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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有天,何胜武在学校里打了同学,那同学的母亲牵着儿子来我家告状,那同学的眼睛被何胜武一拳打出血了,来时眼睛还是肿的。何胜武晓得这个祸闯大了,不等奶奶开口就转身跑了,奶奶发力追了几步,自甘落后地停住脚步,在他身后尖叫道:“你回来,看我不打死你!”何胜武不敢回家,快十点钟了,整个长沙都安静了,只有蛐蛐在阴沟或墙壁缝里叫了,何胜武仍没回家。奶奶心慌起来,就和爷爷分头去找,找到十一点钟仍没找到。十二点钟,一家人都睡了,何胜武却自己回来了,敲门声把本来就没睡着的奶奶唤起床,奶奶拉开门,说:“这次奶奶不打你,你自己好好认识打人的错误。”何胜武就警惕和戒备的模样从奶奶身边溜开,走进自己的房间闩了门。一早他起床,奶奶发现他一脸肮脏,便生气道:“你这孩子,脏得跟山上的野猪样。”何胜武洗把脸,坐到桌前吃着馒头和稀饭,奶奶望着他和刚爬起床的何正韬,觉得自己有责任地摇下头说:“是奶奶把你惯坏了。”

    六月里一个阴霾霾的日子,我二姐何秀梅出生了,生下来七市斤六两,哭声嫩嫩的尖尖的,把玻璃都划破了,就听见哐当一声,一块窗玻璃掉了下来,碎在地上。奶奶抱着孙女对走近来看的张桂花说:“桂花,你看,好像金山呢。”张桂花觑了眼说:“是像。”奶奶把小孙女抱给走过来的何正韬和李文华看,说:“你们添了个小妹妹,看,多俊。”何正韬和李文华都看这个小妹妹一眼,转背就去玩蛐蛐。地上有几只罐子,罐子里装着他们捉的蛐蛐。何正韬和李文华蹲在地上,看着蛐蛐打架。张桂花觉得儿子太爱玩了,说:“文华,你读书了,作业就没看见你写过一个字,一天到晚只晓得捉蛐蛐,我要把你的蛐蛐罐子丢了。”

    对门韩家,有个八岁的男孩常坐在门坎上吹竹笛,这让何正韬很羡慕。何正韬说:“奶奶,你跟我买支笛子吧,我要学吹竹笛。”张桂花听见了,就表扬何正韬进步了,说:“吹笛子比玩蛐蛐好。”第二天她去街上买菜,顺便买支竹笛回来,我二哥何正韬便拿着那支竹笛,走进韩家,找那个男孩学吹竹笛。何正韬于这年秋天,与大金一起背着书包,跟着李文军、何胜武和李文华走进了一师附小,一双稚嫩的眼睛瞪着老师,开始接受人生的启蒙教育。一天,何正韬和何大金放学,等着比他们高一年级的李文华,李文华一走出教室,便对大金和正韬说:“我们捉蛐蛐去?”

    三个人就往一师里面的后山坡走去。后山上有许多草和灌木,灌木中藏着蛇。李文华耳朵尖,听见蛐蛐叫,马上对正韬和大金说:“你们别动。”他蹲下身细听,接着他抬起脚往前探,想不发出声音地朝前移动。一条蝮蛇见李文华竟敢入侵它的领地,就咬了李文华的脚脖子一口。李文华叫声“哎哟”,那条蝮蛇嗖地游走了。何正韬看见了,尖叫道:“是条蛇。”李文华看自己的脚脖子,脚脖子上呈现两个蛇牙咬的小洞,有血涌出来。李文华说:“有点痛。”没走几步路,李文华的脚脖子开始肿了,颜色也变了。李文华说:“我脚好痛的。”正韬说:“那我背你走。”李文华比正韬个子大,往正韬背上一压,正韬立即感到自己不行,就对大金说:“大金,你快回家告诉张婶婶,说李文华被蛇咬了。”大金背着书包朝前奔去,正韬背着李文华艰难地走着,走得汗流浃背的。大金在回家的路上碰见李文军和何胜武,两人忙跟着大金奔来,何胜武把李文华背到背上,一路小跑,累了就把李文华移到李文军背上,李文军又背着李文华朝前跑。几个孩子跑回青山街,正碰上奶奶和张桂花,奶奶让李文军把李文华放下,见李文华的脚脖子有两个牙咬的细眼,李文华的嘴唇开始变干变白,且目光涣散。奶奶知道这很严重,忙对赶来的梨花说:“梨花,快去诊所叫医生来。”

    街口上有个诊所,医生是个胖胖的老年男人,梨花把医生叫来了。医生一来就举起一双大手挤李文华的脚脖子,李文华叫痛痛痛,医生说:“蛇咬最痛了,你忍着点。”医生挤出一些乌血,又让张桂花打来一盆清水,医生边为李文华清洗伤口,边说:“危险呵,这弄不好会死人的。”医生清洗完李文华的脚脖子,这才给伤口上药。又让李文华张开嘴,医生把一颗黑丸子塞进李文华的嘴,李文华吞下了黑丸子。奶奶严厉地瞪着几个孩子说:“再也不要去草丛和灌木林里钻了,你们听见吗?”正韬和大金忙点头。奶奶问医生,医生说:“这药是专治蛇毒的,蛇毒很厉害,晚一两个时辰,蛇毒破坏了神经系统,人就没救了。”医生走后,奶奶把李文华、何正韬和何大金养的一只只蛐蛐罐都丢了,“谁再捉蛐蛐,奶奶要打人。”

    冬天提前一个月来了,好像是何胜武求来的。一天晚上,几个孩子站在院子里看流星,何胜武说“老天爷,我想下雪了”。几天后就真的下雪了,白天短了,夜晚拉长了。长沙的冬天,不到下午六点钟,天就黑了。立冬的那天晚上,奶奶梦见何金石一脸的血,梦见何金石叫她说“妈,上海好冷的”。奶奶于梦里醒来,看着夜空,北风把窗玻璃吹得叮咛咛颤响,葡萄枝于寒风中抽打着窗玻璃,单调而猛烈,今年的冬天是冷得比往年早,这使得奶奶更加睡不着。那天深夜又下雪了,无声无息地下到早晨,奶奶正准备出门,雪又下起来,在天上飘舞,这好死了李文华、何正韬和何大金。三个孩子从学校回来,放下书包就搓雪球打雪仗,李文华掷出的雪球把奶奶房间的窗玻璃打碎了,哐脆一声,奶奶冲出来,见三个小家伙都不敢面对她,奶奶把冲到脑门上的火气压了下去,“都给我进屋写作业。”

    雪下了一天,第二天雪仍飘飘扬扬,院子里的积雪有半尺厚,一踩上去就是一个深深的雪窝。李文军和何胜武,两个大点的孩子一人手中一把铲子,把雪一铲一铲地堆起来,堆得都有大人那么高了。李文华、何正韬和何大金,三个小点的孩子兴奋得在雪地上打半边月,边帮助李文军和何胜武做雪人。雪人立在门前,雪人手上还横了根竹篙,犹如卫士。接着,五个孩子一努力,又立了个雪人,这雪人小一点,眼睛瞪着门。那一年的冬天,一个太阳都没出,不是下雪,就是阴天,好像要出太阳了,天色亮些了,可是不一会却下起了冻雨,地上就结冰,路上滑倒的人此起彼伏。梨花端着碗蛋汤,从后院走来,一不小心,人和钵子一起摔在地上,钵子摔碎了倒也罢了,梨花把脸摔肿了,门牙也摔断一颗,一张脸就左边比右边圆,这让一家人都忍不住躲着笑。有天,李文军实在忍不住,吃饭时当众笑出声,梨花就骂儿子:“你个毒良心,妈摔成这样,你还笑。”

    奶奶看着孙子们玩雪,心却飞到了何金石身上。奶奶对爷爷说:“我得去上海,把何金石的棉袄送去,另外我还要送床厚一点的被子给他。金石在我梦里说上海很冷。”

    我奶奶是个身体力行的女人,她穿上套鞋,打把油布伞,踏着厚厚的雪,一脚高一脚低地出了门。她想找辆人力车,但人力车夫都躲雪躲到了家里,街上就空空的,凄凉得除了横飞的大雪,连一个行人都没有。奶奶步行到火车站,打掉雪花,车站里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奶奶买了张两天后的火车票。两天后,她大包小包地上路了,一个人坐火车到武汉,再坐船到南京,再从南京坐汽车到上海,路上竟花了半个多月。我奶奶杨桂花穿着厚厚的蓝印花布棉袄,走在上海的大街上,看着灯红酒绿的大上海,看着一个个衣着时髦的漂亮女士从她身边走过,竟觉得自己有点土。但奶奶是那种目标明确的女人,一有目标就直朝目标奔去,她当然找到了巡捕房。巡捕房的洋警察根本不让我奶奶进门,用枪把她拦在门外。奶奶十分生气,想自己千里迢迢而来,竟不让她看一眼儿子,这世界怎么这么不讲理?天黑下来后,奶奶横了心地把被子铺在巡捕房的台阶上睡觉。巡捕房的洋警察要赶奶奶走,奶奶尖叫道:“你们把我儿子给我,我就走。”

    巡捕房里也有中国人,是翻译,翻译问了我奶奶一系列问题,又把奶奶的要求翻译给洋警察听,洋警察比我奶奶还愤怒,认为中国妇女不但不懂法,还蛮不讲理,威胁要把我奶奶抓进去蹲监狱。奶奶听翻译这么说,高兴得要死,“那正好,我可以见到我儿子了。”洋警察哇哇叫着,奶奶忙收拾着东西准备跟洋警察进监狱,翻译拉奶奶的衣襟一把,“大婶子,您别傻啊,您去找上海的反日救国会吧,让他们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