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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我们一家人刚刚住进还弥漫着石灰和油漆气味的房子,“国共”两党的内战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打起来了。抗战胜利后,薛岳被蒋介石调去打“共军”,这一年的湖南省主席是王东原。王东原曾是何键的麾下,我爹当团长时他也是团长,但他于湘赣“剿共”时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受到何键省主席的赏识,上得快,抗战期间,我爹还是团长时他就是军长了,薛岳一走,蒋介石就调曾任过长沙警备司令的王东原接替湖南省主席一职。

    王东原知道我爹,记恨我爹于三十年代“剿匪”时不跟他配合。现在他是省主席了,当蒋介石把湖南第一军编入中央军去打北方的共产党时,王东原要求我爹的第三师留下。王东原想用我爹的部队肃清湖南境内的游击队,那年月,在湘南和湘中及湘东都有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王东原是何键的手下时,曾努力剿过“共匪”,知道共匪难剿,他当然不愿意他的军队去与共匪没完没了地死缠烂打。他向蒋委员长致电,说湖南是共产党的发源地,毛泽东搞的秋收起义,朱德搞的湘南暴动和彭德怀指挥的平江起义都是在湖南开的头,光靠他一个军的兵力消灭共产党的游击队恐怕有困难,希望把第三师留下,他好进一步肃清湖南境内的共党势力。蒋介石也觉得湖南是一块很臭的骨头,就把第三师拨给王东原,王东原很高兴,于是他以湖南省主席的身份接见了我爹。

    “啊呀,”他假惺惺地拍着我爹的肩,肥脸上堆满让人肉麻的虚伪的笑,“何将军,我们是老朋友啊,哈哈哈哈。”爹一看他说话的表情就觉得这个安徽人假透了,说:“王主席您客气了。”王东原继续夸奖我爹:“长沙会战中,你的三师打得不错,哈哈哈哈。”爹谦虚道:“哪里哪里。”王主席又哈哈一笑,“何将军,湖南需要你,我特意电请蒋委员长把你留下,共产党在湖南的势力很大,尤其湘东和湘南一带,共产党的游击队十分猖獗,还需要你率部去肃清呵。”爹想他哼哼哈哈的,那么客气,原来是要他去啃一块硬骨头,爹也打哈哈说:“王主席您过奖了,共产党么,蒋委员长都没肃清啊,我区区一个师长又怎能办到?王主席您是湖南的最高司令长官,您得亲自挂帅啊。”王主席指着我爹笑道:“谦虚、谦虚。”王东原又打哈哈,又拍我爹的肩道:“湘南的共党游击队,还有劳你去清剿呵何将军。”

    我爹没去。爹很清楚,湘南游击队不是他一个师能肃清的。爹总觉得王东原是给他设陷阱,没肃清,责怪下来,他难逃其疚,轻则撤职,重则杀头。爹清楚这些国民党老军人,个个心狠手毒,为排除异己,什么恶毒事都干得出来。那时爹是师长,在湖南境内也算个人物,新落成的公馆就装了部电话。王东原的秘书打电话来,问我爹什么时候动身,爹那段时间在家猛啃三国,就学三国时期司马懿的招式,装病。爹在电话里使劲咳嗽,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请你转告王主席,在下身体不适。”爹放下话筒,望着妈道:“当年的共产党不过是一支泥腿子队伍,蒋介石亲自挂帅,调集那么多军队围堵都没辙,我一个师能起什么作用?我可不想步赵振武师长的后尘。”妈也关心道:“那你怎么办?”爹说:“把军队交给他,我在家装病,至少不会有杀身之祸。王东原,行武出身,下手很毒的。”王东原的秘书再打电话来,爹索性不接,让妈接。爹怀里抱着他的第一个孙子。

    还在四月份,新落成的何公馆还在粉刷阶段,一天晚上,我大嫂为何家生下了一个日后可以扛枪打仗的男孩,大哥给儿子取名何白玉,大哥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对那匹神马的深情追忆。大哥说,没有白玉在血流尽前驮着他狂奔,将他送到爹身边,他几年前就死在抗日战场上了。爹和妈对那匹神马都很有感情,没有反对,于是白玉的名字就安在我侄儿身上了。爹就在家里抱孙子,看勤务兵买来的报纸和听收音机,院子门都懒得迈出半步。

    一天,王东原亲自来请我爹,汽车在门口一停,立即走下来两名警卫,爹的警卫问他们说:“哪部分的?”王东原的警卫十分傲慢地回答:“王主席的。”爹在房里听见了,忙往床上一躺,叫妈出去迎接。王东原大步走进爹的卧室,满脸狐疑地看着我爹说:“何将军,怎么在党国最需要人的关键时刻却病了?”这些天,爹的脑海里已装满许多不好的消息,上党战役、苏中战役、陇海战役和定陶战役都是以共军胜利国军惨败而告终,报纸上说“我军取得了胜利,但损失较大”,而“共军”的电台却将歼灭的国军数子公布了出来。

    家里有台美国生产的收音机,搁在桌上占据着大半个桌子,爹没事就拧开收音机听中央广播电台,也听延安电台,脑袋里当然就一脑袋的“失败”。爹捂着胸对王东原说:“男人一过四十五岁,身体就大不如从前,早几年打日本鬼子把身体累垮了。”王东原哈哈笑着,他可不是来慰问我爹的,而是来催我爹上路的。他问:“湘南剿共在即,什么时候动身啊何将军?”爹早已想好了回答的话,叹口气说:“三师能打仗的官兵于抗日战争时都战死了,现在的三师大多是新兵,还没打过仗。守守长沙还马虎,去野地打仗,怕会丢党国的脸而长共军的士气呵。”王东原不高兴了,爹见王东原满脸不痛快,就捧王东原说:“您王主席剿共经验丰富,您一出马,湘南的共产党那还不望风而逃?”王东原霍地起身,丢下很不高兴的脸色走了。爹待王主席出门,便对妈说:“他就是这样的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妈担心起来,“他官比你大,你能顶住吗?”爹说:“顶多我这个师长不当了。”

    全家都在为何家桃和李文华的婚礼忙进忙出,家具搬进新房,喜字贴了一屋,门上、窗玻璃上、柜子上、床上、墙壁上、甚至蚊帐上都贴了红艳艳的喜字。很贵的水果糖、一条条烟、一瓶瓶酒和花生瓜子也被爹的美式吉普车运来了,只等结婚的这一天到来了。

    张桂花婶婶一脸喜气,从早笑到晚,因为她要收儿媳妇了。奶奶也高兴,奶奶喜欢家桃,不光是家桃长得俊俏,还因为家桃勤快,所以妈和玉珍买来的东西,她每一样都要仔细过目。瓜子是不是瘪了,花生是不是蔫了,她都要剥几粒试试,假如蔫了,她非要玉珍拿去换不可,至于水果糖,她每一种都要亲自尝一颗。爹自然高兴,女儿嫁给李文华,爹放心。全家人里,只有秀梅在那段时间消瘦了,吃饭不下,面色沉郁。何家桃的婚期越近,她越吃饭不进,甚至头发也不梳早饭也不吃就去上学,回来时好像在学校里挨了老师的批评,耷拉着脑袋。奶奶担心地问:“乖孙女,你怎么了?”秀梅也懒得回答奶奶,乏力的模样走进房间,关了门谁也不理。爹好不容易叫开门,她泪汪汪地看着爹说:“爹,我不舒服。”爹便束手无策,让我妈去问她,我妈问不出什么地对爹说:“看她的脸色,又好像没病。”

    一天上午九点钟,太阳出来了,葡萄藤上的一些枯叶在秋风中飘落一地。何家桃决定把枯叶扫一下,正拿着扫把扫枯叶,一辆黑色的奔驰驶到院子前,那是有史以来驶入长沙市的第一辆奔驰,郭大少爷亲自去上海开回来的新车,车上坐着穿着白西装、蓝衬衣的郭铁城,他的一旁坐着猴子,猴子穿着水红色旗袍,猴子跳下车,对拿着扫把的何家桃笑。何家桃那当儿正在扫院落里的枯叶,一见猴子和郭铁城,立即叫起来,“是你们!”猴子说:“我哥买的汽车,想带你去兜风。”何家桃看见郭铁城对她笑,便弃下扫把,进了那间门上贴着喜字的房。何家桃一走进房间就扑到镜子前,立马朝脸上打胭脂,往嘴上涂口红,跟着就打开柜子挑选衣服。衣柜里有四件旗袍,蓝色的、水红色的、绿色和紫色的。她先把蓝旗袍穿到身上,站到镜子前,觉得好看,但不足以让她满意。她脱下蓝旗袍,又换上水红色旗袍,发现水红色旗袍把她的脸色比了下去,忙脱下,再换上紫色旗袍,感觉紫色很衬肤色,一颗慌忙的噗噗乱跳的心这才静下来。她用牛骨头梳子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扎好,再往脸上打点粉,脸于是就又红又白。她对自己比较满意地走出来,嘴角挂着笑。猴子当然看见了门上的喜字,问她:“桃子,你结婚了?”何家桃羞涩地一笑,“还没呢。”

    郭铁城很绅士地为家桃和妹妹拉开车门,何家桃和猴子就坐进了车里。张婶婶从厨房走出来,看见了,盯着。奶奶说:“你去哪里?”何家桃回答奶奶,“出去玩一下。”汽车发动,却没法前移,因为青山街的大人和小孩都围在车前,谁也没见过世上有这么漂亮的汽车,都觉得新奇。郭铁城只好按喇叭,喇叭很响,吓得一旁的大人和小孩一跳,笑着让开了。

    就是这天傍晚,何家桃突然宣布她不打算跟李文华结婚。大姐这话是在饭桌上宣布的,她的宣布使一桌子的人都停止了吃饭。大姐表情痛苦地说:“我一直把文华当哥哥看,现在要我把文华哥看成丈夫,我思想调不过来。”为使何公馆快点落成而出了不少力的李文华就坐在她对面,他的一旁坐着他妈。李文华瞪大眼睛,一双一秒种前还十分清澈透亮的眼睛,一下子迷惑了。何家桃不看李文华,只顾低下头说:“我决定不跟文华哥结婚。”

    张桂花婶婶手中的碗筷掉了,碗掉在桌上,筷子却掉到地上,身体从椅上滑了下去,玉珍嫂慌忙扶她,“张婶婶,你怎么了?”张婶婶的脸色都青了,玉珍嫂用身体堵着张婶婶的身体,对李文华说:“快把你妈扶到床上躺下。”李文华脸色苍白、阴郁,一时没反应过来,玉珍嫂又说了遍,李文华却感到自己被耍了地固执地看着家桃。家桃说:“对不起,文华哥。”大哥生气地拍下桌子,何家桃见大哥拍桌子,起身走开了。爹没说话,我妈起身去扶张婶婶。张婶婶被我妈和玉珍嫂扶进了房,剩下的人都打量着一脸尴尬和痛苦的李文华,只有小弟嘻开嘴笑,对于一个五岁的男孩来说,这一切让大人感到紧张的变故,在他眼里不是事情。奶奶面对这种突然变故,也惊呆了,奶奶安慰李文华道:“别急,由不得她的,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