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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星期一的大清早,周海湄居然在太阳底下出现,坐在帆布椅子上,看那碧蓝的海。

一对青年男女躺在沙上,半截身子浸湿,穿一式的毛衣短裤,是热恋中的情侣,紧紧地拥抱,不断接吻,世界再也没有其他,也不必要有其他,神仙不过是这样罢了。

整个小小私家海滩上,只有这么三个人。

众人都上班去了,为何这一双男女不用工作?他们是否故意告假来温存,抑或日日如此悠闲?

他们这样需要对方的身体,活着就是有这个好处,身体是柔软的,活动的,温暖的,抱上去感觉良好。

"海湄。"

真不相信,国维竟追到这里来了。

我抬起头,不,来人不是国维。

他开口说话,他竟然重新开口说话。

因为太过诧异,我也大方起来,"我以为你怕我,不肯再见我。"

他坐在我身边,双臂抱着膝头。

"你并不觉得意外?"他看着海。

"你一定会得再出来。"我看着那一男一女。

"为什么如此肯定?"

"我不止欠你一点点,你也不止欠我一点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讪笑。"这次弄假成真了。"

据说总是这样的,当事人永远相信他是全人类最潇洒的一个,事发后可以轻松地拍拍手离开现场,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予留下。但不,结局永无如此理想,结果往往凌乱一片,脱不了身,当场受捕。

"我怕你再来,又怕你不再来。"他说。

"你认为我会不会再来?"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

"现在已没有必要告诉你,说我会来,你变得白等,说我不来,又怕你不甘心。"

"没想到你这样懂得玩这个游戏。"

"这还是我第一次玩呢,而且到此为止,已经不好玩了。"

他同意,点点头。

我说下去,"在还没有认真的时候,最好玩。"

我在一次又一次回头找他时,已开始认真,一个人认真,而另一个不,尚能玩下去,待他十分钟前开口同我说话,两个人都认真起来,游戏宣告结束。

"你打算离家?"他问。

"那并不算是家。"

潮水涨了,那一双恋人几乎全身陷入水中。

水在这种天气应是冰冷的,但热恋中的人根本已失去其他的感觉,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世界仍然丑陋绝望,但不要紧,他们活着是真正活着,一个人的生命突然有两朵燃烧的火花,烧进心里去。

我羡慕得眼睛发绿。

"看见没有?"

他点点头。

我感喟,难怪日后受罪也值得。

我看着他,"你也可以令我真正地活一次。"

"今夜。"

"你也喜欢夜?"

"但今次必须是个夜晚,你到酒店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现在不能看?"

"必须要在晚上。"

"是什么?"

"过几个小时你会知道。"他微笑。

他的游戏项目真多,但即使不住地玩,终有一日会玩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太爱玩了,除去玩,什么都不会,一点儿别的选择都没有。

"我来。"

"午夜。"

"不见不散。"

他没有即时离开,仍坐我身边,那古怪的缄默已经回来,下巴抵住膝头,他不再说话。

那一男一女已向海中心游出去,似海鸥一样,只余一小点。

"他们会回来吗?"

他没有回答。

这样烫热,能够冷却一下,也是好的,怕只怕卷土重来的时候,更加不可收拾,有燎原之势。

我想起来,"酒店不是在装修吗?"

一回头,他已经离去。

我还看得到他的背影,白衣白裤,手插在袋中,并没有胜利者踌躇满志之态。

就是他,他使我兴奋、意外、快活、刺激,所以我眷恋他,苦缠着他。

今夜我们将进人什么样的世界?

天气是有点冷了,穿着绒线手套,还觉十指冰冷。我朝手心呵一口气,是太紧张了。

帆布椅真舒服,实在不想起来。

恋人还未回来,像是已在浪花中消失。

太阳隐没,紫灰色的天空有点阴凉,我站起来,没发觉潮汐已浸至足踝,一双布鞋湿透。

老了会风湿,但我怀疑我们这一票人是活不到七老八十的,真好。

我回家。

满以为陈国维不在,但偏偏他没有出去。


故意避开他,他走到客厅,我躲到房间,他才在走廊出现,我逃人工作间,躲无可躲,只得往露台站着。

最后我问:"你怎么不出去?"

"这是我的家,我爱怎么就怎么。"

走火入魔之后便会这样,你说东他说西,一定要事事作对。

忽然之间心头一震,我知道他像谁,他似我父亲,用他全部的时间精力来与我作对,眼睛忘不了盯住我,偷偷监视我,永不放过。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背脊有两个洞,是被父亲的目光烧出来的洞,血肉模糊。

如今这一对怨恨的眼神又回来了,触着旧伤口,比从前更痛。

朝天叹一口气,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

"国维,我要同你分手。"

他不出声。

"我们并无正式结婚,也无孩子,分手没有麻烦,毋需手续。"

"你想抛弃我。"他冷冷说。

"你是陈国维大律师,此刻季子多金,别人定当是你甩我。"

他最要面子,替他解决面子问题,一切好说话。

"他是谁?"

"我只想出去找一层小小的公寓,从头开始,过新生活。"

"做新女性?哈哈哈哈。"

开始了。

开始用刀互砍,什么言语都能刺入对方的心,就说什么话,讽刺、侮辱、恶骂,无所不至。

我不会反攻。"无论怎么样,我们之间完了,找到地方就搬出去。"

"然后不住地找男人,一个接着一个,等到年老色衰,用钱来买?"

我要避开他。这样越说越僵,一点益处也没有,但他不住嘴。

陈国维在我身后说:"同你母亲一模一样!"

我缓缓转过身子,"你别牵涉到我母亲,有人试过在我面前侮辱她,结果得到什么结局,我想你应当最清楚。"

他嘿嘿两声,"恐吓我?"

"不,"我低头说,"不要逼得我太尽。"

国维不语,有点恐惧。

太像了,太像父亲那复杂的情感,不舍得,又憎恨,巴不得我离了跟前,又怕寂寞,脚底随他呼喝的小叭儿狗要走,走到哪里去?简直不可思议,找到别的更好的主人了嘛……

我掩上双耳,轻轻说:"不要逼我。"

夜深,锁在房里打扮修饰。

抓起手袋,轻轻自露台爬出去,可惜在一株棘杜鹃处钩破了丝绒裙。

耸耸肩,不敢用车,怕引擎声惊动陈国维,一直步行出去。

到大路,突然有辆车用低灯着牢我闪两闪,一转头,心中一喜,果然是他。

像是怕吓着我,他把车子慢慢驶过来。

他的目光也是难以形容的,仿佛见到的是一只鬼,不是我。

这只鬼还是拉开车门,上了他的车子。

他把头搁在驾驶盘上,看着我,像是自言自语,有一股茫然,他说:"我一向是不回头的。"

这次是为什么破例?

他喃喃地说下去:"而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懂其他的。"

他把车子开出去。

而我,也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丝毫不介意,一点儿不抱怨,也绝不记恨,因为他能给我今夜这般的乐趣。

两个邪恶的人,在黑夜中偷偷活动。

到达他的地方,发觉职员全部换过,他那好心肠的经理呢,也撤了职吗?

许多陈设都变了款,地毯及墙纸灯饰也是新的。

很好,没有不愉快的记忆。

他带我到一个新的跳舞厅。

"乐队呢?"没有音乐怎么行。他指指桌上一只小小的无线电。就是它?

他把它旋开,先听到毕剥的电波杂音,然后逐个电台挑选,新闻报告,不行,广播剧,也不行,访问明星谈心事,不恰当,终于有一个台在播轻音乐,他把无线电调校到好位置。

舞厅尚未全部装修妥当,许多部分用大张白布遮盖,空气中挥发着一股油漆味。

并不觉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邀我跳舞。

踏上舞池,才知道惊异,地板是软的,不不,有弹簧,每走一个舞步,地板都帮着你脚步还原,使舞者更轻盈舒畅。

这是什么样的设计啊,我放纵地与他随着音乐转,转至几乎失去平衡,然后靠着他身子停下来,面孔贴在他胸膛上。

他要给我看的东西,大概就是这个神奇的舞池吧?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他微笑,示意我抬头望。

我看向天花板,一时还不会意,但没多久,便发觉天花板在移动,分为左右两边,当中渐渐露出裂缝,看到夜深的天空。

我呆住了,仰着头,不愿眨眼。

这碰巧是个星夜,黑丝绒上布着水钻,同我身上的裙子是一式的,每一粒星都闪烁。

天花板越移越开,终于整个小小的跳舞厅都暴露在天然环境之下,清风徐来,空气有点寒意,朗月自云层透出,不用开灯,也可看到舞伴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