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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除夕夜的黄昏,洛内四处充满嘈杂声,放眼热闹的街上,来往人流的眼神和脚步声都异于平常。

"啊……"

有一个妇人与武藏擦肩而过,武藏回头一望,认出她便是七八年未曾谋面的阿姨。他断定那就是从播州佐用乡嫁到都市里的母亲的妹妹。

"就是她。"

武藏虽然认定,但为慎重起见,还是尾随其后,暗中观察。这名妇女年近四十,身材矮小,胸前抱了一堆年货,转弯走向刚才武藏寻找过的小街道。

"阿姨!"

武藏这么一叫,那位妇人面露惊讶,直盯着武藏的脸好一阵子。这妇人平日生活安逸,虽然只料理家务,由于有些年纪,眼角已经出现鱼尾纹,这时她的眼神充满讶异。

"啊!你不就是无二斋的儿子武藏(musashi)吗?"

武藏一直到少年时代才第一次见到这位阿姨。现在阿姨不叫他武藏(take-zou),令武藏有些意外。不过,一股莫名的寂寞却比这种意外来得更强烈。

"是的,我就是新免家的武藏(takezou)。"

武藏如此回答。阿姨绕着武藏全身上下打量。也不对武藏说,"哎!你长大了,一点也不认得了……"这一类的话。

只是表情冷淡地说:

"你来这里干什么?"

阿姨语带责备。武藏年幼丧母,对母亲毫无印象。但是与阿姨一聊起话来,不由得想像自己母亲在世时的容貌、身材、声音,可能都与阿姨相仿吧!武藏试图从阿姨的神色之间寻觅亡母的身影。

"没特别的事。因为我来到京都,就非常想念你们。"

"你是来探望我们的吗?"

"是的,虽然很冒昧。"

阿姨却摇着手对他说:

"你最好别来,我们在此就算见过面了。回去吧!"

多年未曾谋面的阿姨竟然语气如此冷漠。武藏觉得她比陌生人还要冷淡,心底不禁泛起一丝丝寒意。本来,他视阿姨为仅次于母亲的亲人,这时他才了解自己是多么天真,一股悔恨之意涌上心头,他不觉脱口而出:

"阿姨,您为何这么说呢?叫我回去,我是一定会的。但是我们好不容易重逢,您竟催促我回去,令我不解,如果我有不对之处,任凭您责罚。"

武藏咄咄逼人,阿姨不禁面露难色。

"好吧!那你就进来坐一下,与姨父见个面。只是……你姨父虽然与你久未谋面,但他就是那种人,你可别太在意。"

武藏听阿姨这么一说,心里宽慰不少,随阿姨进入屋内。

隔着拉门便听到姨父松尾要人气喘的咳嗽声,以及不友善的话语。武藏感受到这个家充满冷漠的气氛。

"什么?无二斋的儿子武藏来了……唉!到头还是会来……怎么样?你说什么?他已经进来了?为何未经我同意,擅自让他进来呢?你实在太粗心大意了。"

武藏听到这里,强忍在心头,想叫阿姨出来告别,但是---

"武藏是不是已经在隔壁房间了。"

他的姨父要人打开武藏所在的房间纸门,皱着眉头看着武藏,一副好像看到一名污秽的乡下人穿着草鞋踩到榻榻米上似的。

"你来做什么?"

"因为路经此地,就顺道前面来拜访。"

"你说谎。"

"咦?"

"即使你想欺瞒我们,我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在故乡胡作非为,败坏门声,你现在正逃亡在外,是不是呢?"

"……"

"你要怎么面对你的亲戚朋友?"

"我心里也非常惶恐,也希望能对祖先及故乡的父老兄弟致歉。"

"即使你道了歉,还有脸回故乡吗?恶有恶报,你的父亲无二斋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吧!"

"打搅您了,阿姨,我告辞了。"

"坐不住了吗?"

那人斥骂道:

"你要是在此徘徊不去,可就会有苦头吃。那位本位田家的老人---就是那个固执的阿杉婆,半年前来过一次,最近更经常来向我们查询你的下落,问你有没有来过这里?每次都是来势汹汹。"

"啊!那个老太婆也来过这里吗?"

"阿婆一五一十都跟我们说了。如果你不是我们的亲戚,我一定会把你绑起来交给那个老太婆的。可是我却不能这么做……所以在尚未给我们带来麻烦之前,你快点离去吧。"

这些话令武藏非常意外。姨父和阿姨只听阿杉婆的片面之言就全然相信。武藏心里蒙上一层无法言喻的孤独,再加上他生性不善言辞,默然低头不语。

阿姨瞧他一副可怜,要他到隔壁房间休息,这已是最大的好意了。武藏默不作声,起身走到另一个房间。几天来的疲惫,加上天亮之后便是大年初一---在五条大桥有约---因此武藏马上躺下来歇息,手上仍然抱着大刀。此刻,他只感到天地之大,却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第50节:自惭形秽

第50节:自惭形秽

没有客套话,有的只是冷嘲热讽---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又怎会如此对待他呢?

武藏本来气愤已极,很想在门上吐它一口口水,然后离去。但在如此自我释怀之后,便躺下来休息。他的亲人少得屈指可数,所以格外珍惜。他努力地想要关心这些与他有血亲关系的亲人,希望这一生能互相关怀、互相扶持。

事实上,武藏会有如此想法乃是由于他不谙世事所致。与其说他还年轻,不如说他幼稚得不解人情世故,只是一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罢了。

如果说他已经功成名就,家财万贯,有这种亲人互相关怀的想法就一点也不为过。但是在这冷冽寒冬只穿着一件脏污旅装,而且又是在除夕夜里唐突拜访的亲戚家里有此想法实在不太恰当。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再次印证他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休息一下再走吧!"

阿姨的话,给他带来些许力量。虽然肚子已经饿得不能再饿了,他还是等待阿姨送来食物。傍晚时,从厨房飘来的饭菜香及碗筷的声响不停,却无人送食物到房间来。

他这房间的炉火微弱得不足取暖,不过饿寒交迫还是其次问题,他头枕着手昏沉沉地睡了许久。

"啊!除夕夜的钟声。"

他下意识地跳起来,数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头脑清醒起来。

洛内、洛外的寺院传来钟声,似乎意喻着人生充满光明与黑暗。

这一百零八响钟声,代表着天地间万物的烦恼,在除夕夜敲响钟声,唤起人们对这一年来的反省。

---我没有做错。

---该做的我都做了。

---我不后悔。

武藏心想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每听到一声钟响,武藏就想起一件后悔的事,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

后悔的不只是今年---去年、前年、大前年,有哪一年他过着毫无遗憾的生活?有哪一天他是不后悔的?

人做任何事,似乎很容易就会后悔。即使一个男人已娶妻成家,但仍然会做出追悔莫及之事;女人做了后悔之事尚可原谅,即使如此,却很少听到女人大言不惭。而男人却经常为了表现大丈夫的气概,视妻子如糟糠,他们的表情比哭泣还来得悲壮,却更显得丑陋。

武藏虽然尚未娶妻,却有相似的悔恨、烦恼,此时,他突然后悔到此拜访了。

"我仍未除去依赖亲戚的想法。虽然常常提醒自己要自力更生、独自奋斗,却立刻又要依赖他人……我太笨、太肤浅,我还太幼稚。"

武藏感到惭愧,更自惭形秽。

"对了,把它写下来吧!"

武藏若有所思,他打开从未离身的修行武者的包袱。

就在此时,屋外有一名旅装打扮的老太婆正敲着大门。

武藏从包袱中取出一本用四开纸装订成的书帖,并准备笔砚。

他将漂泊生活中,无论感想、禅语、地理及自我警惕的座右铭,都写在这本书帖上,偶尔还有他粗笔的写生画。

"……"

武藏提笔望着白纸,耳边仍回荡着远近传来的一百零八声钟响。

他写了一句:我对任何事,都不悔恨。

每次他发现自己的弱点时就会写下来,借以自我警惕,但是光写下来毫无意义,必须像经文一样早晚念诵,以求铭记在心。因此,他必须把辞句修饰成诗句般,以便顺口念唱。

这会儿他捻须苦吟。

我对任何事……武藏把这句话改成---我凡事……

我凡事都无悔恨。

他试着吟唱几次,但总嫌不够贴切。他删去最后的文字,改成下面这句话:

我凡事无悔。

原来的句子"都不悔恨",力道犹嫌不足,所以把它改成"我凡事无悔"。

"太好了!"

武藏心满意足地将这句话牢记在心。他期待自己能够不断地接受磨炼,使身心都能达到做任何事都了无遗憾的境界。

"我一定要达到这个目标。"

在他内心深处,深深地钉上理想的木桩,并坚持此信念。

就在此时,武藏的阿姨惨白着脸,打开了背后的格子门。

"武藏……"

阿姨颤抖地说:

"本来我好心让你留下来休息,但是心里早就预料会有事发生,结果不出所料,偏偏在这个时候,本位田家的老太婆来敲门,看到你脱在门口的草鞋,就厉声直问武藏是不是来过了?把他交出来……你听,在这里也可以听到那老太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