候了。

他迅速跑出厅门,拔腿上了院墙,一溜烟地消失了。

“他,可靠么?”金振幕低声向那黑衣老人崔横问道。他知道外面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蝶衣堂跟权相的势力转瞬间便要交手,血溅痛快大街。

“金先生,他是我手里最得力的眼线,绝对可靠!而且,他给予我的情报总是最快、最完善的。”崔横恭恭敬敬地回答。他明为感激巷这座老宅里的教书先生,实际上是数年前高丽国王派驻京师的卧底。他一直源源不断地将京师里的重大政治动向、军事资讯传递到高丽国王手里,成为高丽国安插在京师里的一只精明的耳朵。

金振幕沉思着点头:“浑水才能摸鱼,眼下,京师里的形势越复杂,便对咱们越有利。”他说的没错,并且还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在这已经浑了的水里下两把泥沙,让水更浑、更乱。

“蝶衣堂,根本不是权相对手!”老拳突然插言,惊得外面廊檐下两只倦归的鸽子扑拉拉地展翅飞去。他的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能切中要害。“不是对手?那她们还要以卵击石地枉费心机做什么?”金振幕皱了皱眉,他曾经度量过两方力量对比,的确也知道蝶衣堂全部势力无法跟权相相抗衡。“蝶衣堂还有伏兵么?”他看过冬天里大海中的浮冰,露在水面上的部分只是一角,其真正巨大的基础是完全沉在水底看不到的。他以为,如今蝶衣堂的势力分布正是如此。

“没有!”老拳斩钉截铁地回答,毫不迟疑。“我明了蝶衣堂的全部力量,她们既然决定出击,便是破釜沉舟的一击,毫无保留。并且,她们在京师里再没有可以依仗的援手了。”说到这里时,他也在暗自叹息,当日青瓦台被权相力量击溃的一幕看来又将在蝶衣堂重演了。

金振幕叹息:“她们,真的是一群敢爱、敢怒、敢恨、敢斗的奇女子——”他虽初到京师,但因了各方面的情报传递通畅的缘故,他对京师里各大势力的明争暗斗也是了如指掌。“假定‘忘情水’已经传入蝶衣堂中——此刻只要取得蝶衣堂的信任,成功地打入她们中间,必定能拿到‘忘情水’。”他清楚蝶衣堂现有的高手力量,也知道凭铜琴、铁剑、老拳、小曲绝对能击败已经跟权相拼死一战后的堂中剩余势力。

杯子里的茶早就冷了,外面的形势却一分分炽热起来。

崔横凝眉:“金先生,这一次,蝶衣堂败势已定,咱们或许可以坐享其成了?”如果“忘情水”真的在蝶衣堂,此刻覆巢之下,“忘情水”必定无法保全。乘两方势力混战之时,他们这一方完全可以集中力量作雷霆一击,取得“忘情水”。蝶衣堂跟权相的势力在明处,他们高丽国这一支势力在暗处,优势不言而喻。

金振幕猛然站了起来:“崔兄,咱们根本不用等到线人情报回来,现在便可以马上出动,助蝶衣堂抗击蔡京势力……”其他五人顿时露出不解之色:“本该坐山观虎斗,为何非要以身试火?”

“越快介入蝶衣堂的战斗,对咱们顺利取得‘忘情水’就越有大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