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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何秀梅已退休,退休后的何秀梅爱上了舞剑,整天握着一柄木剑,在葡萄藤下慢舞。木剑漆着银色漆,剑柄上系着红绸子。她不甘寂寞,与几个退休的女老师每天一早上湘江边舞剑,舞完剑,又跟一个老男人练智能气功,把峨眉剑法和智能气功练完,回到家一般都是上午十点钟。回家后,自己泡一杯菊花茶,加一勺白砂糖,不急于坐下,而是站在客厅里慢慢喝着。喝完菊花茶,她又在葡萄藤下温习一遍剑法。练完这遍剑,她还有事情要干,忙走进卧室练毛笔字。桌上永远铺着宣纸和笔墨,还有国画颜色,这都是大哥房里现成的东西。她受大哥影响,喜欢上画画了,每天午睡起床,洗一把脸,就站在桌前画梅花,因为她觉得梅花是这个世界上最傲气的花,同她一样傲视一切。落款会写上:何秀梅作于某年某月某日。不到半年,这样的字画已在她房里挂满四壁。她请大哥指点,大哥就告诉她怎样画梅花,怎么画梅枝。大哥随便画两笔,秀梅都佩服得不得了,“你画得真好,大哥,难怪昌盛三天两头跑来找你要画。”大嫂说:“你别提昌盛了,他在你大哥手上少说要了二十幅画,拿去搞外交,一张纸钱都没付。”大哥一笑说:“要是我的画能给昌盛带来好运,也是好事。”大哥说完这话,就摇着轮椅去自己房间绣观音菩萨。

    半年前,台湾商人向我大哥订了二十幅观音菩萨在莲花上打坐的绣像,大哥自然就没日没夜地在硬缎上画和绣,因为香港商人也要观音菩萨绣像,说香港那边很多有钱的太太都信佛,肯花大价钱买。大哥是在这种没日没夜地绣观音菩萨像中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秒。

    大哥死的先天晚上,梦见了爷爷,爷爷在他梦里告诉他,要他把一只公鸡的头剁掉,把血洒在他房里。他问为什么,爷爷在梦里说:“你照着做就是。”醒来后,这个梦仍十分清晰,大哥感到奇怪地跟大嫂说了这个梦。大嫂说:“这你也信?”大嫂不是个迷信的女人,她是唯物主义者,认为世界上既没有救世主,也没有鬼神。再说,大嫂几年前也曾梦见过爷爷和棺材,还陆续梦见过她死去多年的父亲和母亲,梦过后,并没有任何不祥的事情发生。她起床,没把大哥的话放在心上,忙着为一家人煮稀饭。厨房里有液化气灶,也有煤灶,煮稀饭就用煤灶。平常煤灶里留的火都是燃的,只需拔掉煤灶盖,煤就燃上来了。

    那天大嫂拔掉煤灶盖,淘米时,没听见炊壶有动静。平常大嫂淘米时,在煤灶上掇了一夜的炊壶会叫,大嫂就用炊壶里快开的水煮稀饭。大嫂淘好米,伸手摸下炊壶,炊壶冰凉的,就知道昨晚留的煤火灭了。大嫂夹团藕煤到液化气灶上烧,隔几分钟,藕煤烧红了,她把烧红的藕煤夹进煤灶,再添上一坨藕煤,掇上锅子,就去买包子。大嫂买包子回来,见丈夫起床了,说:“你还睡一下。”大哥说:“昌盛今天要来拿牡丹图,我还没跟他画。”天完全亮了,有一抹朝霞涂抹在门窗上,色彩强烈,是个令人高兴的好天气。

    一家人吃过早饭,大哥就在自己房里铺开纸笔,埋着头在案板上画着牡丹花。何懿走过去看伯爷爷画画,大哥在侄孙女头上摸摸,又埋头画着。一个上午被他画完,吃完中饭,他又画了个多小时,倦了,就坐在椅子上打盹,忽然人就从轮椅上栽到地上,嘭地一声。当时一家人都在午觉,屋里屋外充满催人入眠的氤氲空气。惟独我孙女没睡,听见响声,走拢去看。大哥挣扎着坐起,并没感觉有什么异常。大嫂那天中午去湘绣大楼买硬缎,因为大哥还有两幅观音菩萨像没绣,家里没硬缎了。大嫂回来,见大哥额头上有个肿块,乌色。大嫂说:“怎么了你?”大哥淡淡道:“中午在椅子上打盹,栽了下来。”大嫂忽然想起大哥早上说的那个梦,脸色紧张了,“那我去买只公鸡,把它的头剁了。”大哥咧嘴说:“我没事。”大哥看着大嫂买来的硬缎,忙着与大嫂把硬缎上到绷子上。大哥在绷子上画了几笔,突然说:“我头有点痛。”大嫂相信大哥的梦是预兆了,家里只有几只生蛋的母鸡,就决定去南门口菜市场买只公鸡。她走到菜市场上专门买鸡的地方,都没公鸡卖,天近黄昏了,她折回来说:“菜市场上连一只公鸡都没有。”

    大哥是那种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想这点痛就叫苦那算什么男人?他一想起台湾商人下个月月初就要来,便爬起床,坐到绷子前,开始画观音菩萨在莲花上打坐的绣像。晚上,昌盛来拿牡丹图,大哥只是对昌盛一笑,又继续画观音菩萨像。其时,他头痛得汗都出来了,可他强忍着。突然,他感觉自己看不见了,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就叫大嫂:“玉珍,我看不见了,你在哪里?”他手上的画笔掉到地上,拚命揉着眼睛,一边恐惧地叫道:“我看不见了,痛痛痛,好痛的,我看不见了。”一家人都紧张不堪,都拥上来望他。昌盛是来拿画的,开着小车,忙说:“大伯,我送你去医院。”大哥害怕地点头,眼睛看不见让他十分恐惧。昌盛把他大伯背到背上,我和大嫂都挤进汽车,昌盛开着车向医院飙去。大哥一进医院就没再出来,一照片子,头部血管破裂,血管里涌出的血压坏了视网神经。一开颅,涌出来一股淤血和鲜血,止也止不住,就那么流血而亡。

    大哥是累死的,假如他不那么发狠地画画和湘绣,他再活十年是没问题的。但他太有责任心又太霸蛮了,讲究信誉是他做人的准则,接下什么活就一定要完成。这种一点也不怜惜自己的人,当然会累死。大嫂很伤心,呜呜呜哭着。昌盛也哭了,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大伯。老奶奶和爹都没哭,估计是人老了,泪腺已干了,但两位老人都很悲痛。哭得最伤心最动情的是李文军。李文军是大哥生前挚友,也是大哥一生里唯一的好友。两人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后来一起投军,一起打日本鬼子。这么多年里也只有两人走得最密,如今一个死了,另一个自然就无比悲伤。他趴在尸体上,捧着尸体冰凉的脸,一双眼睛老泪横流。

    大哥死后,台湾商人和香港商人都相继来了。台湾商人是大哥死后的第十天来的,他在我大哥的遗像下狠狠地磕了三个头,没多说话,把我大哥绣的二十幅观音菩萨在莲花上打坐的绣像带走了,付了六万块钱。香港商人是十二月中旬来的,他不但收了我大哥所有的绣品,还把我大哥于五六十年代画的水彩写生画和随手勾的白描花卉都统统收走了。那些画都躺在我大哥的床下和柜顶上,已沉睡很多年,有的纸张都黄了或边都糜烂了,他不嫌,都要,留下了八万块钱。大嫂整天发呆,目光涣散,吃饭也不香。过了两个月,大嫂缓过气来了。妈很同情大嫂,背着大嫂说:“玉珍嫁到何家,吃了一辈子苦。”爹说:“那是。”妈看着凄冷的天空说:“文军一直单身,你懂我的意思吗?”妈把左右两手的大拇指竖起来动了动。爹懂了,“你跟玉珍说吧。”春节时,大哥已死去四个月了,家里因大哥去世而悲伤的气氛也被过春节冲淡了,妈觉得可以提这事了。一天下午,妈说:“玉珍,姨跟你商量个事。”大嫂就望着妈,妈开口道:“姨觉得你应该找一个老伴。”大嫂摇头,“退回去三十年,我会考虑。现在我根本不会朝这方面想。”妈说:“我知道你不会朝这方面想,但姨要替你朝这方面想。文军看上去身体还硬朗,我觉得你们俩合适。”大嫂惊异地看着我妈说:“姨,我不会再嫁人了。”妈亮出底牌说:“大年初一,文军来拜年,我和你爹背着你跟文军说了这事,文军没提出反对意见。”大嫂生气道:“姨,你跟爹怎么可以这样?!”

    这事就没有再提。大哥死后,李文军仍常来我家。他喜欢钓鱼,一来,手里总拎着一条鱼,把鱼拎进厨房,开膛破肚,烧成鱼汤,一家人就喝着他烧的鱼汤。李文军知道王玉珍不同意后,对我妈说:“真的没关系。”他跟没事人样,看见王玉珍还是笑,还是说话。但细心人还是能看出他有一点小变化,他原来马虎得不行,现在每次来都穿得很讲究:西装、领带、笔挺的毛料裤,皮鞋擦得锃亮亮的。最主要的是,脸刮得干干净净。从前,李文军的脸上,胡子很少刮干净过。李文军把胡子一刮,人就年轻十岁,脸上光鲜鲜红润润的。李文军前几年退休了,一个人住着医院的一套两室一厅,自己洗衣自己做饭吃,打成右派后他在社会上闯荡,什么都愿意低下头学,就烧得一手好饭菜。李文军烧的鱼汤受到全家人的赞美,尤其老奶奶,可以整整喝下一大碗,喝得嚯啰嚯啰响,这让一家人都高兴。

    通常情况下,吃过饭,李文军会找我爹下象棋,他让一车,时常还把我爹打得“大败”。李文军与我爹下棋的目的是帮助我爹用脑,以免我爹患爷爷那种脑痴呆。爹的听力,于这两年更下降了,如果你不对着爹的耳朵大喊大叫,爹就不晓得你在说什么。爹脸上皱纹纵横交错,头白得没有一根黑发,却没秃顶。这天,爹剪了发,修了脸,与李文军下象棋。棋下到吃晚饭时,李文军与我爹才罢手。爹要喝酒,李文军就陪爹喝,一桌饭就慢慢地吃到了八点钟。月亮升上来,就挂在远处的屋顶上,圆圆的一个,玉盘似的。这是五月的天气,不热,院子外的几株槐树长满了绿叶,空气中飘着树木的芬芳。有蛐蛐的叫声从墙缝里传来。爹把目光从天上收回,说:“你和玉珍的事……”爹说话的声音很大,李文军望一眼王玉珍的房门,那门可是敞着的,忙打断我爹说:“我尊重玉珍的意见。”次日一早,爹起床,见王玉珍在厨房忙,想起来道:“玉珍,你跟文军把婚事办了吧?”王玉珍的脸竟红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