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兰说:“我是没有自杀的理由,也绝对没有那种勇气,我是个最最无用的人。”她用手圈住了我的臂膊。
兰兰大概也不知道,她可以算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过了没多久,我得了两个礼拜的假期,休养在家。不放假还好,一放假整个人就累得像塌下来似的,整天睡,兰兰下了班就笑我是只猪。
我说:“本来我要到别处走一次,你又不准我去。”
兰兰急了,“唷!把我说成雌老虎了,你往哪儿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还用锁锁起你呀?只是你这人,真正狗咬吕洞宾,两星期的假,好走多少地志方?匆匆忙忙,不如养养元气。”
其实她的确不想我一个人到处溜,兰兰妈曾给她金石良言,“丈夫丈夫,一丈之外就出毛病了,所以要盯得紧!”
两个礼拜,可去的地方多呢,唉,算了。
多多休息也有好处。
一天下午,忽然接了一个电话,我一拿起听筒就问:“兰兰吗?”
那边不出声好一回了,才说:“王医生,我姓君。”
她?她来找我干什么?
“王医生,我身上有点病,如你有空,请你来看一看,好不好?”她声音哑哑的。
“什么毛病?”我怀疑,“我看得了看不了?你平时看惯董医生,最好找董医生。”
“董医生憩暑。”
我想我也在憩暑,这女人也很够烦的,怎么老认牢了我。
“王医生,麻烦你了。”
“什么病?”我终于问,“我好带药。”
“外伤,我在泳池旁滑了一交。”
“啊,小事。”我放心说。
“唔,麻烦你了,清你下楼,我车子在等你。”那姓君的女人说。
我拿着电话往露台下看,果然见那部劳斯莱斯就在下面。这女奇Qisuu.сom书人厉害,晓得只要她开了口,便十拿九稳。
我说:“好,我马上来。”
“谢谢你,王医生。”她放下了电话。
到了她那里,两个女佣人又换了新面孔,仍然待我一般的殷勤。
我进到屋屋,佣人说她在书房里,我跟进去,书房又是漂亮的书房,来不及打量布置,只见她一个人坐在暗角里,叫了一声“王医生”。
我放下药包,笑道:“太不当心了,”
她哑声说:“可不是,又烦你了,王医生,若我还有旁人可求,决不烦你。”
这句话倒是说得很心酸,也算是实话,她的确是无人可求,这我是明白的。
“跌了哪里?”我问。
她始终坐在暗角里,我把窗帘微微提起一角,见了她的脸,真正吓了一跳。她嘴唇破了,肿着,嘴角积着瘀血,一只眼睛上角也裂开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另外一只眼白里全是红的。手臂上包着白纱布,也有紫黑色的血渍。
我说:“这不是交摔的,你是被人毒打了。”她不响。
“这种伤我不会治,你要进医院,额角要缝针,嘴唇放血,手臂上怎么了?”我拉了她一下。
她闷哼一声,痛得脸色发白。
我伸手按她胸下,我说:“肋骨断了。”
她看看我,神色惨然。
我问她:“谁做的?”
“王医生,我不去医院,求求你治我。”
“我治不了!”我吼道,“谁毒打你?说!”
“我自己在泳池旁滑一交,真的,王医生,你不治我,我也只好这样了。”
我转头叹息。“几时的事?”
“今早。”
“今早为什么不找我?现在都五点了。”
“怕你没起身,不便。打电话去医院,医院说你休假,又考虑了很久,实在没奈何,才到你家找你。”君情说。
我说:“你躺下来再说。”
“不能躺,痛。”
“我先找个中医来替你续骨。别笑,他们有他们的好处,不然就得进医院打石膏。”
我用她的电话拨了几次,找到两个中医,一会儿都来了。
她是疼得全身全脸都是汗,始终没哼一声,坚强起来倒真坚强,又替她验了内部,没有大碍。然后由我替她打止痛针、抗生素、破伤风针。我笑:“这叫作中西医会诊。”她笑了没有,我看不出来。
我替她用棉花细细抹净脸上的干血,敷了药,再看手臂。
手臂上明明是利器剖的,不很深,但很长,有三四寸的样子,很恐怖。我心头发毛,这女的来历不明,如花如玉,都有男人在她身上刮几刀,痛殴一场,我再膛这混水,万一有人误会,如何是好?心惊肉跳。
我又叹一口气。
“这也交摔的?真够艺术。”我说。
她苦笑。
“从此以后,这条玉臂是留下疤痕了,多可惜。”我说。
她还是不出声。
我替她包裹好了伤口,我说:“如果发炎,还是进医院的好。”我劝她。
她说:“不行,医院我是死了才去的了。”
“这又是什么话,听听,多么不吉祥。”
她黯淡的笑一笑,“吉祥?我这一生不过是这样了。已经完了,还论什么吉祥不吉祥?”她说得这么真切,这么肯定,又这么自然,仿佛她的一生,是真的完了,不过坐在一个暗角落里,等死罢了。
我问她:“如果我不来呢,你就不看别的医生?”
“我并不稀罕。”她说,“活了大半辈子,不过如此。”
“生命是充满惊奇的。”我说,“一个人要有勇气活下去,我们之间,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只要转一个弯角,你会见到新的希望新的世界,要提起勇气来,努力向前走。”
她听完了,鼓起掌来。
我气结,白了她一眼,收拾我带来的东西。
她轻轻的抓住了我的衣角,叫我道:“王医生。”
我看她。她的神色是温柔的,这一种神色,叫我怎么形容她好呢,仿佛我是主人,我要她怎样,她就怎样。而我不过想她好好的活下去,我是个医生,我希望每个人好好的活下去,充满生气的活下去,这也许是我喜欢兰兰的地方,她是充满活力的,一天比一天有劲。
而这个女人,我有种感觉,有种花凋的感觉。
过去或者她是刁钻荒诞不羁邪气的,然而如今,生命似乎渐渐离她而去,从她的神色里可以看得出来。
我过了很久才问她,“有什么事嘛?有事尽管对我说,我做得到,莫不帮你的。”
“我知道你是好医生。”她说道。
我俯下身去,“你要休息,最好把上次那位护士找回来照顾你,你要当心,不要再跌交,走路要小心。”
“我的路,”她说,“难走。”
“每个人的路都不好走。”
“我的路——”她摇着头,一派无助,只是抓着我手。
忽然我为她难过起来,这样一个女人,做错了什么呢?遭遇这么不好。我扶她起来,慢慢走向房间。我一手扶她,一手推开房门,只见佣人正在收拾,我拉开被褥,把她放进去,盖好被子。只见枕头角有血。地上跌着一本书:张爱玲《怨女》。
我为她拾起书:“你看这个?”
“唔。”她说。
她很平静。她一直很平静,两手在胸前,微微的扼着一个微笑。
“我有一个请求,王医生。”
“什么?”
“如果我睡一觉,你可否呆到我醒来?”君情说。
我笑了,“你一觉睡到天亮,我岂非累死了?你要人陪,我明白,临时找不到人,我替你安排个护士可好?”
她说:“那么,可否等我睡着了,你才走?”
“好,那么快快睡,不准胡思乱想。”
她说:“当我小的时候,很小的时候,父母搬到一层新房子去住。我当时认为真是一间好屋子,有客厅,有睡房,朋友进来,不必看到挂着的睡衣了。在厨房,母亲挂了一个镜子,常被油腻所蒙,是一面极旧的镜子,可是我最最喜欢那一面镜子。一个夏天,我的头发也剪得这么短,穿件T恤。短裤,照镜子。人人都说:她真漂亮,皮肤太好了,一颗雀斑都没有。”她停了一停,“那是我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
我在听。
多么奇怪的一个女人,多么奇怪的记忆。谁还会记得多年之前的一面镜子?
“我只十七岁。”她微笑,“今年我二十九了。”
“你还是很漂亮。”我说,“不用愁,快睡觉吧。”
兰兰从来不想过去,她只有将来,而且兰兰相信将来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的。当时她主动约我,多少人讥笑她既不貌美,又无大学问,可是终于她是与我订了婚,我也喜欢兰兰这一点强烈争取与生存的欲望。
我说:“想一想将来。”我说得是这么老套。
“多谢你来,王医生。”她根本不答我。
“我明天再来瞧你的伤口。”
“谢谢你。”
我翻着她那本张爱玲的小说。
“你可以走了,医生,不好意思,浪费你的时间。”
“不要紧。”我说,“好好睡,再见。”
我离开了她的房间。女佣人领我出去,我想向女佣人吩咐几句,想想也是多余的,她三日两头换佣人,谁真关心她?才没有用,反正我明日来罢了,她那些疼肿,怕要三两个星期才退,那条肋骨,靠上帝。
第二日我又去了。
她仍然很镇静,两位中医也来了。说她没有大碍。没有大碍,大概就是不会死人,我觉得无端端被人弄得遍体鳞伤,很是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