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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匹骏马,一辆大车,行进在去天长的大道上。

骑马的自然是手执铁禅杖、意态昂扬的了然和尚。坐车的自然是腿伤未愈的风淡泊以及要时时服侍“伤员”的柳影儿。

风淡泊满心不愿有了然同行,但了然既已说出口,他也无法拒绝。再说了然究竟有没有参与凹凸馆杀人案和四家绑票案,风淡泊也无法肯定。

他知道,仅仅靠“推测”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是靠不住的。

了然虽然是个酒肉和尚,而且也杀过不少人,但总的说来,倒不失是条没遮奢的好汉子,刚烈磊落,不似宵小阴素之人。

他并没有把自己对了然的怀疑告诉柳影儿。他一向认为,对一个人的看法如果还没有成熟,最好不要先表示出来。

再说,他不想让影儿担惊受怕。

他希望影儿永远快乐,永远毫无机心,永远天真烂漫。

影儿撩起车帘,笑道:“多闷呀!透透气儿才好呢!”

风淡泊微笑道。“好。”

了然大笑道:“柳丫头,洒家虽不想偷看,但有时候也会忍不住瞄上几眼,你最好还是放下帘子。”

影儿骂道:“大和尚,你怎么一点出家人的规矩也没有?

不怕下拨舌地狱吗?”

了然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柳丫头,洒家酒色财气样样沾,却不妨碍洒家成金身正果。”

影儿啐了一声,想了想,笑着又问道:“大和尚,你干吗出家呢?出家很好玩吗?”

了然笑道:“要说当和尚,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去当绝子绝孙的和尚,不过嘛,洒家这个酒肉和尚还是挺自在的。你也知道,洒家原是五台山清凉寺的,而五台山又属律宗,规矩严得很,洒家熬了三年,受不了啦,就溜了出来。

影儿呸道:“大和尚就会骗人,谁不知道了然和尚是被清凉寺追缴了度牒,撵出来的。”

了然哈哈大笑:“不错!不错!那次洒家下山没干好事,先吃了狗肉喝了酒,又跑到……跑到窑子里去了。第二天早上一醒,才晓得回不去了。从此流落江湖,成了一个野和尚。”

影儿奇道:“你既然耐不住寂寞,又干吗去当和尚?是不是有仇家要追杀你?”

了然止住笑,叹了口气,道:“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

影儿眨了眨眼睛,道:“我为什么不知道?一定是为了一个坏女人,对不对?”

了然默然不语,神色黯然。风淡泊便了个眼色,影儿吐了吐舌头,不出声了。

影儿的世界里只有四种人。好女人。坏女人、好男人。坏男人。又简单,又方便,又实在,一切问题似都可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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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长县城,君子客栈。

桶很大,水很热,影儿泡在里面,舒服得直呻吟。房中蒸汽腾腾,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影儿仰躺着,风淡泊的眼睛似已被钉在她的身上。

他忽然感到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

影儿懒洋洋道:“你何不干脆也进来泡一泡?”

风淡泊的嗓子堵得很厉害:“呃……我的伤还没好。”

影儿微微睁开眼,斜睨着他,曼声道:“胡说,你的伤早就好了。”

风淡泊忽似惊醒笑道:“其实我不该呆在这房子里。”

“为什么?”

风淡泊叹了口气:“你没发现,刚才掌柜和小二的眼神都有些那样……”

影儿捂住了脸,啐道:“他们敢!”

风淡泊笑道:“既然你敢这么……大方,他们为何不敢那样看你?”

影儿搭在桶沿的双腿不住乱踢:“你也笑话我,你也敢笑话我!”

风淡泊说不出话来了,他突然走近几步,伸出双手,搭在了她香软湿润的肩上。

影儿慢慢坐了起来,闭上眼睛,微微地喘息着,仰靠在风淡泊的肩上

一缕柔靡哀怨。缠绵徘侧的箫声远远地响了起来,慢慢飘过来,又好像随时都可能飘逝远去……

风淡泊的心突然悸动。

那箫声讲述的,仿佛是一个遥远世界里发生的故事,缥缈虚幻,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无法看得真切;又似乎是一个关于你自己的故事,无奈往事如烟,秋水已逝,你己无法去将它追寻……

渐渐地,那箫声仿佛又说到了你的现在,说尽你遭受的苦难,说尽你焦渴的心灵,说尽你迷悯的幻思,说尽你的爱人、朋友、仇敌,说尽美人迟墓和英雄气短……

不知过了多久,风淡泊突觉背上一痛,惊叫一声,从幻思中醒过来。

“怎么啦?”

影儿怨恨地道:“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你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你说,你心里在想什么?”

风淡泊伸指在唇边嘘了一声道:“你听。”

影儿两手环着他脖颈,身于扭动着,不满地道:“听什么呀?”

风淡泊沉声道:“箫声。”

影儿侧耳听了半晌,不解道:“什么也没有啊。”

风淡泊也侧耳又听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苦笑道:“也许是我听错了。’”

实际上他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绝对没有错。他对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一向很有信心。


他又很注意地听了片刻,直到确信那箫声已消失得无踪无影,才又长长叹了口气。

影儿抱着他,又捏又掐:“见你的鬼!你叹什么气?根本就没有箫声,根本没有!你身在人家这里,心也不晓得跑哪儿去了!我不许你这样,不许你这样!”

风淡泊微笑,牵过她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我的心不在这里,又在哪里?难道放在这个胸腔里的,是别人的心不成?”

可他的心,确确实实已被那一缕如泣如诉、似断还续的箫声牵走了。

他从未听过那么美妙的箫声。他甚至可以发誓。

那么美妙的箫声,或者只该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吧。他也许真的是听错了,那美妙的箫声或者真的只是幻觉。

风淡泊强自镇定心神,将那缕飘走的心魄收回来,重又放回到影儿身上。

他又何苦非要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东西呢?此刻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影儿岂非更怡人,更实在?

风淡泊附在影儿耳边轻笑道:“刚才我确确实实听到点声音,不过不是箫声,而是另外一种声音。”

影儿微微喘息着道:“是……什么……什么声音?”

“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风淡泊慢吞吞道:“是你发出的声音,是你身上…”

影儿一把拧住了他:“我掐死你,掐……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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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淡泊和影儿并肩来到前厅吃饭时,已近三更时分。

了然看来已喝得不少酒,眼珠子都有些红了,舌头也有些硬:“嗬,你们…两个才……才来啊?”

影儿微红着脸,微笑着,眼中闪着骄傲而满足的光芒。

风淡泊也在微笑,却笑得有点不大自然:“大师己吃过了?”

了然拍拍肚皮,大笑道:“酒……足饭……饭饱。洒……

洒家要……要去睡了,明……明天还……还要赶…赶路。”

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连打了几个酒嗝,拖着禅杖,含糊不清地跟风、柳二人打了个招呼,趔趔趄趄地走了。

风淡泊和影儿相视一笑。

一个三十来岁的伙计点头哈腰走近来,将他们引到一张空桌前坐下,扯下搭在肩上的抹布抹抹桌面,满面堆笑道:“两位要点什么?”

风淡泊微笑道:“来四个好莱,十个馒头。””

伙计连连点头,又道:“大爷您不来二斤酒?小店的酒可不赖呀!”

风淡泊道:“我不喝酒。”

伙计碰了一鼻子灰,但还是笑嘻嘻地道:“不喝酒好.不喝酒好!嘿嘿,不喝酒不误事,不误事……”嘟嚷着转身走开了。

影儿低笑道:“这伙计心里一定很生气,说不定已将你骂了一百遍了。”

风淡泊笑道:“这几天我实在不宜饮酒。他的话很对,不喝酒,自然也就不误事儿。”

不多时,饭菜送上来了,那伙计又赔笑道:“大爷们请慢用。两位的房间还没收拾好,小的这就去。两位大爷用过饭菜,也就好休息了。嘿嘿,嘿嘿……”

风淡泊刚要点头,影儿忙道:“不劳你费心,我们自己会收拾。”

她现在仍是书生打扮,但凭伙计们识人的眼力,怎会看不出她是个女人?不过这个伙计既然口口声声称“大爷”,影儿自然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充“大爷”。

伙计点头哈腰地走了,风淡泊悄声道:“为什么不让他收拾房间?”

影儿脸一红,碎了一口,嗔道:“乱成那个样子,让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风淡泊微笑不语。他虽在和影儿说话,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盯着那个伙计的背影。

世上的伙计大多饶舌,而且“热情”,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令风淡泊感到奇怪的是,这个饶舌伙计看上去居然有一身不俗的内功。

方才伙计一出现,他便注意到,这位伙计的眼中神光闪烁,时明时暗,显然他想掩饰自己的武功却又无法掩尽。

另外,这位伙计的大阳穴高高鼓起,显见得内功火候已近一流的境界。

此人是不是真的伙计?

如果是,那就说明市井之中确实藏龙卧虎,不可小觑;如果不是,那就说明他此来必有所图谋。

看来“君子客栈”并不“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