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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西风独凉



        奕訢全身贯穿着丝丝寒意,疾步绕过鳞次栉比的宫殿,上了玉阶,仰首一望,“养心殿”三字端正呈现眼前。恨意顿如波涛涌入心头,也不待门口太监通报,径自便闯了进去。跨进里屋,两宫太后恰巧在此,似正在商量要事,并非发觉奕訢闯入。“臣奕訢参见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奕訢高唱一声,下跪叩首,语气却颇为不满。

        两宫太后似乎并未察觉什么,仍是和气一笑,慈禧忙道:“议政王不必行此大礼。”

        “谢两宫太后。”奕訢起身,意外发觉今日两宫均打扮得雍容华贵,端庄大方,眉眼间不经意暴露的喜悦更是激起奕訢内心的愤恨,他一咬牙,道:“太后可知和硕端仪公主薨逝之事?”

        慈安先还在漫不经心地摆弄茶几上的一盆蟹菊,一听此话,笑意顿时僵住,转首问奕訢:“王爷,您说什么?本宫没有听清楚。”

        “臣说,和硕端仪公主卒了。”奕訢又重复一遍,顺便观察着慈禧的反应。

        慈禧慈安俱是一惊,半晌未回过神,最后还是慈安略带质疑问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再说,七公主在宫中,我们都不知道此消息,王爷又从何处得知?”

        “繁妤现在臣府中,已化芳魂了。”奕訢眼圈一红,似又要淌出热泪。

        “王爷的意思是,公主使了手段偷溜出宫到了王爷府上,然后又莫名其妙死在了王爷府上,是吗?”慈禧只觉此事有蹊跷,忙追问道。

        奕訢微微点头,慈禧却颇为震怒,猛一击案:“本宫一个字也不信!谁敢对大清的七公主下手又顺道栽赃议政王?王爷,您能给本宫解释解释吗?”

        “回太后,没有人敢对公主下手,公主是服毒自杀的。”

        两太后更是惊讶,又见奕訢模样如此悲痛,也不得不相信。慈禧思及与繁妤相处的种种往事,心里难免有些酸楚,眼眶也不自觉地染红,竟细细啜泣起来。慈安见状也不好阻拦劝解,毕竟自己与繁妤并无交情,又心疼慈禧,也便任她去了。而这一幕动情画面在奕訢眼中却是刻意扮演,一阵冷笑后,奕訢问道:“太后打算如何处理繁妤后事?”

        慈禧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全然没有往日的赫赫威严,横看竖看也只是个柔柔弱弱多愁善感的小姑娘。慈安一向缺乏主见,但见慈禧如此,也不得不独自拿个主意了,她思索一瞬,望着奕訢道:“公主曾救过妹妹,于社稷有功,理应风光大葬。”

        “风光大葬固然光鲜,可那不是繁妤所要的。繁妤天性自由,是不愿回归那束缚她的皇家的。”奕訢道。

        “王爷的意思是……”

        “将繁妤遗体火化,洒如大海,让她的灵魂得到真正的解放和自由。”

        “这……”慈安有些犹豫,一旁沉寂已久的慈禧突然启口:“就依六爷的意思。”再看那慈禧,表情平静,面容整洁,谁曾想到她也曾这般动容的哭泣过。

        “可是,妹妹,七公主是皇家血脉呀……”慈安仍觉不妥。

        “那又如何?姐姐,你我都对七公主好,何不尊重她的遗愿?”

        慈安还欲启口,又恍惚看见慈禧与奕訢咄咄逼人的气势,那呼之欲出的言语也只得吞回肚里。她明白,所谓大清国理论上最高的决策人,母后皇太后,实际已经等同虚设了。满朝的权利被圣母皇太后和恭亲王瓜分的干干净净,哪里还分得半碗残羹给一向温婉柔弱清心寡欲的自己?

        “恭王爷,繁妤生前与你兄妹情深,她的后事就交给你全权处理。”慈禧又道。

        慈安还是心存不安:“可是妹妹,死了一个公主不是小事,我们如何向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交代呢?”

        “这有何难?”慈禧笑眼望着一旁垂首的奕訢,道:“密不发丧。”

        “可是……景寿……他可是七公主未来的丈夫,怕是不会依吧……”

        “他还能如何?叛臣贼子,留他公爵品级免他一死已是莫大恩惠。姐姐你放心,那景寿如今孤掌难鸣,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慈安惊恐看着自信满满的慈禧,心中一凉,突然想起了已逝的先皇。

        咸丰十一年七月,承德,正是盛夏时分,奇热难捺。

        “暇当绨几身聊憩,景入纱疏境与存。”皇后钮祜禄氏望着康熙帝御笔题诗,想着那时的大清该是何等光景,夷人朝拜,四海升平,天下安定,一片繁荣。而如今,夷人洪匪作乱,百姓生灵涂炭,即便自己身为国母,也难逃即将亡国之噩运。思及此,钮祜禄氏不禁委屈地抽泣起来。

        “萱儿。”钮祜禄氏一听有人唤着自己小名,不觉惊奇,忙拭泪回首,只见咸丰笑盈盈地朝自己走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钮祜禄氏福了福身,却难掩心中喜悦。这几年丽妃和懿贵妃荣宠渐浓,而自己则是独守空房,咸丰对自己也越发冷淡,只有尊重,毫无感情。可今日咸丰一声久违的浅唤,却让一向不苟言笑的钮祜禄氏展露了淡淡笑颜。

        “萱儿,快起来。”咸丰扶起她,见她泪痕斑斑,分明是刚刚哭泣过。又想着近几年自己的怠慢,心中略有自责,一把揽她入怀,道:“是朕委屈你了。”

        “臣妾不敢。”

        钮祜禄氏一向恭谨谦让的母仪之风很得咸丰尊敬,咸丰又搂紧几分,低声在她耳畔说道:“朕其实是想跟你商量件事儿。”

        钮祜禄氏顿时心凉一截,又不好推开咸丰,只得强装体贴,道:“皇上有何事?”

        咸丰深叹了口气,松开钮祜禄氏,道:“朕自知时日无多,懿贵妃一向嗜权,而载淳又年幼无知,朕恐怕后宫干政,重演吕后之乱啊。”

        钮祜禄氏明白咸丰之意,思索再三,终于坚定道:“皇上可知道汉武帝钩弋夫人的故事?”

        咸丰一听,立即与钮祜禄氏有了共鸣,道:“皇后是说,立其子而杀其母?”

        “正是,”钮祜禄氏颔首道:“臣妾知道皇上心有不忍,可是,也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我大清江山。”

        咸丰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与钮祜禄氏讲了些体己话,便转身离去了。

        计谋再快也抵制不住病魔侵入,还未等咸丰部署一切时,他已奄奄一息了。

        “萱儿,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咸丰不断摇着头,似自责,似悲痛。他艰难从枕边取来一枚印章交至钮祜禄氏手中,道:“其余的事朕都交代好了,这枚‘御赏’朕给你,从此朝廷下发的圣旨必须前面盖上你的‘御赏’,后面盖上兰儿的‘同道堂’,否则不能生效。萱儿,你一定要小心提防兰儿,你要替朕牢牢看紧她,防止她一人专权!”

        若不是当日咸丰身后事处理得如此瑕疵,又怎会酿成今日之祸。钮祜禄氏无限悲凉,窗外西风叹息,她缓缓站起,望着恭亲王渐行渐远的背影,长叹一声,极尽无奈。

        “哎,”一旁慈禧望着慈安凄凉的侧影,喃喃道:“本来今日为皇上找了位状元师傅值得庆贺,偏偏又遇上这等不幸之事,真是一日不得安宁。”

        奕訢回到王府,匆忙往书房走去,一推门,见画蘅正小心翼翼给满脸惨白的繁妤描眉画眼,而繁妤也已穿戴整齐,安静躺在贵妃塌上。奕訢心中自觉有些过分,便截下画蘅手中的眉笔,丢弃一旁,道:“算了,别画了。”

        “不是王爷要妾身好好给公主打扮么?”画蘅略带酸意地问道。

        “人都要火化了,画这么漂亮有何用。”

        “火化?”画蘅有些难以相信:“公主犯了什么大错,沦落到如此地步?”

        “这不是治罪,这是恩惠。”奕訢有些疲惫,懒得解释,只想迅速办好此事,于是吩咐画蘅道:“去找几个可靠的人,带上繁妤的遗体,我要将她带到郊外火化。至于你,就留在家中吧。”

        画蘅本就无意前去,颔首一应,转身跨门出去。

        北京西郊,凄凉荒地。

        繁妤遗体四周堆满了柴火,几个小厮手持火把,等待主人的下令。

        “繁儿,告诉我,这是你的愿望,是不是?你很快就能与我在一起了,我们永远在一起……”奕訢狠狠一咬牙,接过小厮手中的火把,向那美好却死寂的生命投去。

        须臾,一阵凉风刮过,激起了星星火点,犹如天女散花,她的生命正逐渐像四面八方扩散,与大地相融。刺眼的火光熏红了奕訢的双目,临近火源使得他的皮肤迅速灼热,痛感贯彻全身却无法令他知难而退。他仍顽固跪在地上,毫无一丝亲王的尊严,火海蔓延,红光融融,面前却是纹丝不动,佝偻嶙峋的西风瘦马。

        直至火光全然散尽,世界又重归安静冷漠,奕訢方才起身,徐徐向燃烧尸体处走去。

        他自袖中抽出精雕细琢的紫檀木盒子,轻轻搁置地上打开,一把抓起地上残留的骨灰,洒入盒中。

        “我们,真的永远在一起了。”

        西风卷着片片洒落的灰烬,如黑蝶漫天狂舞,如此媚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