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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何家山乡地处山区,闹农民运动已算是晚的。这年夏天,就在北伐军进入湖南时,湖南有很多县在共产党的鼓动下闹起减租、减息的运动。这运动很受农民喜爱。这年秋收,农民就不向地主交租,也不肯向乡政府纳税。何家山村的何姓农民,千百年来都很规矩、老实,在传统思想的统治下,十分认命并且逆来顺受。以前,村里人看见威望高的老族长何世昌,慌忙脱帽致礼,甚至恭敬得打噤,但自从成立了农协会,农民有了自己的组织,梭镖、大刀握在手上,喉咙就粗,步子就重,看见何世昌族长也敢不理了。这天,何湘雄跑来找我爹诉苦,说他的佃农不肯交租,并说:“世昌族长的佃农也不交租,世昌族长带着几个人去向他的佃农要租,还挨了佃农的打。”我爹说:“世道变了。”何湘雄说:“现在一切权利都归农民协会,农民协会是个什么东西?”爹觉得有些荒唐,递支烟给何湘雄,“消消火。”爹也迷茫,想这就是共产主义?爹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在死亡边缘挣扎过的人,觉得这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爹对何湘雄说:“伯伯,上面总会有办法的,急什么啊?”何刚坐在一边没说话,爹交代何刚:“你是我的兵,没我的命令,你不能擅自行动,别掺和这些事。”

    爹根本就不想理村里的事。他的思想跌落在丧妻的泥淖里不能自拔。另外,唐正强也在折磨他。唐正强几乎每晚都到他梦里来,一身血淋淋的,血不断地流,永远也流不完似的。在吴佩孚的军队里,唐正强对他很照顾,可是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一刀一刀地砍死。爹很痛苦,还感到自己很懦弱。爹每天起床,什么都不干,连新兵训练也懒得管,叫上副营长和两个连长去马驼背那破败的酒店里喝酒和打纸牌,借以打发空虚、发怵的时间。

    乡村里,最多的是空闲时间,赶也赶不走。爹对副营长和两个连长说:“共产党在村里闹减租减息,这些事情你们都不要介入。”爹把自己喝醉,然后回到他童年的房间睡觉。冬天的何家山村很冷,北风把门窗吹得呼呼响。一天傍晚,下雪了,鹅毛大雪在山村里飘舞。爹站在门前看下雪,看见一个人走来,穿着红棉袄,举着把破烂的油布伞。爹盯着这个人。这个人走到塘边,塘边有株腊梅,此刻腊梅枝上开着许多淡红色花,这人走到腊枝前,摘下一枝腊梅,放到鼻前嗅,转头对我爹笑,是秋燕。爹忽然觉得这女人很可爱,心里就有蜜汁一样的东西流淌。秋燕缓缓走近,在这漫天大雪的孤寂的黄昏边上,无聊像一张蛛丝网样裹着爹,使爹仿佛得用沾着酒气的手去拨开无聊的蛛网似的。爹喝了酒,胆就大,声音也荤,“秋燕,你真漂亮。”秋燕说:“你哄我呢。”爹说:“整个何家山村,就你最好看。”

    天黑下来后,爹有些想女人,便在房里来回走动。墙上挂盏马灯,马灯闪着黄亮亮的光,空寂的室内就一片暖色。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女人呈现在爹眼里,秋燕拎只竹篮,竹篮里有一壶谷酒,还有一盘炒得香喷喷的腊鸭肉。秋燕脸上泛着红潮说:“我爹让我送酒给你喝。”她把酒壶和酒碗拿出,又把腊鸭子端给我爹看,边说:“下雪了,我爹怕你冷,让我送酒给你暖暖身子。”爹接过秋燕递上来的碗,喝口谷酒,说“好酒”,便抓起一只腊鸭腿放入嘴里咀嚼,“味道真好,秋燕。”秋燕说:“这是我炒的。”爹表扬她:“难怪比你爹的炒得好吃。”爹大口喝着酒,大口吃着肉,时不时打量几眼秋燕,秋燕也时不时瞟几眼我爹。爹吃得高兴,心就狂野,一伸手把秋燕揽到怀中,秋燕没有忸怩,爹兴奋道:“我很喜欢你。”秋燕红着脸说:“我爹说你比村里的男人都好。”爹觉得这话很受用,就举着油腻腻的手解开秋燕的棉袄钮扣,于是一具火热的女人身体便羞涩地钻进了爹的被子。爹很久没碰女人了,这一接触,烦恼就如一双烂袜子样被爹抛到雪地里了。爹欢快道:“秋燕,做我的老婆吧,我会对你好的。”秋燕说:“我爹说你是军官,做你的女人不会受村里人欺负。”

    那个风雪交加的晚上,何家山村酒店马驼背的女儿马秋燕成了我爹的第二个女人。

    赵振武师长来了,骑着他那匹枣红马,龙团长和杨福全副团长也骑着马来了。爹把他们请到酒店坐下,让秋燕把地窖里最好的谷酒端来。秋燕抱上来一坛酒刚打开,赵师长和龙团长就嗅到了酒香。赵师长说:“真香啊,这酒。”爹笑,“这是十五年的陈酒。”龙团长高兴道:“怪不得这么香。”喝酒时,赵师长说:“我听说邵阳县的农民闹得比这里的农民还凶,组织了农民自卫队,都有枪了。”爹说:“师长,是不是真要干共产主义了?”龙团长插话道:“师长,我们驻扎在乡下,搞不清省里的意思,省里真允许共产党这么闹?”赵师长摇头,“省里,很多人有意见,说共产党是瞎胡闹,人都是自私的,共产,那就没有私有财产了,城里有钱的人得把钱交出来,乡下有田的人都得把田交给农协会,这做得到的?!”几个人都望着赵师长,赵师长接着说:“这是乱世里,知识分子和穷人们的一个梦,共产主义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象,一个理想主义的大玩笑,但问题是穷人们很喜欢。唐生智特别交代,军队不要跟着掺和。”我爹说:“真的是一个大玩笑。”赵师长吩咐道:“你们把兵带好就是了。”杨福全副团长喝口酒,望着赵师长问:“师长,贺团长的身体恢复得好吗?”赵师长说:“还可以,现在在我的师部,想他了?”杨福全说:“还真有点想他。”

    送走赵师长他们,爹醉了,爬到秋燕的床上睡觉,醒来已是早晨。秋燕对他笑,端着一碗热饺子给他吃,边说:“外面下好大的雪。”这天,何家山乡又迎来一场鹅毛大雪,一早雪就下个不停,北风把树木刮得呼呼响。爹把头扭向窗户,窗户上只有朦朦胧胧的光,爹说:“难怪天色这么暗。”吃过饺子,爹拉开酒店的门,被一股北风呛了下,只见村街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雪,横飞的鹅毛大雪把爹的视线锁定在十多米的距离内。

    爹事先没向任何人说明情况地把着一身红棉袄的秋燕带进了青山街,爷爷、奶奶都吃惊地瞪大眼睛,爹对爷爷奶奶说:“她叫马秋燕,是何家山村马驼背的女儿。”爹把秋燕带进他与李春住过的房子,指着李春的遗像说:“她就是李春。”马秋燕羞红着圆圆的脸,冲遗像叫声“姐”。奶奶走来,用怀疑的目光打量马秋燕,奶奶一直没说话,因为奶奶没弄懂还没过门的姑娘怎么可以跟着男人到男人家来。奶奶认识马驼背,“你是马驼背的姑娘?”秋燕羞怯地点下头,奶奶认真地看一眼秋燕,见秋燕长得结实,又一副农村闺女的老实相,便说:“好好好,我正缺帮手。”我大哥从街上回来,手里拿着弹弓,人中上挂着鼻涕,见爹带来个女人便愣愣地看着爹。爹看儿子一眼,“胜武,过来,叫妈。”何胜武看着这个陌生女人,不肯叫地扭头走开了。爹火道:“站住。爹跟你说话,你耳朵聋了?”何胜武耳朵没聋,他跌下一张英俊的小脸蛋说:“她不是我妈。”爹举起粗大的右手,准备掴儿子一耳光,奶奶插嘴道:“他还小,不懂事。”秋燕也说:“金山,不要逼他。”这时,我二哥在奶奶的床上哇哇哭叫,奶奶喜欢道:“我韬韬孙儿醒了。”奶奶走进房,把我二哥抱出来,二哥那时半岁了,被奶奶喂养得一张小脸圆乎乎红润润的。爹这是第一次打量他的第二个儿子,皱起了眉头。

    秋燕很快就融入这个家了,她把李春的衣物全清出去,但她不该当着我大哥的面烧大哥母亲生前的衣物,这让我大哥记了仇,后来大哥一直不肯叫她妈。几天后,爹再也感觉不到李春的影子了,因为房里最后一点影子——那张遗像——也于一天晚上被秋燕取下来,塞进了大柜的抽屉。爹在家里住了十天,十天里,他仍然不愿意多看他二儿子一眼,十天后,爹又带着秋燕回到村里。爹每天一早起床,看着他的连长练兵,没事就钻到马驼背的酒店喝酒,把一个上午消磨在酒店里。爹不像以前那么热衷于军事,在山村里住久了,那湿度很大的氤氲的山林空气确实让人有点懒。爹对龙参谋长成了他的团长一事心存芥蒂,就借酒消愁。爹因有一个营的兵,在村里自然受到村民敬重,连农协会的那些骨干也对我爹十分客气,马驼背把自己藏的最好的酒都搬出来给我爹享用,对我爹说:“喝,喝。”因为有我爹,马驼背感觉脸上有光,在村里也有了地位,站在门口说话的声音也比过去大几分。马驼背家门前有一棵桃树,于这年三月里开得十分红艳,好像是它先开,村里的桃花才敢跟着开似的。

    有天下午,龙团长骑着马、鼓着一双金鱼眼睛、阔嘴大笑地跑来,马上除了挎枪的他,还驮着个穿一身红花衣服的女人,女人是龙团长的相好,碧湘街的小酒店老板。龙团长先跳下马,再一脸色情地把女人抱下马,看着我爹哈哈大笑,“何营长,赏桃花啊。”爹那当儿坐在酒店前的桃树下,他的头上开满桃花,有些桃花瓣还落在爹的头上和衣襟上。爹看那女人一眼,女人脸上化了很浓的妆,走路故意扭屁股。爹笑。龙团长装浪漫地“啊”一声,然后鼓起两只金鱼眼睛,好像要背诗的模样说:“三月桃花红似火啊。”

    一颗太阳悬在天上,天就湛蓝。乡街上太闷了,整日死气沉沉,龙团长就带着相好的出来散心。女人也姓龙,龙团长自称自己大龙,称女人二龙,二龙在两个人男人说话时,摘了许多桃花,举在手上又蹦又跳,那高兴劲把秋燕和马驼背都逗乐了。玩到太阳阴下去时,要落雨了,春天的乡村就是这样,一日多变。二龙手里捧着一大把桃花,娇滴滴地看着龙团长说:“快下雨了。”龙团长走出酒店,望一眼堆积着乌云的上苍,一脸酒气地扭头对我爹说:“何营长,三团这两天要开拔了。”龙团长跨上马,把二龙拉上马,掉头,色情满怀地在二龙的小脸蛋上亲了口。爹很看不起龙团长如此明目张胆地轻狂,轻狂是可以的,但太轻狂却有失体统。爹望着打马而去的龙团长,对秋燕说:“他是只骚公鸡,一身膻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