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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爹看一眼杨福全,杨福全负了伤,额头被解放军的炮弹弹片削破,左胳膊吊着肮脏的绑带,一张脸瘦得同脏猴样。爹点上支烟,目光飘浮不定地说:“我现在才真正明白赵师长死前悟出的道理。”贺新武和杨福全都看着我爹,爹说:“十多年前,赵师长死前,问我为什么我们总是剿灭不了‘共匪’,我没回答,赵师长自己回答我,他说红军打仗不怕死,是红军从军官到士兵都有共产主义的理想,所以敢于面对我们的枪炮奋战,不肯放下武器。而我们的官兵打仗是执行长官的命令,是被动地打仗,也是因怕死而与当年的红军和今天的共军打仗。”杨福全望着我爹问:“这有什么区别吗,军座?”

    爹回答杨福全道:“区别很大啊,这也是我军溃败和共军节节胜利的原因,因为共军的士兵个个脑袋里都装着理想、装着杀富济贫,打仗敢玩命,一心要消灭我军,好早日实现他们的共产主义。我们的官兵却凝聚不起来,因为我们不是为理想打仗。打日本鬼子时,我们同仇敌忾,就有凝聚力,敢玩命,战斗力就强。我这些天总是想,为什么一与共军作战我军就溃不成军?就几十万军队又几十万军队地被共军歼灭?这是我军官兵没有理想,不知道为谁打仗,就不愿打仗,而上头却不停地催我军打仗?这就散失了当年打日本鬼子时的那股锐气,这是关键。没理想没主义支撑的官兵,打仗就怕死,共军又在阵前宣传缴枪不杀,我军官兵看见共军冲来那还不缴枪投降的?”贺新武深以为然地点头,“是啊,军座,我军在山东与共军交战时,基本上都是这种情况。”

    爹在军部招待两位伤痕累累的败将喝酒、吃饭,贺新武喝一大口白酒,“军座,我和杨福全能活着,真要感谢龙军长,不是他下令撤退,我们今天都战死在山东了。”杨福全也点头说:“当时我根本就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到湖南,没死,真是万幸。”爹听贺新武和杨福全都这么说,心里对龙军长就改变了看法,说:“龙军长冒死救了你们三千多人。我以前把龙凯军长看成一个阿谀奉承的长沙流子,关键时候,他还是敢拿性命担待,这才是我们湖南人!”爹也觉得贺新武和杨福全都是铁铮铮的硬汉,打日本鬼子时他们可没有半点退怯,硬是把疯狂的日军阻挡在长沙的郊外,为此都受到过薛岳司令长官的嘉奖。不是他们冒死把三千多官兵带回湖南,恐怕这三千多官兵早身首异处、化成泥了,就凭这一点,他们也是勇于担待的湖南骡子。爹把贺新武留在他的新编第一军,还让贺新武当副军长。爹给了杨福全军参谋长一职,爹喝了酒,脸色就壮烈,说:“我们是多年的老兵、老朋友,要死就死在一起。”

    爹带兵打仗多年,心里清楚这支由新兵和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组成的新编第一军,不可能成为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而且,目前国军已到了凋零的年代,短短四五个月,国军就被共军歼灭一百五十万,这不就跟风扫残云一样?爹升李文军为新编第一军第一师师长,授予李文军少将军衔,于是二十八岁的李文军成了新编第一军里最年轻的将军!爹是考虑到战斗打响时,师长是站在师指挥所里指挥。爹把炮兵团长一职给了李文华,炮兵在后面,不用像步兵那样冲锋陷阵。爹升了李文华上校,李文华自然也成了新编第一军里最年轻的上校。爹还自私地把何大金升为少校营长,把警卫营给何大金掌管,倒不是为了保自己的性命,而是警卫营不到最后时刻是不用上战场与共军厮杀的。爹可不想看见他这个侄儿倒在战死的官兵中。爹清楚,他这个军无论如何都挡不住共军前进的步伐,他之所以这样安排李文军、李文华和何大金,是他觉得他死后在阴曹地府碰见他们的父母,也有个交代。爹对新升了军职就浑身上下一股子干劲的李文军和李文华说:“你们给我好好训练士兵,就要打仗了,要把自己的威信树立起来。”李文军和李文华都站得笔挺地给我爹一个军礼,同时答“是”。爹坦率地说:“我也只能做这些了,你们好自为之。”爹叹息一声,“共军已攻破我们的国都南京,正围攻上海,上海一旦被共军攻陷,湖南就会打大仗。”

    那是个星期天,其实对于剑拔弩张的军人来说,已经没有星期天不星期天了,但李文军和李文华还是借星期天的名义来我家玩。李文军师长来跟我大哥下围棋,李文华团长当然是来看他妈和秀梅。李文军师长一来,我大哥就会从他房间里钻出来,与李文军师长坐在客厅里下围棋,直到深夜。李文华却坐在秀梅的房间里,说着天上的星星和水中的月亮等等一些与时局不沾边际的话。那年的长沙阴雨绵绵,三个月都没一天天晴,院子里,桃花甚至都没来得及绽放就被飘泼大雨打落了,直到四月份,出了几天太阳,可是忽然又刮起大风,倒春寒带来了冰雹,板栗大一颗的冰雹打得娇嫩的葡萄籽落满一地,打得街上的行人抱头鼠窜,街上的人都议论,说这是改朝换代的征兆。妈对奶奶说:“怕真是要改朝换代了?”奶奶拍打着衣袖上的灰,说:“是啊,四月份老天爷还下冰雹,蒋总统怕是要完蛋了。”

    要是以前,爹听妈和奶奶说这话,会马上出面制止,但爹那天无心制止。爹知道湖南的军政要人都在暗地里算盘出路了,因为人人都知道黄维兵团、黄伯韬兵团都是蒋总统一手栽培的精锐之师,杜聿明将军更是蒋总统倚重的猛将,结果都被共军消灭,湖南的新编第一军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与今天的解放军打仗那自然是以卵击石!爹明白什么叫人心涣散了,此刻的湖南省党部,人人面色凝重,心怀鬼胎,都在为自己打算未来。

    爹上床小睡了会,醒来时,李文军和何胜武坐在桌前下围棋,奶奶和王玉珍坐在另一隅说话,王玉珍盯着三岁的何白玉,这孩子正擎着一把伞在院子里踏渍水玩。天下着小雨,有西北风拥着韩家老三吹来的竹笛声。厨房里的油烟子吹过来。爹想到了何正韬,家里的笛子再也没人吹了。妈走来,见爹呆呆地看着雨天,妈说:“想什么啊金山?”爹说:“我想我们死了倒不要紧,但文军、文华和大金都还年轻,他们死了多可惜。”妈说:“那就让他们脱掉军装吧?”爹绷着脸说:“你糊涂,临阵脱逃,那是要枪毙的。”电话响了,声音很刺耳,大家都瞪着电话,王玉珍起身接了电话,“爹,您的电话。”爹接了,省主席程潜的秘书打电话来说:“何军长,白崇禧司令长官来了,晚上在省府大院宴请在湘将军们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