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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我们家有一口井,多年来我们家一直吃这口井的水。自从自来水管接来后,我们家就改吃自来水,只用井水洗衣洗澡。我们家挑自来水的担子最先是王玉珍,后来是我,再后来是白玉。李文军看见白玉来挑水,看见白玉高高瘦瘦一身有劲的样子,会赞美道:“白玉,你长大了应该去学拳击。”白玉说:“李伯伯,我们体育老师要我打篮球。”李文军说:“你比你爸小时候长得还结实,到底是何家的种。”晚上,孤独、郁闷的李文军会来我家,冲我大哥一笑说:“天真冷,我来烤一下火。”

    有天很冷,西伯利亚的寒流来了,屋檐和地上都结了冰。李文军睡的那间房子,门窗都漏风。这倒不是他来我家的真实原因,真实原因是他太寂寞了,来找我大哥下围棋。他倒不怕影响我大哥,大哥没单位,没人要揪他的辫子,他说:“老军长,我来,不会影响您什么吧?”爹觉得自己在统战部当个副主任算不上什么,而李文军不但是他的老部下,还是这个家里长大的,他没有理由拒绝,便安李文军的心说:“还能影响我什么啊?不要说这种话。”李文军就心安的样子说:“我来找胜武下围棋。”王玉珍把方桌清空,又把围棋拿来,还为李文军泡杯茉莉花茶。李文军喝口茶,称赞说:“这茶真香。”王玉珍叹气道:“你啊,要是结了婚,也许就不会打成右派。”李文军望着王玉珍,“此话怎讲?”王玉珍说:“至少你老婆会劝你不要写那张该死的大字报。”李文军就怅然若失的样子说:“有可能。”王玉珍发盆炭火,把炭火搁在桌下,李文军忙烤着一双业已冰凉的手,边说:“还是有老婆好。”王玉珍笑,“知道女人的好处了吧?”李文军说:“知道了,只是晚了,现在打成右派了,谁还会嫁我这个右派啊?”大哥嘿嘿嘿笑,王玉珍安排完这一切,睡觉去了。

    爷爷、奶奶、我妈,还有张桂花都睡了,只有爹和秀梅、白玉没睡,爹在房里看全国政协下发的文件,何秀梅在她房里握着毛笔抄写歌曲。学校的唱歌老师调走了,一、二年级的唱歌课没人上,校长找到何秀梅说:“何老师,你代上一、二年级的唱歌课吧?”何秀梅别的都没有,就是身体好,她的精力旺盛到这种程度,再累,只要坐一分钟,累的感觉就荡然无存,精力又恢复了,用不完。校长要她代上唱歌课,她简直是二话不说地承接下来,热情地投入到备课和教学中。何秀梅是一个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再上两个年级的唱歌课,就有点忙不过来,但这样更好,她就可以少想点李文华、少受点爱情的煎熬。一二年级分别有三个平行班,一个班一周两节唱歌课就是十二节,再加上她还有八节语文课、两节劳动课(带着自己班的学生劳动),和一节班会课,她一周有二十三节课,星期天她还要家访,人就风风火火的,手中永远提着个装满学生手册和作业本的袋子。奶奶为她的婚姻大事把头发全急白了。早几天,一家人吃饭时,当奶奶说起她和李文华结婚的事时,她平淡地回答:“我忙得都没想过要结婚了。”张桂花听何秀梅这么说,扭开了脸。奶奶再要说什么,张桂花用脚踢下奶奶,奶奶还想说,张桂花忙制止奶奶说:“年轻人的事,我们都不要管。”我妈在张桂花收拾碗筷时,小声问秀梅:“文华还给你写信吗?”秀梅瞟一眼我妈说:“写。”

    何秀梅说的是实话,李文华仍坚持着给她写信,只是不像以前那么勤快,以前一个月两、三封信,现在一个月一封,落款的日子有时是一号,有时是五号或十号,信上大多是谈他的工作,不像过去那么缠绵了。大西北强劲、冷冽的风把李文华的心吹硬了,也吹广阔了。何秀梅有时回信会回得热烈一些,有时也很冷淡,一切都根据李文华的来信定。上个月,李文华在信里说:“我和你的婚姻大事,恐怕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但我相信我能赢,因为我是中国军人,中国军人最有耐心和耐力,能等。”何秀梅看完这封信,把脸埋在被子里哭了场,然后回信说:“只要我打算结婚,我要嫁的人就一定是你。”半个小时前,她又拿出李文华写的信重读了遍,还习惯性地用红笔在“没有硝烟的战争”下画一杠,箭头朝外一指,注明:“用词不当”。在“中国军人最有耐心和耐力”这句话上,分别在“耐心”和“耐力”上加了圈,然后将两个圈连在一起,一个箭头打到旁边,写道“那我们就比比耐心和耐力”。她不能再沉迷在李文华写的信中遐想了,她明天有三节唱歌课,她还没抄歌曲,于是她铺开一张从学校总务室领来的白纸,拧开墨汁瓶,用毛笔抄写《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那首歌。抄完后,何秀梅试着用喉咙哼唱了遍,觉得这首歌对于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来说,难度大了点,但校长要她教,她就只能试试了。

    何白玉坐在另间房子的窗前,桌上铺着课本和作业本,却在偷偷写情书。白玉喜欢班上的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的父亲是名老红军,据说是师长转业的,在一家厅级机构任职,属于高级干部。白玉写道:“孙燕,我喜欢你那双眼睛,你的眼睛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人,我爸爸妈妈我都可以不爱,但我爱你……”北风刮在树枝上,树枝摇头时发出私语般的摩擦声。白玉继续在信里说:“孙燕,如果你长大了嫁给另一个男人,那我就去死。何白玉没有你,活不下去。”身体过早发育的何白玉写这封信时,下身都不由得硬了。写完信,他看了两遍,想明天课间时,再将信悄悄塞进孙燕的书包。他要解溲了,就急急地走出房间,看见他父亲与李伯伯仍在下围棋,他感兴趣地凑过去,他父亲不耐烦地对他挥手说:“睡觉去。”

    我大学毕业的那年,是新中国历史上令人振奋的一年,大家先是为《人民日报》发表的《乘风破浪》的“赶英超美”的社论所鼓舞,那社论说“在十五年左右一定要赶上或超过英国”。这样的社论,读后,难道不让贫穷了几十辈子的中国老百姓振奋?!我所在的学校一片哗然,老师们摩拳擦掌,恨不得为“赶英超美”立即出一分力发一分光,都把反右时的烦恼和惴惴不安抛到了脑后。长沙街上到处敲锣打鼓,小学生们把家里的破铜烂铁拿到学校,学校老师把废铜烂铁集中起来,送到回收站让回收站的同志将废铜烂铁运到钢厂去炼钢。长沙一下子建了十几家钢厂,锅炉烧起来了,通红的,炼钢工人整天在炉前忙,戴着帆布手套和墨镜,手握钢钎,脸上笑呵呵的。《长沙晚报》上就有喜报,报道长沙的革命群众,积极投入到炼钢的劳动中,已炼了好多好多炉钢,全国人民通过学习文件,现已炼成好多好多炉钢了。每天打开报纸,全是喜讯,到了五月份,觉得社会主义真是中央提出的“一天等于二十年”的伟大时期来了,同学们都恨不得快点毕业,好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

    这年六月,正当全校师生和全市的老百姓都为大炼钢铁而兴奋时,粮食产量放“卫星”了,亩产五千五百斤的小麦、亩产七千六百零七斤的小麦、亩产一万二千斤的稻谷、亩产一万六千斤的稻谷等等,一个接一个地“爆”出来。湖南人不懂小麦种植,但非常熟悉稻谷产量,亩产一万六千斤稻谷,这让那些家里是农民或曾经当过农民的老师和同学瞠目结舌,但是紧接着报纸上又报道湖南某县某乡通过深入学习和贯彻“大跃进”精神,真正做到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今年亩产竟达到一万八千零七十一斤。我读这张报纸时,已毕业分配到一所师范学校,办公室里,有的老师摸着脑袋,一脸疑惑地私下议论:“是不是太多了点——你们说?”“右派”的帽子还在天上飞呢,就没有人敢站出来质疑和反对,有老师用滑稽的口气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么。”

    爷爷听我说了报纸上亩产的粮食产量后,说:“吹牛吹大了,我小时候跟你曾祖父种田,碰上收成好,一年也就收七百多斤谷。某一年如果雨水多,阳光少,也就五六百斤。这亩产一万八千零七十一斤,那是哄鬼。”爹的童年虽然是在何家山村长大的,但并没种过田,说:“也许那块田特别肥呢?”爷爷摇头,“肥多了会把秧苗‘烧’死。”爹说:“现在是科学种田。”爷爷摇头说:“你们没种过田,不懂。”爹看着我和大哥、秀梅,“你们不要在外面说这种话,搞不好就又是右派。”大哥、秀梅和我都表态说,我们不会乱说一个字。

    有天晚上,李文军拿来一张报纸,把报纸掷在地上,说:“吹牛皮不犯法的,你们看。”没有人愿意捡起报纸看,因为卫星越放越大,亩产九万斤、十万斤的卫星都在报纸上有名有姓又振振有词地飞,好像是比你无耻,我比你更无耻似的。“有点常识的人都晓得这是骗人的鬼话,”李文军说,“把人当傻宝。”大哥冷冷一笑,“一派胡说。”

    我和李佳就是在一天一颗“卫星”中结婚的。放卫星一开始让我和她都很兴奋,一天等于二十年,这是多么好的时代啊。李佳对我说:“文兵,今天我活了二十年。”我吃一惊,李佳就娇声说:“一天等于二十年啊。”我大笑,“是的,我们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亩地生产这么多粮食,子子孙孙都吃不完。李佳,我们结婚吧?生一百个孩子出来,现在的粮食产量这么高,反正怎么吃也吃不完。”李佳同意了,“那我就跟你生一百个孩子。”

    我们的婚礼是我们家族里最简单的婚礼,就是我们一家人加上她一家人,围拢来一大圆桌,再也没有别人了。那年七月,程潜提议我爹当省政协副主席,爹调省政协任副主席,来了精神,天天学文件,思想比共产党员还上进,把艰苦奋斗的思想都搬到家里来了。爹说:“文兵,婚礼简单点,不要铺张,现在中央提倡厉行节约,我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是省政协副主席,要起带头作用。”我把爹的话传给李佳,李佳说:“我随便。”我们就随随便便地结了婚。饭菜是张桂花婶婶和大嫂做的,实际上是玉珍掌勺,张婶婶当下手,做了十个菜:鸡、鸭、鱼、扣肉、牛肉等等,先一天开始准备,自然是满满一桌。

    我岳父、岳母坐上席,梨花伯妈也坐上席。我岳父李爱国头发大多白了,脸上也有了些老年斑。岳父笑着,露出一口藏满烟垢的牙齿。梨花伯妈更显老了,完全可以跻身于老年妇人的行列,不但头发花白了,脸上皱纹也十分张狂,看上去不比我奶奶年轻多少。我岳母倒不显老,与我妈是一个年龄层的,两人就谈得来。李文军要守水站,直到开饭的那一刻爹才让白玉去叫他。李文军着一身深蓝色中山装,脸上的胡子刮得很利索,看上去就比平常年轻几岁。他坐到我大哥一旁,他一落座,爹就宣布:“吃吧,都是一家人,别讲客气。”于是十几双筷子伸向各自爱吃的荤菜,李文军吃着扣肉时看一眼秀梅,见秀梅脸上红嘟嘟的,都长红斑了,便问:“秀梅,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啊?”秀梅冷着那张长了些红斑的脸,瞟一眼李文军说:“等吧,不过你要有耐心。”李文军笑笑,“再有耐心也要说一个时间啊。”秀梅说:“快了。”张桂花忙盯着秀梅,有点激动地问:“快了是什么时候?”秀梅朗声回答:“明年,也许后年。”张桂花脸上就没了那种期待,脸色就淡了,低头吃着饭菜。大哥见秀梅一脸嘲弄结婚的样子,就责怪妹妹说:“秀梅,你不能害别人老等啊。”秀梅放下了筷子,“大哥,人都有自由的,我害谁了?”大哥瞪着秀梅,要发火却控制了。王玉珍忙说:“都别说了,今天是文兵和佳佳结婚的大喜日子,大家都要高兴。”

    吃过饭,几个人老人就坐在客厅里聊天,我岳父和我爹面对面说着话,两人在我们眼里都有点老态,声音不及过去一半洪亮,脸色也慈祥了许多。岳父说:“我近来经常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爹说:“我也是。”岳父说:“想想那时候身体多好,困了,往地上一倒,不要一分钟就进了睡乡,没有床,地就是床。现在呢,半天睡不着,老鼠过路都能把我惊醒。”爹道:“就是啊。”那天是国庆节,喜庆的锣鼓声从大街上传来,岳父听见了,笑道:“社会主义就是好,人人都有饭吃,国民党时代,街上到处都是乞丐和饿死鬼。”爹答:“就是啊。”岳父说:“当年我搞革命,就是看不得国民党军阀政府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为所欲为。”爹点头,“是啊,那个时代的人很坏。”

    桌上有花生和瓜子,还有糖果。岳母和我妈聊着,梨花伯妈和张婶婶聊天。爷爷、奶奶因高兴,喝多了酒,都躺到床上睡午觉了。何白玉跑进跑出,与街上的孩子玩玻璃弹子。这一天风和日丽,葡萄藤上的叶子已掉落了大半,藤枝张牙舞爪的。阳光洒在地上,致使地上斑斑驳驳。一家人在我和李佳的新婚之日很祥和地坐在一起,直到吃完晚饭,天黑下来,秀梅在她房里边唱歌边抄歌曲了,我岳父、岳母和梨花伯妈才离开。玉珍把白玉叫回家,大门一关,这一天就结束了。新房在大哥的楼上,事先将墙壁粉刷了番,买来了新家具,换了翠绿色窗帘,在门上贴了个红艳艳的大喜字;墙上挂着我大哥画的一幅工笔画,画着牡丹花和一对鸳鸯。那天晚上,当所有的人都睡了时,我和李佳都很激动又很羞涩,两人都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长时间面对异性。李佳脱衣服时要我转过背,说:“不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