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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现代人的记忆就这样必须依赖相册、钥匙、花瓶来引导,否则他们一转身,也许就认不得自己的同年、青春,认不得自己的恋人、妻子,认不得曾有过的浪漫、幻想了。

害怕忘却是现代人共同的心理病,于是制造纪念品,让记忆、热情在相框、花瓶、铁链上定型,成为看得见的东西。不仅要让自己看得见,还要让别人也看得见,现代人制造纪念品、制造浪漫是为了不断地提醒自己,同时也是为了表演给别人看。婚纱照、玫瑰、同心锁似乎只有有了另外一些人作为观众,发出啧啧称叹时才会成为他们自己的,也就是说他们首先得下决心使浪漫成为别人的浪漫,才能相信自己拥有了浪漫。

于是现代人之间出现了一种奇特的浪漫消费关系。欣赏别人的浪漫成了一种责任,到朋友家作客,要是不对客厅里的结婚照赞叹一番就不算合格的客人。购买浪漫让别人欣赏也成了一种义务,谈恋爱不送玫瑰会让女朋友觉得丢人,对不起女伴们的关心。

最会利用现代人的这种心理的是那些影视导演,弗朗西斯卡与罗波特在《廊桥遗梦》中尽情施展他们的浪漫爱情,他们的一言一语,一着一式都是冲着观众的眼泪而来的,当他们在银幕上大把大把地赚着观众们的眼泪时导演、制作人们正在幕后大把大把地数着钞票。

在电影院里、电视机前、小说书中寻寻觅觅,借别人的故事来感动自己,浪漫在这个过程中成了一种用金钱就可以买到的商品,成了一种休闲方式,少年维特们再也不用为真实存在的绿蒂痛苦自戕,"骑士侠客们"也不必为了得到"杜尔西内娅"的亲睐,冒险历奇,骑士和诗人悄然隐退,剩下来的是导演和制作人将浪漫用复印机复印以后批发给现代人,现代人享受着这些批发的浪漫就象在肯德鸡、麦当劳店里吃快餐一样地津津有味。

导演们的功绩在于使人们可以不遭遇浪漫而又能细细地品味浪漫,所以浪漫成了人们可以细细品味的休闲食品,人们也不再需要亲蹈爱与恨的深渊,忍受爱火的锻炼,情海的冲刷,导演们已经将它们制作成了一碟碟精美的小菜,你只要准备一方手帕就行了。

写到这里,我得深化一下本文开头的那个观点了。因为制造浪漫出售浪漫已经成了现代社会的一大产业,人们把制造浪漫的任务交给了那些专家,所以人们对自己制造的土里土气的浪漫也就越来越不感兴趣了,,人们只会按照专家们的模式购买浪漫,如"送玫瑰"、"拍婚照"……随着现代浪漫制造业的发达,专业工作者们制作的浪漫越来越神奇、精制、美妙;随着浪漫制造业的机械化,流水线生产大大提高了浪漫工业的生产效率,浪漫在市场上的售价越来越低了,它成了一种真正的大众消费品,人们就更加懒得动手自己制作浪漫了。

现代人是爱浪漫的,但是爱的是时尚的市场出售的流行的浪漫。

悲愤是一种病

(1)近来文化人特别悲愤起来,有的一想起文革就要骂街,巴金当年做得比较好,他是骂自己,现在的文化人则不是,是骂别人──当然是知识分子,不管以什么作为借口,总是一个骂字。仿佛一骂事情就解决了。还有一派是专门骂大众,认为大众是彻底地堕落了,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了。

我说,正是这种心态很要命,我们需要的是另一种心态,一种平静的、研究的心态。比如对待文革,我们老是说"反思"、"反省",要从中挖知识分子的劣根性,这就是一种不见得高明的心态,我们想这件事情之前就摆定了我们的知识分子是有毛病的,就往知识分子身上揪,自然知识分子,尤其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毛病不少,但是我看文革的重要毛病不在知识分子身上。邦有道,自然人民也跟着高尚起来,邦无道,自然人民也就既轻贱又无赖,知识分子在那种情形下无赖一把,实在算不得大事,就象萧何在革命成功以后不辞而别,自然是对我们的刘邦先生耍了一把无赖,但是要比起刘邦先生自己的无赖来,那就算不得什么了。自古总是统治者要比被统治者无赖得多,而且多半,被统治者的无赖是统治者造成的,或者直接就是逼迫的。

我们对待文革现在是不是可以改变一下心态,比如我们可不可以将文革当成一次行为艺术来对待,一次全国上下共同参与的行为艺术。这样我们就会发现知识分子实际上没有作错什么,他们只是按照行为艺术创作者的意图行事,他们只是作了他们的角色要求他们表演的行为而已,张自新自然没错,而迫害张自新的人其实也没有错。大家都没有错,不然文革这样的行为艺术怎么能演出呢?红卫兵和阿贵都是小人物造反,他们也没有错,小人物自古都有造反的道理。

这样一来我们就会得到一些新的见解了。我们就会发现其实文革这场盛大的行为艺术中,我们的人民,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大众,比如红卫兵都是没有错的,他们都在这场艺术行为中患上了行为强迫症:不管你是否知道行为的意义,你都得做它,它的意思是你必须做。比如迫害张自新的人,也许他们知道这个行为不好,但是他必须去做,不做的话他就活不了了,他就丧失了参与行为艺术的权利了,况且还有那么多的人在门外翘首以待等着代替他做这一行为艺术呢。所以他就做了。比如,舒乙,他出卖哥们,大概是因为他认为这只是一场行为艺术,只是人生的一个艺术事件而已,所以是用不着道义评判的。文革就是这样一场行为艺术,它让一切变成了行为艺术,在这里"道义"已经没有份量了。

在这样的行为事件里我们责怪知识分子错了,红卫兵错了……都是没有道理的。我们唯一可能的就是想一想,我们为什么会上演文革这样的行为艺术的。知识分子只是这场行为艺术里的演员,而那个导演才是真的错了。

今天,我们有些人骂大众,骂他们不知廉耻等等诸如此类,也是同理。大众的行为大多数时候只是行为艺术而已,大众只是行为艺术中的演员,有什么错可言的?他们要生存,而且,可能的话他们还希望生存得好一些,尽管他们从来不可能知道导演过的是什么日子,也永远不会过得象导演那么滋润,但是他们总有向导演看齐,希望导演对他们好一点的权利:如果他们的生活的唯一希望就是导演给他们生活的话。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再也不必进行什么行为艺术了。我们让导演吃屎去。如果每个人都活自己的,不必依赖导演给饭吃给衣穿。进一步如果我们的大众能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了,那么他也能自己决定怎么过他自己的日子了,那么我想他们对行为艺术的爱好就会降低了。他们的强迫症行为就会消失了吧!所以我认为我们现在的关键是让大众自己能过自己的日子,而不必依赖他们在行为艺术中的角色的重要程度过日子。所以我希望我们当今的人文知识分子不要骂大众,要鼓励大众对别人不理不睬,特别是对导演不理不睬。如果大众都过一种自娱自乐的生活了,也许我们这个国家的事情就好办许多了。

(2)近来"知识分子的情绪是越发地悲愤了,照理悲愤的精神是多方面的,例如鲁迅的悲愤。但是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的知识分子们似乎只会对大众文化看不过眼,他们只会对软的,不会回嘴的大众文化动刀动枪。大众文化在今天是有它的价值的,它对"体制"、"主流"的宏大叙事是有解构的功能的。这种意义我们不能不看到。我们的某些知识分子过去习惯于把人分成领袖和群众两个部分,现在又把人分成精英和大众两个部分。看到大众自娱自乐地生活了,不把他们这些精英当成神仙一样供着了,就满肚子不愉快,就要给大众指导指导。这种心态有点类似于狐狸吃不到葡萄。

悲愤的知识分子们都是对现实极为不满的,可是他们不满的对象似乎选得有点儿离奇,他们不满的对象竟然是那个叫"大众"的人,因为大众的日子稍微好些了,甚至有的比他们过得还要好,对他们有点儿爱理不理的样子了。于是他们就对大众开刀了。他们的这种立场也是极为可笑的。可是看到他们那种悲愤的样子,你还真的笑不起来。但是,你终于还得笑,你不能用甘地、曼德拉的要求来要求他们,只能用小丑的要求来要求他们,看他们表演得那么认真,你不笑就有点儿不近人情。

不过,更可笑的是他们经常用一种海外汉学家的语调说话,仿佛没有"法兰"什么地,或者没有什么地"克福",他们就说不成话了。我看有的人用汉语在汉文的刊物上发文章简直就是一个错误,他们真的是应该在中国搞一份英文的《读书》、法文的《读书》或者德文的《读书》的。这样他们说话就更加文从字顺,也更理直气壮了。

(3)精英主义并不象我们想象的那样美好,精英主义的基石是传统思想最保守的方面:人的身心二分法,进而是劳心与劳力的高下等级制度。身心二分法经过神人二分法落实到当代社会在50至70年代就是社会的领袖与群众的二分法,在8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话语所推崇的精英和大众的二分法。它将大众放在了精神的低点上,自认自己为大众导师,这种所谓的启蒙主义态度和50至70年代的蒙昧主义政治态度在表面上看似乎相反,其实是一致的,都是教大众不要思考,认为大众只要听从领袖或者精英就够了,他不是让人去独立思考,去做那个个人,而是使他成为"群众"或者"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