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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也许真醉了,也许忍无可忍,忽然之间,眼泪当着外人的面,籁籁落下来。

他把我的头拨向一边,按在他肩膀上,不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同朱二寒暄。

客人知趣地离去。

人一走,他就把我推开。

我瞒珊地追过去,"国维——"

"你怎么搭上他的?"

我怔怔看着他,"人家在路上碰到我,送我一程。"

"你看你那样子,成日就是灌黄汤!"

我坐下来,"我不喝好不好?"

"这是你自己的事。"

他走开。

我追上去,"国维,你是不是要我走?"

他抬起头,"你要走?我叫人来替你开门。"

我僵在那里。

他转身回房,大力关上门。

我总是说得太多。

像言情戏中愚昧的女角,在街上碰见丈夫挽着女友的手,还追上去问:你不爱我了吗,你不爱我了吗?

既然到这种地步,实在下不了台,不能收拾,只得开门走。

我轻轻掩门,并不想惊动他,虽然即使听见声响,他也不会追出来。

到附近的酒店开了房间,倦极而睡。

一整夜做梦,是什么人?冷笑地问我:你怎么回去?出来容易,回去难,你怎么样回去?

在梦中我努力与那人争辩,他背光,我看不清他的样子,记得自己一直说: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许久没有在晚上睡觉,难怪不习惯。

醒来时一身大汗,梦里记忆犹新,冲口而出,"为什么回不去?根本没人知道我出来过!"

谁?谁是质问我的人?

他的轮廓那么熟,我打一个冷战,会不会是母亲?

她在各式各样的噩梦中以强者的姿态出现,我永远是被害人,不得翻身。

为什么?

必须要见周博士,在她那里寻找答案。

来听电话的是她本人。"今日时间都约满了,除非是午饭,你恐怕不愿意。"

"晚饭呢?"

"也约好朋友。"

"那只好改天。"

"不能在电话说吗?"她很想帮我。

"不"

"那么明天见。"

"好的。"我非常惆怅。

有人敲门。

女侍捧人一大篮白色的花。

花篮直径约有一公尺,把女侍身体遮去一大半,香气扑鼻,任何女人都会为之吸引,篮里插着板子、剑兰、玫瑰、茉莉、百合、铃兰、蝴蝶兰。夜来香……密密麻麻,深深浅浅半透明的各式大小花瓣使我伸手接过,把面孔埋在里面。

我问女侍:"谁送来的?"声音很久没有这样温柔过。

"是朱先生。"

我呆住,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这里正确的地址,只知道这间郊外小旅舍布置优雅,风景恰人,许多人特地开车来喝咖啡,因为近我家别墅,我来过一两次,昨夜才摸得到地方。

接着又有人敲门,打扮明艳的少女一脸美丽的笑容:"陈太太起来了吗,朱先生叫我来问一声,陈太太可否赏脸同他喝一杯咖啡。"

我真的摸不着头脑。

"告诉我,小姐,你是谁,朱先生又是谁?"

"我是本酒店的公关助理,朱先生是我老板这里的董事长。"

"原来如此。朱先生查注册部,才知道陈太太住了进来。"她仍然满脸笑容。

我捧着花踌躇,缓缓把篮子放茶几上。

那位小姐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出来做事,真不容易,什么是分内,什么是分外,根本没有界限,讨口饭吃,至要紧听老板的命令。

不禁心酸起来,我的委屈,又何止这一点。

那个女孩试探地问:"我怎么回复朱先生?"

"你同他说,给我二十分钟。"

她松口气,我一答应,她得个彩,可以去复命。

篮中花令整间房间充满香气,我打开浴室门自顶至踵洗一遍。十年没约会过异性了,约会是古老的情调,渐渐不再流行。

现在要接触异性,最方便是到跳舞场去,一个人进去,两个人离开,同谁有什么关系。

约会,累赘而不切实际,劳神伤财,不过这也不算约会,他不过想再一次表示歉意。

昨日的衣服皱得像核桃壳里取出,我只得唤人将它拿去熨。

又没有化妆品,我一筹莫展坐在沙发上发愁。

刚在烦恼,女侍捧着盒子进来,软纸里是一套午间裙子,灰紫色。

我取出抖松,裙子撒开来。

即使亲自出去挑,也不会买到更好的。


这就不是道歉这么简单了。

我呆一会儿,穿上裙子,刚好合身,去拉开窗帘,发觉天在下微雨,一玻璃的珠光。

侍役在门外等。

我握着手袋,由他领我下去。

这间旅舍一向是情侣的好去处。

旅舍每处布置都富气氛,每转到一角,都有人向我鞠躬,然后急步向前报告。

在旁人眼中看来,一定是夸张而滑稽的吧,但我不是旁人,我很感动,良久没有这样被重视,这种排场使我跨出去的每一步都矜持起来,而我还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无知少女。

耳边响起玛琳的叹息,"这种老土的事要是做起来,还挺管用。"

我为自己难过,一定是很寂寞了,不然不会沉醉起来,我一半清醒地为自己伤悲。

他老远看见我便站起来。

我没有说话。

事情比他想象中容易,抑或同他想象中一样?

他也没说话。

目光非常炙热,找对象燃烧,我正在尽情自怜,如冰水般扑灭这两股火。

太早了,白天的思维不能集中,我有点恍惚。

侍者将威士忌加冰放我面前。

他有什么意图,他知道多少?

经过昨夜那一幕,再胡涂的人也知道国维与我之间有不可弥补的裂痕。

他想怎么样,是很明显的事,不必周博士来分析。

我叹口气,喝完酒,站起来离去。

他没有叫住我,可能不记得我的名字,可能同情我,认为应当给我更多的时间考虑。

侍役同我说:"陈太太,你的房间换过了。"

我抬起头,"不必,我这就走。"

"朱先生吩咐的。"

他给我一间套房,可以看见海,露台的长窗敞开着,沙滩上尚有外籍年青男女在嬉笑追逐,并不怕冷,也不怕细雨。

几时我也跳进浪里,一直游出去游出去。

天与水都是灰色的,海鸥点点白,欠缺明媚,多一份气质,不大像东南亚的海滩。

他给我这样一间房间,是要我留下来。

转身,看到衣柜,更是一怔,粉红色丝垫衣桇上挂满今季的衣裳,下一层放着皮鞋与手袋,抽屉里是内衣袜子。

我走入浴间,丝袍搭在椅子上,拖鞋放在梳妆台前,一切都准备好了。

噫,陈宅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这里有人把我当公主一般看待。

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一些女人过了一生。

那篮花搁在会客室中央,继续发散香气。

我靠在露台的长富门框上,纳罕今晚是否会有月亮,但今日的白昼不讨人嫌。

我换上自己的旧衣,轻轻带上门离去。

侍役守在门口,一见我,立刻去通风。

我走到门口,朱二已迎出来。

我客观地打量他,真不愧是个英俊的男人,面孔线条硬朗,高大、强壮,修饰得十分漂亮,意大利西装、薄底平鞋。

他是如今少数漂亮的男性化的男人,也许是先入为主,他总给我一种略为不正派的感觉。

他没说什么,只是送我到停车湾。说送,也不正确,他堕后许多,约有数十步之遥。

但我可以觉察到他的目光紧紧追随我。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维持沉默。

侍者侍候我上车。

他站在那里不动,车子驶出去许久,在倒后镜里,还看到越缩越小的他,站在喷水池前。

车子拐弯,他才不见。

我略感震荡。

有一种乖巧的孩子,从不讨大人的厌,有什么要求,总以目光暗示,静静站一角等待,这种原始的态度常常无往不利,想不到一个成年男人亦懂得这个秘诀。

家变得空洞简陋,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国维已经出去,女佣在收拾他的房间。

书桌上多一大叠书,我看了数眼,什么易经浅释,天象凶吉。

国维就差没有组团出发去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快了。

雨还在下。

气温陡然下降,娇怯的女士已可作瑟缩状,如有名贵皮裘,也可搭肩上。

但我忽然想游泳。

我学会游泳,不过是早两年的事,不是忽然致力运动,而是怕遇溺。

周博士说得对,我的恐惧实在太多。

她说过一个故事给我听。

"一个仆人,到巴格达的市场去趁墟,在那里,看见死神朝他装鬼脸,他吓得魂不附体,赶返家中,求主人赐他一匹马,往麦加方向逃去。"

"主人看着仆人向麦加飞驰,实在不服气,亲身到市场去,见到死神,问他:'你为何吓唬我的仆人?'"

"死神回答:'我没有唬吓他,我只是作了个诧异的反应——他怎么会在巴格达出现?因为今夜,他与我在麦加有约。'"

听得我寒毛全部竖起来。



连忙问:"这个故事寓意何在?"

周博士微笑,"躲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