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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我和李文军都没说话,李文军掀开床单,床单下是他生父的遗体。前经理抬头指着四楼的一处窗口,那张窗户已关严了。地上似乎有一滩暗红色的东西,干了。有三只乌鸦一齐勇猛地飞下来,落在尸体的头前,迈着激动不已的鸟步,企图抢食尸体。李文军愤怒地挥手赶开乌鸦,弯下腰将尸体抱起,放到板车上。

    我们拖着尸体朝前走。乌鸦怕是饿猛了,或是我岳父这具尸体对于它们来说格外香,竟勇敢地追着板车飞,走到街上,乌鸦仍不肯离去,有只乌鸦还不顾死活地落到板车上,被我挥手赶开。街景——也许是我们拉着尸体的缘故,就凄惨,风也十分凄凉,街上的人都冷冰冰地瞅着我和李文军,有的人脸上露出惊讶,但仅仅只是惊讶一下,旋即又平静了。我们把尸体拖到青山街,让李佳看她父亲最后一眼。岳母和李佳都在老奶奶房里,老奶奶、王玉珍和张婶婶陪她们母女俩一起走到门口,这时已是傍晚时分,一抹暗红的残阳涂在屋顶上,虽然仍有天光,但明显不如半个小时前亮了。李文军脸上没表情地揭开床单,岳母一见尸体,哇地一声哭了。李佳没哭,表情呆板。这时一直紧随我们飞的两只落在屋顶上的乌鸦,一齐飞到板车上,其中一只通体黑亮的乌鸦就去啄尸体碎裂的头。李文军手快,一挥,打着那只乌鸦,那只乌鸦惨叫着飞走了。街上有几个人走近来看,李文军不愿让邻居看他生父跳楼自杀的惨相,把床单重新盖上,用一种冰冷的目光盯着我说:“走。”

    我和李文军拖着尸体往火葬厂走去。路上,李文军买包岳麓山烟,他已戒烟,这会儿他开戒了。他递支烟给我,划根火柴点燃,叼着烟,拖着板车快步向前走。我走在一旁,李文军深深地叹口气,他脸上一团黑,连眼睛鼻子都看不清了。李文军说:“我对你爹的感情胜过了我生父。”他又说:“其实我从没爱过板车上的人。”李文军童年的记忆里根本就没他父亲,直到长沙文夕大火后,李文军似乎才第一次见到他生父,而这个时候他已是个快十八岁的年轻人,对自己竟突然冒出来一个父亲,很不习惯。后来他跟着我爹打日本鬼子,从士兵升到少将师长,直到湖南和平解放都没与他父亲有过多少交往。李文军是那种十分独立的男人,受的是我们家的教养,就孤傲,他在医院工作的那几年,逢周末他宁可上我们家与大哥下围棋,吃玉珍炒的菜,和我爹说话,也不愿去老兵饭店与他父亲同桌吃饭。

    尸体拖到火葬厂时已是七点钟,天黑透了。火葬厂里只剩了几个人,他们看见我们拖着尸体走来,说:“都下班了,明天再来吧你们。”李文军阴下脸说:“尸体还有拖来了又拖回去的道理?”火葬厂的人与死人和死人的家属交道打得多,已没什么同情心,冷冷地说:“下班了没人烧尸。”火葬厂的人催我们走,李文军恼了,目光变凶了,那人见李文军目光很凶,拳头都攥紧了,就不理我们地走了。四周寂静静深幽幽的,仿佛飘荡着无数鬼魂,让人略有些心悸。好在是个晴天,天上满天星星,又好在有一轮椭圆的月亮悬在深蓝的上空,泻下一片惨淡、忧伤的月光,人就没那么恐惧。有野狗的吠声从远处传来,还有轮船呜呜呜的声音从湘江上飘来。李文军的脸仍然是一团黑,只有一颗火星在他脸前时而闪亮一下,那颗火星闪亮时我就能见到他阴郁的目光。他抽口烟说:“你回去吧。”我没动。他说:“这里曾经是战场,二十五年前,我和你爹、你大哥,在这里打过日本鬼子,这里有很多‘抗战’中死去的兄弟。”我听了这话毛骨悚然,鸡皮疙瘩长了一身。我问他:“你当年干吗要转业?你看李文华,现在是解放军军长,多威风。”他叹息一声说:“文华和我不一样,文华的父亲当时在解放军里已是名军长,老革命,人家就不给他小鞋穿。大金的父亲在红军时期就当过团长,牺牲在赣南苏区,这些事解放军的政委都要找你谈话和了解的。要是文华的父亲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他八成也会像我一样转业的。”

    夜空暗蓝色,有几颗星星格外闪亮,风吹在脸上略有点凉。我还是为他惋惜说:“如果你不转业,就不会打成右派,生活就会是另一种样子。”李文军望一眼阴森森的山坡,坦率地说:“一九五0裁军时,裁的就是我们这些前国民党军人。”他扭头看眼远方,“文华能当军长,最要感谢的人是你父亲。”我感到荒唐,“这和我爹没关系。”李文军看我一眼,“如果文华当年不是炮兵团团长,只是个连长,起点就没这么高。这是你爹帮了他。当然,关键是文华会做人,不像我长一副刁民相,文华相貌堂堂又听话,逗首长喜欢。”

    李文军一打开话匣子就说了很多话,夜在我们说话中变得很深了,气温也降了许多,使我们感觉到了冷。我们抱胸坐着,以免着凉。李文军不断地抽烟,那烟头就一闪一闪。他偶尔会咳嗽一声,“假如躺在板车上的这个人没有临阵脱逃,而是继续革命,我肯定会跟文华一样留在部队里,那当然是你说的另外一种样子。”他瞟一眼身后的板车,我岳父当然听不见我们议论他了,“他成了个可耻的人,难怪他解放后做人唯唯诺诺,当我听说他是叛徒,我的头都低到裤裆里去了,想他为什么不死?为什么要苟且偷生,最后被人从阴暗的角落里揪出来暴晒?真的丢我的脸丢全家人的脸呵,我都没脸说他。”

    李文军很冷酷地说着他死去的父亲。我没敢附和,毕竟睡在板车上的人已经死了,再追究、声讨都没意义了。李文军仰头望着星星,突然提及我大嫂道:“你大嫂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用自己的一生侍候你大哥。她图什么?”他不等我开口就自己答:“她图你大哥在抗日战争中杀死了很多日本鬼子,是个英雄。”我没想清楚他怎么会谈及已在我们家生活了很多年的我大嫂,他于这个凄惨的夜晚谈兴很浓,我想可能他是想用谈话来排泄他内心的荒芜。这里确实荒凉,一座座坟连绵过去,似有很重的阴气缠绕我们,如果不说话,实在让人心里发毛。李文军的内心一定荒漠得连一根草都没生,自从转业后,在那个火红的年代,前国民党少将身份并没让他过几天顺心日子,人人都可以排挤他、打压他,把他善良、美好的建议弃在一旁不采纳。李文军的心田上如果有一棵草,那就是我大嫂,因为我大嫂从来没有看不起他,每次他来,大嫂都很客气地说“文军来了”,并留文军吃饭。李文军是个记好的人,当然就记得我大嫂的好。他继续说:“你大嫂嫁给你大哥完全是她自己要嫁,她心甘情愿地侍候你大哥一辈子,这是献身,懂吗?”我觉得李文军把我大嫂看得太伟大了,说:“我大嫂没这么伟大吧?”李文军说:“你将心比心地想一下,你会去侍候一个残疾人一辈子吗?要知道你大嫂当年很年轻、漂亮,并不是因为嫁不出去才嫁给你大哥,这就是献身!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我大嫂在我眼里实在平常不过,没想在李文军眼里却如此伟大,我调侃他道:“这么说,我大嫂是稀世珍宝一个?”李文军蓦地瞟我一眼,那目光同星星的光一样一亮,“你应该尊重你大嫂。”他说这话时声音有点凶,因而生硬,像铁器碰撞的声音,带点瘆人的寒气。天渐渐亮了,四月的樟树开着满树细小的白花,晨风把花香吹入我们的鼻孔,让我们的心情好了点。八点钟,火葬厂的人来上班了。李文军把派出所开的死亡证明和饮食公司出示的身份证明,一并交给火葬厂的人,火葬厂的人表情麻木地将尸体搬到一具推车上,把推车推到焚尸炉前,一跷,尸体滑进炉门,就见通红的炉门内蓦地黄亮起来,那是裹着尸体的床单烧着了。焚尸工嘭地一声关了炉门,我岳父的一生就这样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