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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大家刚刚闭嘴,看着幽蓝的天空,忽然枪炮声大作,密集的枪炮声似乎离青山街不远。奶奶忙跑去关院门,以免战火烧到家里来。何金石没法做数学题了,他走出房间,谁也不搭理地走到院子门前,把耳朵贴到门缝上,表情严肃地听枪声。我大哥说:“三叔,我今天回家的路上,听街上的人说红军要打长沙。”何金石拉开门闩,要走到外面看,奶奶阻挡他出去说:“金石,你不要命了?”何金石回到房里,又趴在桌上解数学题。正韬、李文华和大金三个孩子却在院子里捉蛐蛐。他们手上拿着马钉或起子,侧着耳朵听蛐蛐叫。院子里确实有蛐蛐,在砖缝里或葡萄藤下。战争似乎离他们很远,李文华提着马钉,于枪声停息的空隙里,趴在砖缝前细听,要大金和正韬别出声。张桂花骂儿子,要李文华上床睡觉。奶奶说:“还是孩子们好,枪炮声即使在门外响,他们还是玩他们的。”

    有人敲门,咚咚咚,把一家人敲得心惊肉跳。爷爷望一眼奶奶,奶奶也看爷爷,又看一眼秋燕和张桂花、梨花及孩子们,孩子们被这种紧张气氛感染了,也都抬起头望着门。门继续咚咚咚响,门外开口道:“爹,我是金林。”一家人都听到久违了的何金林的声音,奶奶忙对她最爱使唤的张桂花说:“快去开门。”张桂花大步奔去,脚把地上的一只蛐蛐罐踢飞了,她儿子心痛地叫道:“妈,你把我的蛐蛐踢飞了。”张桂花没理儿子,将门闩拉开,何金林一身灰衣服地进来,身后跟着个剪短发的身材娇小的女人,何金林叫声“妈”,又叫声“爹”,他身旁的女人笑眯眯地望着我奶奶,用常德话叫了声:“妈。”又看着我爷爷,照样用常德话叫了声:“爹。”爷爷和奶奶都被叫懵了,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这女人二十岁模样,个头不高,长一张黑黑的俊俏的瓜子脸蛋,一双月牙眼弯弯的,两片嘴唇上挂着两撇迷人的笑。我二叔说:“她叫邓姣月,常德人,是我未婚妻。”奶奶笑道:“你坐,秋燕,快去泡杯茶。”秋燕便起身泡茶。何金石的房门开了,走出来看他哥,何金林瞧着何金石说:“嚯,金石你长这么高了?”何金石腼腆的样子一笑,何金林掉头对他未婚妻说:“这是我弟何金石。”常德女人邓姣月忙对何金石抿嘴一笑,“金石你好。”

    奶奶想仔细地打量她钟爱的儿子,就让张桂花提来马灯,张桂花把自己房里的马灯和挂在厨房里的马灯都拎来了,秋燕也把她房里的马灯拎来,堂屋顿时很亮堂,奶奶就在三盏马灯的光线下打量她三儿子。何金林这几年在外面干红军把身板干得很结实,不像个大学生,而像街上的体力劳动者了。他的脸也黑黑的,脸上棱角分明,他的厚嘴唇闭拢时显得刚毅,家族式的长下巴昂起时却呈现几分冷峻和傲慢。他穿着灰布军装,头上戴顶灰布军帽,军帽上钉颗红布五星;腰间扎根很宽的军皮带,皮带上别着牛皮枪套,枪套里插着手枪。他一脸笑着说:“妈、爹,我只是回来看一下,马上要走。”奶奶拉着儿子的手说:“今天你们就不要走了,今晚你们就在家睡。”何金林说:“我只能坐一个小时,我们红军有严明的纪律,我是红军里的知识分子,还是营党代表,不能带头破坏纪律。”

    常德女人邓姣月也用羞涩的声音说:“妈,我们只是回来看您和爹,等下真的要走。”何金林让张桂花和秋燕把马灯提开,“照得我好热的。”一家人就笑,何金林在笑声中问何金石:“金石,读书成绩怎么样?”何金石回答他哥:“还好。”何金林说:“把书读好,将来好为我们建设共产主义。”身为中学生的何金石当然也听说了共产主义,他问:“三哥,你觉得共产主义真会来吗?”何金林说:“等我们消灭了国民党反动派,不就可以建共产主义了?”何金石挠挠头皮,盯着他哥问:“我二哥呢?”奶奶也说:“金林,金江呢?”何金林说:“我跟二哥不在一起,二哥和雁城哥在另一支红军部队。”奶奶指着李文军和李文华说:“这是李雁城的儿子,这是李雁军的儿子。”又指着何大金说:“他是你二哥的儿子,大金叫二叔。”大金就叫了二叔。何金林在何大金的脑袋上摸了把,喝了杯开水,问:“大哥还好吧?”爷爷答:“他还好。”何金林迟缓片刻,这才说:“爹,你要大哥不要干国民党,那是不会有好下场的。”爷爷摸摸自己的头,“他现在是团长。”何金林一脸郑重道:“我们师长要我来奉劝大哥起义。”奶奶不同意道:“都跑去干红军,谁来管这个家?你就别劝你大哥起义了。”

    有枪声传来,在远处,何金林支起耳朵听了听,起身要走。爷爷奶奶都知道儿子的翅膀硬了,留这个红军儿子不住,就起身相送。何金林脸上很自信地对他爹妈说:“妈,等我们红军胜利了,我再回来看你们。”爷爷和奶奶把儿子和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送到街的拐角处,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黑乎乎的街上。天上有颗椭圆的月亮,照着这座炽热的城市。

    那天半夜,起了风,一家人就陆续回房间睡觉。次日一早,太阳还只露出一缕曙光,又有枪声响起,枪声穿过宁谧的晨曦,将整座城市的市民都唤醒了。有脚步声在街上奔跑,枪声一时紧密,一时稀薄,风把火药味吹得四散。我三叔走到葡萄架下,仰头看着惨淡的天空,东边有一抹淡红,还不足以让整个天空明亮。又有枪声从远处传来,很激烈。奶奶拉开门查看,见何金石站在晨光下,何金石偏着头,满脸思考地问奶奶:“妈,你说国民党和共产党,到底谁能赢得中国?”奶奶一听儿子这么说,便明白这个儿子也长大了,再看儿子的脸,人中上长胡子了。奶奶担心起来,马上制止儿子想这些事说:“金石,妈指望你养老。”我三叔不屑地淡淡一笑,“您别指望我。”奶奶瞪大眼睛看着儿子,我三叔丢下奶奶,折回房,奶奶仍愣在葡萄架下,愣在晨光中。秋燕起床,穿着薄薄的绿碎花布衣裳,忙着去厨房烧火煮饭。枪声又在远处大作,奶奶对从厕所里走出来的爷爷说:“这年月,战争就没断过。”张桂花和梨花也相继起床,跟着,孩子们都起床了,个个眼屎巴巴地走到院子里,只听见胜武对李文军说:“一打仗,我们今天就不要上课了。”

    稀饭上桌了,还有咸菜和奶奶做的腐乳,一家人围着桌子吃过早餐。何金石背起书包,拉开门闩,人就走了出去。奶奶追出去问:“你去哪里?”何金石头也不回地答:“去学校上课。”街上静悄悄的,只有何金石一个孤单的身影匆匆而行。对门韩家的男人探头张望,胜武、正韬、大金、李文军和李文华都拥到门外,东看西看,伸腰踢腿,好像几只放出窝的小狗。奶奶喝斥他们道:“都给我进去。”五个男孩子见奶奶满脸怒气,就不敢造次地退回院子,在院子里玩蛐蛐打架。中午时,爹和陈警卫来了,爹对奶奶说:“红军退走了。”胜武和李文军走拢去摸爹骑的马,感觉马身上汗淋淋的。陈警卫对我大哥和李文军笑,我大哥要骑马,爹对他儿子说:“看你的书去。”爹把他两岁的女儿抱起,“家桃,你可是爹的宝贝。”

    桂系被国军打退,红军又被国军赶出长沙,长沙就又恢复了平静。人们缓过一口气来,又开始整饬被战争毁坏的房屋。家里的腊味生意也逐渐兴旺了。爷爷每天一早去屠宰场拖来猪肉,奶奶、梨花、张桂花和秋燕就忙着将猪肉洗干净,切成条状,先用盐腌,接着就熏制。这年冬天,来了批新兵,爹把很忠于他的何刚升为营长,让何刚训练新兵营。爹两头住,军营和家,有天下雪,何金石的同学打把伞走来,送成绩单给家长,爹看到何金石的数学考试成绩一百分,就对何金石说:“要得,家里可以出一个数学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