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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老奶奶这几年耳濡目染,也长进了,晓得攻其不备的道理。老奶奶突然问小学生道:“你们哪个是当头的?”那些小学生都瞪着老奶奶,老奶奶指着门说:“你们睁大眼睛看看门上是一块什么牌子?”老奶奶眼睛尖,已注意到有小学生看见门上的牌子并惊讶地咂舌,老奶奶正色道:“你们何校长是革命烈士的亲侄女,我是革命烈士的妈妈,你们怎么可以抓革命烈士的亲侄女去批斗?你们是造坏人的反,还是造革命烈士的反?”老奶奶虽然目不识丁,在那个事事都夸大其辞的年代,也学会了上纲上线。那些小学生尽管有着高涨的革命热情,却被老奶奶的几句话问晕了。老奶奶又说:“我儿子跟着伟大领袖毛主席长征,你们连跟着毛主席长征的、革命烈士的反都造,那你们不成小反革命了?!”

    老奶奶的这几句话把那群来抓何秀梅的小学生赶跑了。何秀梅又回到床上睡觉。一家人下班回家,见老奶奶坐在门口,形同门卫,她那一头稀薄的白发上,便是那块“烈士军属”牌。玉珍觉得奇怪,说:“老奶奶,您坐在门口干什么?”老奶奶生平第一次对他的四儿子何金石有了中肯的评价:“我何金石生前没给家里做一点贡献,没想死后反倒给家里出了大力。”老奶奶抬眼望着“烈士军属”牌,又说:“今天不是这牌子发挥威力,我秀梅怕是尸都没有了。”一家人都乐了,大哥说:“老奶奶,您这个儿子对家里的贡献大呢。”一家人又把目光落到那块“烈士军属”牌上,都想,搭帮家里出了个让人崇敬的烈士。

    何秀梅的身体渐渐好了,人瘦了一圈,脸有些苍白,仍像个病人。学校造反派把何秀梅的校长职位“造”了,何秀梅就没什么事干。爹去了成都,家里就剩了老奶奶、张桂花和我妈三个老女人,再就是我的两个儿子何国庆和何五一。国庆和五一被街上的男孩当国民党的狗崽子分别打过几次后,都不上街玩了,都在家里跟着他们的伯伯学画画,一个手里拿一支画笔和一个画夹,画月季花、牡丹花和美人蕉,画完便给他们的伯伯看,他们的伯伯便给他们修改。还有一个婴儿,何白玉的女儿,何白玉忙于厂里的事,没功夫管女儿,小刘也全身心地投入到她们单位的造反运动中,也没时间管女儿,何白玉就把何娟送回青山街三号,让爷爷奶奶、老奶奶和叔叔婶婶及姑妈们替他照管女儿。何秀梅抱着何娟时,总是很悲哀地感到,自己一不小心就变成姑奶奶了,这姑奶奶的辈分让她确实有点喘不过气来,因为身背这个称呼,青春就逝去了。一向孤傲和自私的何秀梅,其实也有母爱,虽然她没做过母亲,但她身上的母爱被何娟诱发了。何娟活活就是一枚上乘的糖衣炮弹,把她姑奶奶那颗坚硬如铁的心彻底融化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她一没看见姑奶奶就吵,硬要姑奶奶抱她,她脸上才露出甜蜜的笑。更加奇怪的是,何秀梅居然一点也不烦,比何娟的亲奶奶更细心更喜欢何娟,绕着这个侄孙女团团转,给侄孙女换尿布,亲手喂侄孙女牛奶,抱着侄孙女上邻居家走动,仿佛何娟是她的亲生女儿似的。她那颗孤傲的只装着她自己的脑袋,终于腾出一小块空间,让她第一次联想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于是她羞愧地觉得自己这么些年里,心里太只有自己太没有妈了,就决定去何家山村看她母亲。

    多少年里,何秀梅都用忙来惩罚和麻痹自己,把自己置于没完没了的工作中而麻木自己对李文华的思念。现在没人要她再干事,大家都讨厌这个曾经狂热工作的事必躬亲的女人,都不理她。寒假里的某天,一个天上有一抹淡淡的阳光的早晨,她拎着常常拎在手上的袋子——袋子里装着饼干、桃酥和麦乳精——这是她早几天就准备好了的,出门了。她去了汽车站,买张路经何家山村的车票。九点多钟,她在何家山村下车,一抬头,几个村里的孩子穿得破烂不堪地站在村头,冷冷地看着她这个陌生女人。何秀梅不用问路,她踏进这片十二三岁时曾经生活过的村落,眼前所见的一切,既陌生又那么熟悉,眼泪水便哗啦哗啦地涌了出来。她哭了,“那时候我是多么天真活泼呀……”她没有多哭,事实上她的眼泪水刚刚涌出眼眶,还没来得及汇成小溪,她突然意识到“我哭脸了”,她的泪腺就关闭了。她是个既脆弱又坚强的女人,她可不愿意别人看见她一路走一路哭。

    这是一张很破损的门,斜歪着,木头发黑,门楣上钉着块牌子,白漆红字:五保户。在农村,五保户就是无子无女的代言词。何秀梅的心一痛,仿佛心被一只大蚂蚁咬了口,眼泪水几乎奔涌而出。我妈怎么成“五保户”了?她悲伤而自责地想,我是她女儿啊。堂屋里空空的,一只烂箩筐弃在地上,一把锄头歪在墙边,两张靠椅、一张长板凳,一张陈旧的大方桌,桌子上有茶杯和一个竹篾壳热水瓶,篾壳上用红漆写着一行字:毛主席万岁。还有一行蚕豆大的小字,歪歪扭扭地写着:村革委会赠。墙上一张毛主席像,毛主席正慈祥地看着房里的一切,也看着走进来的何秀梅。何秀梅穿过堂屋,一旁有间房,房里很暗,一张老式木架子床,蚊帐是补了又补的,一眼望去便破旧不堪;一个大柜,那是能装一担箩筐的大柜,油漆都掉了,露出木的原色。何秀梅看见她妈,她妈从床一旁的一块脏脏的蓝印花布后面走出来,边系裤子,室内飘着一股很浓的尿臊气。她妈刚小便完,问:“谁来了?”

    何秀梅站在门口,一脸内疚地望着她可怜的母亲,她可怜的母亲穿得很笨重,黑色的棉衣棉裤,因怕冷,脖子上围着条旧毛巾,像只笨重的企鹅。何秀梅觉得自己太没关心妈了,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妈,我我是秀秀梅。”她妈的眼睛因白内瘴作祟,看不清东西,但耳朵还好使,一听“我我是秀秀梅”,就激动得腿一软,人就到地上,哆嗦着说:“你是我秀秀秀梅?”说着,双手就朝前探测,要站起身。秀梅迈前几步,抓住妈的手,难过地把妈拉起来。她母亲激动得哭了,呜呜呜呜,“秀梅,妈好想你呀。”

    何秀梅很想抽自己几个耳光,这些年她一直只想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事,衣着时髦地四处走动,一有时间就照镜子,企图用什么方法把失去的青春拽几把回来,哪里想过半点母亲?“妈,女儿对您不起。”她哭道,“您也是,就是不来长沙看女儿,您的性格太犟了,有苦就是不说。妈,女儿也像您啊。”此刻,面对她坚毅的母亲,她悲愤地看清了自己,原来她身上有很多像母亲的东西。她抱住母亲,在母亲的头上哭,她妈在她怀里哭,两人的身体都随着恸哭而颤抖。秀梅哭了会说:“妈,您眼睛怎么了?”她妈说:“眼前一片雾,看不清。”秀梅把妈拉到床边坐下,倒杯开水,把开水递到妈手中,她妈颤颤栗栗地接过杯子,又颤颤栗栗地将杯子端到嘴前,喝口水。秀梅见妈满脸泪痕,就伸手揩妈脸上的泪水,她的手心触到她妈脸上粗糙的皮肤时,她妈捉住她的手又低声哭道:“秀梅啊,妈真的好想你和家桃,妈总是想只要你们过得好,妈再苦再难也值得。”秀梅感到母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私最伟大的爱,为了不打扰她和家桃的生活,她们的母亲居然把一切苦难都咽进了肚子。“妈,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妈。我一定要在这里多陪陪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