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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大闹刁翎镇(3)

    杜炮赌兴正浓,他背后的郑武却看到一个小匪从后门溜了出去。郑武断定他搬后台去了,要么是大巴掌,要么是一撮毛。

    杜炮把钱划拉进褡裢里,伸了个懒腰:

    “告辞了,等你们攒足了钱,我再来。”坐庄的说:

    “你是想立着走,还是想横着走?”匪徒们输红了眼,向杜炮围过来。杜炮说:

    “其实我也不想走,还没捞足,可你们没本儿啦。”坐庄的把一根手指按到桌上,一手掏出攮子,问:

    “这根手指头值多少钱?”

    “嗯,这手指头挺粗,倒是值几吊,可你不剁下来,咋给它做价呀?”

    “好!你瞅着。”

    坐庄的举起攮子就剁,可攮子没挨到手指就掉了头,从桌底下向杜炮刺过来。杜炮一把掀翻了桌子,桌子四脚朝天,坐庄的也四脚朝天,他大喊一声:

    “炸局啦!”

    众匪徒忽地亮出喷子、攮子,没带武器的也从炕上抠下块坯来。杜炮忽地敞开皮袄,腰带上别了一圈手榴弹。说:

    “我可是舍命不舍财。大年根下,谁把这玩意鼓捣响了,可比爆竹好听。”

    众匪徒成了一群呆鸟。坐庄的站起身来说:

    “你敢到这儿撒野!你知道这局子谁开的么?后有九虎(九彪)前有八狼!”

    郑武走到杜炮身前来,扯过条板凳坐了,说:

    “九虎八狼,我就坐到这里等他们。”

    “郑武来了,我也等你呢。”

    随着话音,棉门帘一挑,一撮毛捻着一撮毛溜溜达达地出来了。

    一撮毛和恨不平从彪宅出来,回到暗窑里好一阵商议。他们知道郑武紧随其后,也许今夜就到。郑大烟袋的大队人马明天不来后天也到。若是郑武来文的,交条子赎秧子,则一好百好,把条子交给九彪也好在刁翎站住脚,窝风沟的仇来日再报。怕的是郑家马队来硬的,他们手底下才二十来条枪,与郑家对抗岂不是以卵击石。再者说因为他狼牙会引来郑家马队,大过年的开仗九彪也断断不会饶过他们。文火攻心,两人好不难受。办法只有一个,三日之内等郑家赎票,郑家若不来或是动硬的,就赶在九彪打猎回来之前带着两棵秧子走,到磨刀石与郑家交割,闹不好就撕票!

    果然,天擦黑郑武就进了镇。郑武闹窑子时他就得了信,郑武刚进赌局他就让恨不平拉了二十几个匪徒把赌局围了,自己从从容容地进来,稳稳当当地坐在郑武对面。说:

    “郑老大,靠谁窑子、囚赌局(抢赌局)凑钱赎你弟弟,怕一时半会凑不齐吧。你弟这会正发症子,怕等不了三天五日的了。发症子,这滋味你品过,你们哥们都有这毛病。要么,我就零着赎他,把你褡裢里的钱留下,我把他一条腿掰下来送给你。杜炮有话坐下说,你腰里挂那么多酒瓶子,不嫌累得慌。”

    杜炮和众匪徒被一撮毛一番话稳住了。郑武却羞愤难当,说:

    “今儿我不是来赎票,是赌,和你赌!”

    “和我赌?笑话。我有个啥,兜里崩子皆无。哦,我脸上有一撮毛,能当一注押,可你没有哇!”

    众匪徒大笑,杜炮也一扑哧。

    “和你赌命!”

    说毕,郑武从怀中摸出盒子炮,啪的一声按在桌子上。

    一撮毛拿起盒子炮把玩,那枪是德国造,二十响连珠炮,簇新锃亮。他把枪放下,说:

    “命有啥赌头,这年头,命最不值钱。郑老大,你可记得敲山酒楼那胖小子,才值一块现大洋。我的命就更不值钱,我爸抽大烟,卖完了我姐姐就卖我,我死乞白赖在人市上蹲了三天,愣是没人买,都嫌咱这一撮毛难看!其实这撮毛挺好,没事时捻着玩挺有意思,就是它长得不是个地方,要是长在屁股上就不碍眼啦,哈哈!”

    众匪徒们也跟着一阵哈哈。

    郑武尴尬之极,大汗淋淋,已被这哈哈声磨掉了一半锐气。杜炮深怕郑武又犯了那窝囊病,忽地拔出一颗手榴弹,引火环叼在嘴里,手榴弹悬在胸前,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

    “笑个屁!喝了傻老婆尿?我胸前这瓶酒你们喝不!一撮毛,你那条贱命,就先留着吧,你敢和我杜炮爷会会枪么?”

    众匪徒的心都和杜炮胸前的手榴弹一样悬着。一撮毛依旧谈笑风生,又拿起郑武的枪把玩。

    “杜炮,你的枪法我早有所闻,指哪打哪,咱俩就不必会了。可你们大少爷这枪法嘛,哈哈,打哪指哪,那天在窝风沟我领教过了,他开枪打我,只听得喷子响,惊得草里兔子摇着尾巴窴,不知枪子飞到哪国去了。我今儿个,倒想见识见识大少爷的枪法有没有长进。”

    说毕他把枪放在桌上,推到郑武跟前。

    提起窝风沟,郑武恨从衷来,钢牙咬紧,把枪推至两人中间,转过身去,背对一撮毛。

    众匪徒明白,郑武这是要会枪。一撮毛没背过身去,说:

    “江湖上,这会枪可是件最文明的事,你不该给我的局子包了馅(包围)。”

    这时众匪徒才听得房檩条咯吱咯吱响。原来是压顶的郑家炮手耐不住苦寒,在房顶搓脚。

    郑武说:

    “馅中馅(我围了赌局,你也围了我),大巴掌、恨不平咋没露脸?”一撮毛心中暗笑,大巴掌此刻已到磨刀石了。说:

    “他们两个,这工夫怕是搂着胡家丫头,量炕沿哩!”他说这话是为着乱了郑武方寸,他又说:“我不喊号,绺子不往里压。”

    “我不砸窑,喷子口一律朝下。”

    “好!输赢怎论?”

    “我赢了,让我弟弟跟我走,不出三日,条子给你端来,三十根,少一根我赔你一根肋条;我输了,让杜炮扯着绺子出镇,我待在这,肉随你剐、心肝五脏任你掏!”

    “中,怕的是你赢不了。看你年轻,先动手吧。”一撮毛说罢,离了座位,站到墙边,五个手指叉开,贴在冷壁上。“郑老弟,近点站,枪端平,给我留下两个手指头夹烟卷就中。”

    郑武偏偏后退几步,两腿叉开,立稳了身子可稳不住心,从敲山酒楼到窝风沟,狼牙八浪草菅人命、害死二伯,薅了文儿蹂躏蝶儿,千般仇恨烧沸了他一腔子血。恨由心头起,两眼似火炭,真个是心观眼、眼观枪、枪观物,看那一撮毛的手无限大,五个指头之间扇子面样的空地上可种二斗谷。他把机头推到快机上,连发四弹!

    一撮毛五个指头之间的墙上被枪弹击了四个洞,手指头毛皮未伤。众匪徒一齐喝彩。

    一撮毛翻过来调过去地看手,不住地啧嘴:

    “多谢郑老大,啧啧,不愧是郑大烟袋揍的。”

    “别嚼屁!”郑武转过身来,也把五个手指叉开,贴在冷壁上,把枪扔给一撮毛,“该你的了。”

    一撮毛掂着枪,眯缝着眼看郑武,把机头退回到慢机上,他要一枪一枪的慢慢打;折磨郑武。第一枪打中了虎口,第二枪打在中指食指之间。

    众匪徒喝彩、拍手。

    一撮毛摸出支洋烟,点燃了吸着,吐了个烟圈,就在那烟圈中发了一弹。

    这一枪偏高,击在郑武无名指上,打掉了半拉手指盖。郑武转回身,举着血淋淋的大手。

    “一撮毛,你输了!”

    一撮毛向众匪抱拳,连连说“丢脸丢脸”,又坐下来,枪放在桌子中间。

    “郑老大,你手上的伤重不?”

    “用不着你操这份闲心,你输了!”

    “不假,我是输了,可只输了一半,我这眼睛属蛤蟆的,看不清死物,

    你敢跟我比打活物么?”

    杜炮见一撮毛如此不仗义,又在牙缝里骂:

    “败类!我操你祖宗!”

    一撮毛嘻嘻笑着说:

    “别操,五百年前,咱俩兴许是一个祖宗哩。”

    郑武一是好胜,二是想这一撮毛耍起无赖来,杀他一万遍也救不得弟弟和蝶儿。就让他一步,他从杜炮口里拿过手榴弹引火环勾在手指头上,手榴弹塞进一撮毛棉袄兜里,拿起盒子炮。

    “打活物就打活物,我敢陪你去打星星!这一回你再说了不算、算了不说,我就陪你一块碎尸万段!”

    “好小子,有尿!”

    一撮毛胸有成竹,向后门捏了个指响。门开了,原来那门后早埋伏了人。

    门开处,二十步开外,立一桩橛,绑着一个姑娘,皎皎明月之下,郑武看得清楚,正是蝶儿!

    蝶儿人瘦了一圈,面色惨白,披散着头发,身子却站得笔直,愈加楚楚动人。只是那一双怒目直射屋里,几乎瞪空了眼仁。

    郑武握枪的手耷拉下来。

    一撮毛说:

    “郑老大,这回还让你打第一枪。你打左眼、我打右眼。怎么?你熊了。不如就这机会打死胡家丫头灭口,免得你图财害命的丑事传扬出去。不开枪你就认输!”

    郑武转身对屋里说:

    “刁翎的诸位弟兄,散了吧;杜炮,拉马队回去,告诉我爸,就说我在这屋和一撮毛对命了!”然后他把手榴弹引火绳懞紧,面对一撮毛:“你好不仗义,前者你输了不认帐也就罢了,可我问你,这江湖上哪有用活人会枪的?!”

    “我不仗义还是你不仗义?在窝风沟你下套子,截条子,可不该取蛋杀鸡,宰了我狼牙会两口子!旧帐就算了,可我们早就打发大巴掌到你郑家亮旗号、报山头,让你来赎票,条子明明在你爸手里,可为啥不送来?你郑武今儿下刁翎也没怀好肠子,你要是来赎票,就是不拿条子来,也该报山头、盘山路,给我端个盘子来。可你却砸局子、闹窑子,你这是把两个孩子往死里逼!拉弦吧,这边手雷一响,恨不平那边就撕票!陪你这窝囊废死,死得也窝囊……可惜呀,老五毒就此绝后了。”

    一撮毛这话就顶着把郑武的一节肠子扯出来揉搓,让他活不起也死不起。半晌,他才让杜炮把褡裢里的钱倒出来,又把枪押在钱上,说:

    “我认输了,这堆现大洋,和我这把喷子,算是我靠码头的盘子,你把它收下,把蝶儿小姐放了。”

    “中。我狼牙会历来和胡家无仇。来人,给胡家丫头松绑。”一个土匪给蝶儿松了绑。

    蝶儿绑久了,手脚不听使唤,抱着桩子歇息了一刻,才晃悠悠向屋里走来。她倚着门框站稳了身子,上上下下地打量郑武和杜炮,忽然一转身,对跟随她的土匪说:

    “把我带回文儿那里去。”

    屋里人全怔住了。

    郑武眼巴巴地看着蝶儿尾随着那土匪三转两转没影了,才猛然醒悟,原来他穿的是二伯给文化人的棉袍;而杜炮,正是截去她家传的锦匣的土匪!郑武一腔苦水无处泄,腿一软,手扶在一撮毛肩头上,许久无言。一撮毛把他的手拨拉下去,嘴一撇,说:

    “怎么啦?看你这副熊色,窝风沟那章程哪去啦?蝶儿小姐不跟你走,我有啥办法。你桌上那盘子我嫌小,你带回去,叫你爸来找我说话。三日内不见条子,我让你郑家狗咬尿脬一场空!”

    “中。我爸三日内准到。只有一个事和你商量,我弟弟体弱,你让杜炮把他带走,我替他蹲秧子房。”

    “不中。哪有输了左眼用右眼代替的?再说了,把你塞进秧子房里,我得派十个人看守,你小子下黑手的能耐大,光巡捕你就弄死俩。走吧,郑武老弟,我送你出街。”

    万般无奈,郑武只得对杜炮说:

    “解开包袱皮(解除赌局之围),出街。”

    一撮毛也冲门外喊:

    “恨不平,开东边口子,送客(让一条路)。”

    郑武与一撮毛在前,仍是一个牵着引火弦,一个怀揣手榴弹。郑武马队尾随其后,出了黑背街。郑家炮手上了马,一撮毛把手榴弹还给郑武,一抱拳:

    “睡宿好觉,做个囫囵梦,明儿见。”

    然后他手捻一撮毛,迈着八字步回街里去了。恨不平独脚连跺,埋怨一撮毛:

    “就这么放他走了!你咋不一喷子撂倒这王八犊子?”一撮毛笑笑:

    “急个屁,有你玩喷子的时候。”

    “拉倒吧,你当我有玩喷子的瘾?今晚我去玩玩胡家丫头。”

    “你也敢!你动她一动,我打折你这独腿塞进你屁眼里当烧鸡卖了。”

    出了街,郑武回头看黑背街,已无一点灯光,一个个雪盖的房顶,被月光洗过,亮得耀眼。忽地,他见有一团黑影从草甸子上绕过来,钻进黑背街,在犬牙交错的街边穿行,过了彪宅后,倏忽不见了。

    莫不是姜青山又来捣蛋?

    他心里这么猜度,杜炮问他今晚在哪里宿营,他只唔了一声,意思是:随你便吧。

    东北冬夜,天将明时,圆月惨淡,寒星明灭,又是天最暗时。彻夜不息的狼嗥声本该止息了,可在九彪宿营的秧子房旁却有一只狼嗥得响亮、嗥得独特、嗥得瘆人,似有一只独狼守着一个孤女,两个一同哭泣。

    守秧子房的土匪熬了半夜,本想睡一会儿,却被这狼嗥声搅得心惊肉跳,循着狼嗥声望去,只见一个人影晃了几晃倒下去,他身边蹲了条似狼又似虎的山兽,仰天长叫。

    一会儿,那山兽弃了那人走了,扫帚样的尾巴唰啦唰啦地扫打着雪面。

    又过了一会儿,不见那山兽转回来,看守乍着胆子摸过去,见那人已死透了,嘴角淌出哈喇子,发着酒臭。喝醉了冻死在黑背街头的散匪并不鲜见。他翻那死倒的口袋,没半个铜板,但那死倒身下却压着件稀罕物——三八大盖!看守大悦,欲掀起那死倒取枪,却掀不动,他抱住死倒两腿,伸长了颈子,正然用力。那似狼又似虎的山兽,从土匪身后抄过来,一口叼住了他嗓葫芦,一摆头,把他丢出一丈远,然后它嚼也没嚼,就把嗓葫芦吞了下去。

    姜青山拍拍赛虎脑袋,意思是:干得不错。姜青山来到秧子房,侧耳细听,一个男人呻吟,一个女人哄劝那男人。

    没错!正是文儿、蝶儿两棵秧子。

    他口里叼了攮子,两手分开门,门吱呀一声,里边女人问:

    “谁呀?”

    秧子房里黑暗,他没搭言,就循着那声音扑过去,压在女人身上,随手把攮子捅进那女人的软肋。女人一声没吭就断了气。然后他摸索那男人,先摸了脸,显然这男人发烧,脸皮很烫,正然昏睡,他的手向下,摸到了心口,一攮子扎下去,搅!

    他拔出攮子,腥热的血扑了他一脸。他疲劳已极,一屁股坐在地下,抖抖擞擞地卷了根旱烟,又拿出打火石,引火捻,不抽了这棵烟解解乏,他是没有力气走出这秧子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