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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安宁手指向对面百米外一个灯箱问。那灯箱上别的字没有,只有一大大一笼烧卖图片,远远便瞧得清清楚楚。

“你想吃么?”

“想。”

“那起来吧。”

安乐牵着他小心过到马路对面,几十米外便闻到那股浓浓的面点味,带甜的香气不禁让人使劲嗅了一口气,脸上都浮现淡笑来——甜,总能让人心里愉悦。一个长了张圆润脸蛋的可爱女孩站在蒸箱后架起蒸笼,见了他们便甜甜笑了笑,那笑容让兄弟俩不禁加快脚步走过去。

小店的招牌食品是烧卖,安乐叫女孩帮打包一笼后又要了笼芥麦窝窝,拈起一个咬下一小口,很粗的口感,但嚼着嚼着就觉得特别香,颇有点意犹未尽之感。付了钱,在女孩的甜笑相送中走出店里,安宁很高兴,一手高举着小透明的塑料袋,另一手捏一下、掂一下,没吃着倒是先玩得不亦乐乎,口中喃喃自语像是对那东西说话。

安乐不搭腔,只揪住他头顶一缕细发催他别停下。

“呀!”安宁突然大呼,遥指不远处一座横跨大街两面的天桥,“前面有座桥,咱们去看看吧?”

“好啊。”

反正时间多得很,安乐便带他慢腾腾晃过去,许久后登上了三层小楼高的天桥,临高远望,整个街华丽的夜景尽收眼中:路旁两排明黄圆灯、高楼大厦墙面上高挂的大副霓虹灯、眼皮底下往来的车辆及夜行人、酒店K吧的声乐叫嚣声……

黑夜无论如何展示它的华丽和喧嚣,都隐带着黑暗的孤寂和冷漠。

“我喜欢黄色的灯,很暖和。”安宁端着一张老气横秋的小脸说着极其严肃的话,“也喜欢白天天空里的蓝色,很干净。最不喜欢的是黑色、灰色和白色,陈哥哥说那是无色,无色便是空,是虚,是世间到处都弥漫的。也不喜欢朱色,一见到就觉得它要扑过来抓住我,想吃掉我,很恶心。”

安乐闻言睇他一眼,又转向一盏盏黄色的圆灯,默了片刻,亦正经回应:“为什么对喜欢和不喜欢分得这么清楚呢,只喜欢其中某些色彩,看到一样景物时不是会缺少充分的感知和感情了么?静止的色彩并不会伤害人。”

“不对!”安宁反驳,盯着他的眼睛道:“会的,它会伤害人。如果你把我关进一个涂满黑色或朱色的房间里,时间久了我会变得精神不正常的……”

安乐挑眉,等着他继续说,哪知他就此停下了,便问:“然后呢?这是谁跟你说的?”

“没人跟我说,我自己想的。”安宁摇头轻道。“以前陈哥哥拿过他的画给我看,画的是一团红。我不喜欢,问他是什么;他说是哭泣的心,心太脆弱了,有意无意总能让它受伤,然后它就常常躲在黑暗里哭。”

那就是所谓的艺术家的癫狂,这都跟孩子传授了什么?

“他说错了。你还记得南中校门口那一排木芙蓉树么?去年十月份的时候它们枝头上开出的那一簇簇美丽的红花,你当时第一眼见到的时候说什么了?你说‘这花真美啊’,是吧?若让你天天看见那些花朵……”安乐侧身对着他,正色道:“你用心想想,会不喜欢么?这世间有太多用同种色彩呈现出不同姿态的物体了,你这么小,不该只注意那些丑陋的东西,明白么?”

“……”

安乐以为他没听进去,正想再严教一番,却见他紧盯着桥下某一处,顺着望去,原来是一个背着大包小包的老头摔倒了,包袱一溜滚下台阶,老头正狼狈扶栏欲站起来,估计是摔疼了,边咝咝抽气边大声咒这万恶的台阶。

“走,去帮他捡东西。”安乐快步将安宁拉过去,将老头扶起来,细心询问伤处。

“诶哟我的老骨头喔,要散了!”老头僵硬的撑着腰道。

“没伤着吧?要不您先坐下,我先帮你捡东西回来。”

“诶,谢谢啊。”老头咧嘴笑。

飞快把七零八落的布袋收齐,放在老头身边,安乐朝他笑笑,道:“老伯您这是去哪儿呢,这么晚了,还带这么多小行李,也不叫人送送你。”

“哪儿有什么人送。”老头一张老脸满是无奈,感慨万端,“我一糟老头子,没儿没女的什么时候都得靠自己。”

安乐没接话,只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少年,不说我,你呢,你们俩孩子这么晚了还出来做什么呢?晚上多危险啊,特别是火车站这一带,常有人抢包什么的,不能乱逛啊!”

“在等火车。刚出来买吃的,正准备回去呢。”

“诶哟巧了,我也是要等车,咱们一起走吧。”老头拎起几个包袱站起来。

安乐赶紧帮他拿几下,拈着还挺重了,心想这老人家一个人拎这么多沉重的东西真找罪受,可有什么办法呢,无依无靠的时候不靠自己,难道还能每日三炷香祈求天灵灵地灵灵、就此横空生出一对孝顺儿女或一堆人民币?别幼稚了,傻子都知道那是白日做梦!

一路闲扯到候车室,居然真聊出共同点来了:两方人的目的都是燕城。

大眼对小眼,一老一少乐开了,有了共同目标后便觉得亲近许多,反正时间还长着呢,便更往深入一些聊,于是彼此都大概得知对方的境况:少年安乐是孤儿,独带弟弟;老头李伯是个小贩,因为这边的东西比那边的便宜两三块钱,所以到这儿进货。

两两相望,感慨万端。

李伯苍凉的叹了一声,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隐忍的忧郁,看不清思绪的小眼睛投向不知明的地方,凝着,良久后才道:“孩子,人生地不熟的,你要相信李伯我,就干脆跟我一起租破那地方吧,一个月也不用多少钱,彼此也有个照应。”

“真的可以么!谢谢!”安乐喜出望外,他不介意地方够不够大、够不够精致,事实上他也无法介意,现下只求有个栖身之处便足够了,剩下的以后再说。

“呵呵,当然,以后我还有机会叫你帮我收拾摊子呢。”李伯玩笑道。

“没问题,若是可能,我天天去帮你收摊子。”


安宁插嘴:“我也去,我以前帮忙收过摊子!”

李伯笑呵呵摸他小脑袋,夸:“诶哟,小安宁真能干啊……”

“……”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安乐如今对此中含义感触良多。在这短短半年多里,他的命运便被上帝用一双冷眼观察着、用一双无情的手揉捏着:先给他希望,等他踌躇满志时,再给他两记痛击,好不容易从痛苦中走出,想对未来好好规划一番时,好,再来最痛苦的一击,想彻底断了他所有的念头,从此跪服于他这个上帝的脚下、亲吻他的脚趾恳求他的施舍。

结果呢?绝望时总有善良的人伸出援手,只需借他一点力量,他还能站起来。

都说人情似纸张张薄,若不仔细分辨,人又如何得知是否真薄如纸?马克思说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它造就了人对各个不同群体的细微的有差别的感情认识。

安乐相信这世间的人们大多都是本质纯良的,却更相信人情的施受对象是有相对性的,如同原习礼对萧香是满心的爱护、对他却是的冷酷的驱逐。

是的,他知道若只是打伤那人那么简单,以云家父子的能力是可以保住他、不至于流落他乡的,他会走到现下的境地,全因萧香在他的守护下消失了。

恨萧香么?当然不,萧香……萧香……

若能找到萧香,有几次他和陆晓小六一起跟老头聊天,老头曾语重心长的感慨:世事如棋局局新。你们总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清明来看清这一切、把握一切,可你们在局外冷眼旁观议论是无益的,必须躬自入局,执子着局,才能体会它瞬息间的风云变幻,才会三思,才能应付自如。

老是,是否学生都如此呢?只有真经历荡迭人世时,才会时时想到您曾经的教诲?你现在还好么?

安乐突然有些黯然。

“哥哥,你再吃两个吧。”安宁把袋子塞到他手上。

“不用,给李伯吃。”

“李伯吃过了,给你的。”

“诶哟你们俩兄弟干脆一人一个吃完了吧,推来推去的。”李伯好笑,不无羡慕道:“感情真好啊。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个兄弟,那时候我还在村里,十二岁的时候发大水,整个地方都给淹了,我们一家子就我和老父活了下来,不幸没多久老父也病去了。”

“那您还有亲戚之类的么?”

“有两个表妹,嫁到外地去了,这么多年了我们也没见过面。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死了再聚一块儿聊聊上辈子吧。”李伯自我解嘲,笑得有些艰涩。

“您别这么说,若有机会,您可以去探望她们……”

李伯打断他:“诶说这个干什么呢,真是不吉利……哟,快五点半啦,再等等车子就到站了。”

十来分钟后,广播通知乘坐T4012列车的旅客准备进站,安乐三人赶紧拿起一地的行李排队,慢腾腾往检票口挪,“喀”一声闷响,通检进站,随人流过通道上站台,找车厢的时候发现俩人不在同一厢,顾不得多想,先上车再说。

李伯找了座位、放好行李后,见邻座是个单身中年男人,便和他商议跟安乐换个票,说爷孙三人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那男人挺好说话,拿下行李换了票便离开了。

安乐安宁很高兴,坐下后便开始跟李伯询这询那,都围绕着三个多小时后即将到达的大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