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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独立团最先遭遇的是鄂军混成旅的骑兵营,一阵猛烈的枪炮声后,骑兵营立即倒下了一片。第二天天才亮,混成旅对湘军独立团展开全面进攻,枪声炮声响个不停,直打到中午,湘军独立团的一营损失惨重,一营的阵地丢失了。中午休战,赵团长重新调整布署,双方休息了一个不眠夜,清晨,独立团还在昏昏欲睡中,鄂军又朝独立团二营的山头阵地猛攻。先是一顿炮火猛射,接着骑兵和步兵就吆喝着朝上冲。二营的官兵忙举枪射击鄂军骑兵,但当时的枪大多是射一颗子弹就要扳一下枪闩,须把弹壳退出来,再压一颗子弹进弹仓,才能重新射击。一颗子弹射出去,手脚再快也需几秒钟,而就是这几秒钟,战马能迅速冲上来,马蹄踢掉了官兵手中的枪,骑兵的刀于同一刻会毫不容情地砍断湘军官兵的脖子。

    爹所在的团部就在二营全体官兵坚守的山头。团指挥部设在山腰,赵团长举着望远镜站在雪地上观察敌人,边让传令兵把他的命令带给在前方浴血奋战的官兵。但那天赵团长没法下更多的命令,俄国大炮的一块弹片削开了赵团长的肚子,赵团长丢下望远镜,艰难的样子捂着肚子,血,还有肠子都从赵团长的肚子里流了出来。吴佩孚的骑兵冲上来,举着马刀东砍西砍,二营的四百多官兵奋力抵抗,用刺刀对抗马刀。一群骑兵朝我爹他们所在的团指挥部猛冲,叫喊着,舞着马刀。爹很紧张。爹是连长,手里握的是驳壳枪,驳壳枪能连射二十粒子弹,但爹手中的枪还没杀过一个人。此刻,十几名鄂军骑兵凶猛地冲过来,爹对着马就是一枪,那一枪打在马脸上,马朝地上一扑,鄂军骑兵也栽下马。爹厉声喝令自己的兵说:“给我打。”几个惊慌失措的士兵忙对着鄂军骑兵射击。李雁军赶来,趴在我爹身旁射击,一个差不多奔到我爹面前的鄂军被李雁军一枪撂倒。爹说:“雁军哥,你真厉害。”另一名鄂军骑兵趁我爹回头的当儿舞着马刀朝我爹砍来,李雁军又抬手一枪,那骑兵惨叫一声,从马背上摔下来,就摔在爹蹲着的战壕里。爹很生气,见那骑兵脸上流着热乎乎的血,眼睛还在动,咬着牙,一枪结果了他。爹突然就敢杀人了!爹自己都没料到他于那一刻竟果断地开了枪,而且看见那颗子弹迅速将哭叫着的骑兵的额头打了个窟窿,枪声一响,一股淡淡的蓝烟从枪口飘散开,鄂军骑兵再没喊叫了。爹的心通透了,好像一处堵塞的渠道被人疏通了样,就不怕杀戮地左一枪右一枪,冲上来的敌军便纷纷倒在爹的枪下。爹想,原来杀人只是需要往前跨一步。爹大声对他的士兵说:“给我狠狠地打。”

    打扫战场时,警卫连的一名士兵发现有个鄂军军官在一匹死马下装死,士兵猛地一脚踩在他肚子上,那军官忍不住叫了声,士兵说:“班长,这里有个敌人装死!”班长走过去,见倒下去的死马压住了那军官的一条腿,让那军官无法脱身。班长举起枪,准备一刺刀结果这军官的命。爹说:“等等。”爹把目光落到这名鄂军军官的脸上时,蓦地一惊,这人不正是几年前在吴佩孚的军营里教育他、关心他的唐正强吗?“是你?”

    唐正强看见我爹,脸上就有了表情,像看见一线曙光样,“金山,帮我把死马拉开。”爹和两名士兵掀开死马,唐正强挣扎着抽出腿,他的腿已负伤,他咧嘴说:“我的腿骨断了。”唐正强如今是混成旅的一名团长,骑兵营就属于他的团,是他去年在河南驻防时组建的,一大群河南叫化子因饥饿纷纷报名加入了他的骑兵营。唐正强的骑兵营在河南的战场上所向披靡,把进攻河南的山西兵打得大败,不料全营覆没在湘军独立团的手中。唐正强困惑地望着我爹,在唐正强记忆里我爹只是个懵懂的大少爷,如今却是个一枪就撂倒一个敌人的屠夫了。在衡阳与湘军冲突时,我爹是他的传令兵,连一枪都没放就吓得魂飞魄散地趴在地上装死,这一幕让唐正强可看得清清楚楚。这也是他后来找个借口放我爹回家的原因。现在,他却成了我爹的俘虏。唐正强感到这是命运的拨弄,命运很会弄人,让他成了他曾经小觑和怜悯的人的战俘。他笑开嘴,露出一口颗粒粗大的白牙,“何大少爷,你出息了。”

    山下一处乡村祠堂成了独立团的战地医院,独立团的许多伤兵都被抬到这里,等待医生救治。赵团长负了重伤,一个军医在给赵团长的肚子缝伤口,没有麻药,赵团长醒着,头上滚动着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但他没像隔壁和外间的士兵样叫痛。他是一团之帅,他要嚷痛,他的官兵就会垮。赵团长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紧攥拳头,咬着毛巾,任军医拿根缝麻袋的针在他腹部上穿梭。军医是个中年男人,行医多年,他安慰赵团长说:“您是贵人,不会有事。”李雁军默默看着,很佩服赵团长的意志。爹等军医给赵团长缝好伤口搽完药,又等赵团长的意识被睡眠这支大军吞灭后,欣喜地附在李雁军的耳朵上说:“我带你去见个人。”李雁军迷茫地望一眼我爹,爹拉下他的衣角,李雁军便跟着我爹走出来,走到一棵树下时,爹说:“我抓到了唐大哥。”李雁军很惊讶,“唐正强?”

    唐正强被警卫连的士兵绑在樟树下,手脚捆得很紧,坐在冰天雪地里,缩着脖子。这时已是中午,两边的军队都架起锅子做饭,中间相隔一公里雪地,彼此能看见炊烟。炊烟上升到米多高,随风散开。唐正强看见我爹,还看见了李雁军。唐正强对李雁军一笑,“表弟,想不到我们在战场上相见了。”李雁军走上去替唐正强松了绑。唐正强活动着两手,使劲搓着手掌手背,把手搓得恢复知觉了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支烟给李雁军。李雁军不抽烟,唐正强就把烟递给我爹。雪又下起来,在山头上飘舞。唐正强吐口烟到空中,北风把雪吹到他们脖颈上,三个人都冷得缩脖子。李雁军问:“表哥,你在鄂军里是什么军职?”唐正强歪着头说:“混了个团长。”李雁军的眉毛动了动,“不错啊。”爹笑,一股强劲的北风把爹的笑容凝结在脸上,爹转开头,看到一些官兵忙着往树下或山洞里躲。炊事班长送来饭,爹让炊事班长盛一碗大米饭给唐正强。炊事班长就去装了碗饭来,唐正强不客气地大口吃着。贺新武营长从临时医院走来,他挂了彩,但不要紧,贺新武营长说:“团长叫李教头。”李雁军起身走了,贺新武营长瞅着唐正强,又望着我爹,爹对贺新武说:“我们曾经是兄弟。”

    雪越下越猛烈,几米外都看不清人,只看见飘飞的雪花。这让独立团的官兵十分警惕,只要听见响声就问口令。鄂军也相当紧张,混成旅的官兵丝毫也不敢骄傲,这可不是打孙传芳的江西佬,也不是跟阎锡山的那些山西兵打仗,那些山西兵一看见骑兵冲来就逃命。湘军真能打硬仗,打岳州打了三天,好不容易拿下岳州,一个骑兵营又在这几处山头全营报销了,到处都是死马,死马跟战死的士兵冻结成一块,放眼望去,就无比凄凉。旅长可不想把兵拼完,没有兵,吴佩孚可不会对他友善。于是趁着大雪纷飞,他下令官兵撤离战场,绕道而行。湘军见鄂军撤退,也撤离战场,退到附近的一个村子,布了哨。赵团长被警卫连的士兵抬进一户殷实的人家,放在铺着厚棉絮的床上。赵团长由于失血过多,畏寒,盖两床被子仍冷得牙齿打颤,只好在他房里升火,一个卫兵就负责往火塘里加炭。我爹和杨福全、李雁军把稻草铺在隔壁,和衣睡在稻草上。爹把唐正强留在身边,爹觉得唐正强是个值得他学习的大丈夫。爹劝慰唐正强说:“唐大哥,不要跟吴佩孚干了,留在我们团,这样我、你和雁军哥就可以天天在一起。”唐正强脸色犹豫地答:“我考虑一下。”

    到了下半夜,爹听见杨福全和李雁军的鼾声,浓浓的鼾声扫荡着这间冰冷的农舍,有北风从屋梁和门窗缝里透进来。爹熬不住了,眼睛皮渐渐地粘到一起,思想就飘荡开,漂游到梦乡里,碰见了被他一枪击毙的鄂军骑兵。爹不想碰见死人,想把那死人驱出梦乡,但用各种方式驱赶都没成功。爹很绝望,索性横下一条心道:“既然你硬要怪我杀死你,那我们只好比比谁更勇敢。”那张被爹一枪打烂的脸,竟在爹的注视下忽然变成一朵盛开的牡丹,红艳艳的,有只蜜蜂飞落在花蕊上,正振动着透明的小翅膀。爹很惊讶,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再看,就见那骑兵的身体化成树根,正往地里钻。爹喃喃道:“原来人死了会变成植物。”

    爹是被李雁军叫醒的,“大少爷你醒醒。”爹醒了。李雁军拧着眉头说:“我表哥跑了。”爹吓得把被子一掀,“跑了?”李雁军说:“我出去找了圈,哪里都不见我表哥的人影。”爹忙穿上衣服,走出门,只见地上白皑皑的,雪已覆盖了唐正强的足迹,可见唐正强已逃跑几个时辰了。爹问:“唐大哥不是腿骨折了吗?”李雁军琢磨着说:“真要是骨折,脚一触地就会痛,我表哥这人很鬼,从小就会用心计,肯定是装骨折,让我们放松警惕。”

    赵团长十分生气,吼我爹说:“一个敌人的团长在你眼皮子底下跑了?我要军法从事你。”李雁军想分担一部分责任,“团长,我也有责任。”赵团长虎着脸道:“你们胆子也太大了!”爹昂起他茫然的长脸说:“团长,他说他骨折,走不动,所以我们没想到他会跑。”赵团长沉默片刻,对杨福全说:“杨副连长,从今天起你就是警卫连连长。”他很凶地瞪着我爹,“你抓了个团长,不把他交给团部看押,私自留在身边,还放他跑,我不惩办你,我赵振武何以服众?!”赵团长与别的军人不同,在他方正的额头里,只有军纪,不讲亲情。爹从没见过赵团长生这么大的气,变得紧张了,低着头不敢言语,心里却恨唐正强不讲义气。赵团长看一眼李雁军说:“李教头,你没军职,我赵振武不惩治你。”他对李雁军说完这话,马上一脸铁青地吼道:“杨福全,卸了何金山的枪,把他看押起来。”

    爹被关进一间牛棚,因怕他逃避惩戒,还临时加了个兵监守。独立团的五个营于这一仗中战死将近一半,赵团长把剩下的官兵及还能打仗的伤员暂编成三个营,团部与兵力最强大的新编一营驻扎在一起。这天上午,赵团长让警卫连杨福全连长把我爹押到他面前,让全团官兵集合。赵团长躺在担架上望一眼我爹,对杨福全说:“杨连长,把何金山拖到前面,当众打三十军棍,执行军令吧。”爹被两个士兵拖到全团官兵前面,裤子被剥到膝盖处,露出两瓣粉红色的没长什么肉的屁股,其中一瓣屁股上还有一处狰狞的伤疤,那是他在吴佩孚的军队里干时留下的永久记号。四个力大的士兵按住我爹的手脚,杨福全连长和张小江班长,一人执一根军棍走到我爹两旁,爹感到屁股很冷,下身冰凉,就十分紧张。

    杨福全板着脸,想起自己曾被我爹关过禁闭,双手就蓄满力量,还没等我爹把气运到屁股上阻挡军棍的打击,手中的军棍就飞落下来,发出叭的一声,爹痛得立即叫了声“哎哟”。张小江班长是长沙南门口一带长大的,是个壮汉,曾经是铁匠,他是爹让他当班长的,他抱歉地叫我爹此前的军衔说:“何连长,我是执行军令,你别怪我。”说着,也一棍落下来,又是噗的一声,打得我爹咧开了嘴。杨福全又一棍打下来,叭,发出爽快的肉响声。张小江跟着一棍打在我爹屁股上,噗,声音没那么脆。那是冬天,军棍落在冰冷的屁股上很痛很痛,爹开始还能忍,还想做一个好汉,至死也不能哭,但后来实在痛得受不住,就放开喉咙又哭又叫,因为屁股已被军棍打得血肉模糊了。接下来,爹没了声音,只有棒棍落在皮开肉绽的屁股上发出的叭叭声,还有官兵的唏嘘声,爹于冰天雪地中痛得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