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会?不是说他的腿伤不妨事么?不是说只是之后走路会
跛着腿么?不是他已经拿了赔偿金一家人幸福美满了么?为什么一年
不到好端端的人就这样没了!!!!!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
我发狠地瞪着正中摆着的遗照,那瘦削的无神的呆滞的面容!
" 哥,嘉禾哥……" 建弟红着眼,一面擦泪一面迎上来," 你好
歹来了……三儿,也能走的安心了。"
" 他怎么死的。"
" 啊?"
" 他怎么死的!!" 我抓住他的肩膀,狂吼一声,全场皆静,惨
淡的烛火摇曳在每一个人蜡黄而僵硬的脸上。
他唬了一跳,结巴着说:" 还能怎么……他,三儿冤哪……他丈
人中风要一味药引……巴巴地要深山里的一个啥地线草,这暴雨下了
有好几天,眼看着又要滑坡,他腿脚又不灵便,大家都劝着别去,可
三儿——他去了,整夜没回来……第二天下午我和狗蛋,海子哥几个
上山,在山坳里……把他抬回来了……"
我松开他,踉跄着退了几步,突然抬眼刺向一脸木然甚至连一滴
泪水都没有的王妞——都是这婆娘害的!三儿是她的男人,她怎么能
为着自己父亲眼看着他送死!!!他娘的她个杀人凶手!!愤怒冲上
脑袋,我凶狠地朝她冲去,甚至扬起了拳头,却不妨被建弟拦腰抱住
了:" 嘉禾!嘉禾你干什么!!!"
她儿子被吓地哇地一声痛哭出来,瑟瑟地抱住母亲,我爹从人群
里冲了出来,一面抹泪一面劈头盖脸地抽我:" 畜生,这当口了你还
在闹什么!!"
手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刺进了肉里,任鲜血顺着手腕蜿蜒而下,
痛,痛极了,我真地死也没想到啊!我当初就该强行把他带进城里,
不该听他那句" 再也别来了" !王嘉禾你真是该死,该死极了!!
王妞慢慢地起身,扶住自己的儿子,平静地看着我。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我挣开众人,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他的灵
前,门外一连滚了三个闷雷,电闪雷鸣间我死死地盯着他的遗照,慢
慢地伏下身子,连叩三个响头。
" 咚——" 第一个,谢你年少情真,十年以来全心待我。
" 咚——" 第二个,谢你倾囊相助,没你我已客死异乡。
" 咚——" 第三个,谢你千里相随,为我尝尽世间冷暖。
三儿,甭管咱之间是爱是恨,是恩是怨,如今都是空谈了,我曾
以为时至今日我还该恨你,可没有你我根本不会有今天,而如果当年
你不认识我,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往事成灰,三儿,哥给你送
行了!
人群中,已经有不少唏嘘之声,柳婶子甚至哭晕了过去,可我已
经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没感觉了,当我直起身子的那一刹那,两道热
泪无声息地倘了下来,糊了整脸,渐渐地,连三儿的遗容都要看不真
切了。
村里有守护夜至头七的习俗,我一直呆在棺材边儿,任谁劝都不
走,王妞依然木着脸,只说随我便,我真有些恨这个女人了,三儿把
一生都给了他们家就换来这样一句不冷不热的交代!
到了午夜,一灯如豆,白色的灵幡随着秋风在不住地打着旋乱舞,
周身不由地寒涔涔地起来。我看着三儿,惨笑道:" 三儿,我该怕么
……你会回来找我么?" 我想起了我们俩最后的一次诀别——我希望
这辈子……都没认识过你!!三儿啊,你以前就是个听话乖顺的孩子,
在这关头,最后顺哥的心一次,让我陪陪你,好么?门外突然喀啦一
个声响,我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屋外,依旧灯影幢幢,哪
有人的影子?我起身,慢慢地朝响动处走去,猛地伸手一抓,那人"
啊" 的一声叫起来,扑腾着挣扎,仔细一看,正是王壮壮。
我厌着他娘,对他也没什么好感觉,何况又夹杂着一股子妒忌的
心,没好气地板起来年:" 小孩子家过来干什么!" 壮壮眨巴着一双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怯地扶着门看了看灵堂,又看了看我,突然拔
腿就跑了。
后来每一个晚上他都有来,一直是副受惊的样子,可和我呆一起
的时间却越来越长,想着他是三儿的骨血,我再怎么着也终究狠不下
心撵他。第三天晚上他敢进来了,和我并肩坐在棺材边,呆呆地问我
:" 伯伯,娘说爹睡在这里面了,那他什么时候还醒来啊?"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心酸,难怪这孩子白天哭灵的时候一滴眼泪
也没有,竟是完全不知道,他自此之后,再没父亲了。我第一次摸了
摸他的头,抽着鼻子:" 你爹,要……睡上很久很久,等你长大了,
他才醒呢。"
" 你骗人!" 他顺手擦去挂脸上的鼻涕仰起头瞪我," 爹从没睡
过这么久,平常晚上他也只睡一会会的!!"
我诧异地看他:" 为什么?"
" 他老叫疼啊疼啊的,翻来翻去地睡不着,娘就从东屋里起来,
去西屋陪着爹爹,我亲眼见的!"
" 你爹哪疼!?" 我心一下子跳快了许多,他扁扁嘴:" 我哪知
道啊!上次半夜偷偷下床去西屋,被爹娘发现了,好一顿打!"
为什么要打孩子?以三的个性,一定疼死这娃娃的!壮壮又举手
道:" 可爹也很疼壮壮的,虽然不常抱壮壮,可有时侯会把壮壮举高
高,用胡渣子扎壮壮!而且爹还叫壮壮读书,全村里就壮壮能被千家
诗三字经,爹说要好好念书,也考到城里去……" 我听的呆了,三儿,
他该是憎恨着城市里的一切,怎么会还……还叫他的儿子,走我那条
老路?!
壮壮怕我不信,掀起衣服,拔出一本揉的皱巴巴的书本子:" 这
是爹给壮壮做的课本,还夸我背诗快,是全村第二聪明的人——爹说
最聪明的人是伯伯!" 我颤抖着手接过课本——果然……没错,那是
我小学时候用过的,十来年过去了,连上面的铅字都有些模糊破损了,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逞强爱出头,花一个晚上背完了三字经去气那个爱
生气的年轻女老师,三儿就坐我同桌,在那捂着嘴儿一个劲地偷笑。
我抱起壮壮,轻声道:" 壮壮乖,伯伯还想看你的课本,还有么?"
他一个劲地点头,就说要带我去找,临走时候还特不舍地回头看着他
爹的棺材:" 我们就去一会儿,爹爹一个人不会怕的哦?"
外面依然下着滂沱雨,滴水檐下的雨水瀑布似地望下淌,我把他
在怀里捂严实了才冒雨冲进他屋里,依旧是破旧的简陋的小书房,班
驳退色的小书桌,恍惚间我几乎回到当年,那个我和他耳鬓厮磨无所
顾及的当年。壮壮拖出了炕角的一个纸箱,我一个箭步抢了过来,打
开——我从上学起所有的书本作业全部都整整齐齐地码着,按年月时
间一本本地放好,虽然旧,却一点没破。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旋风似地席卷了我全部的感知,我几乎有些站
不住脚了,柳三柳三!你不是已经和我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恨不得
永远不再见我么!那么你这样做又有何意义!!
门砰地被撞开了,风雨交加中王妞一身缟素地立在门口,依然是
肿着眼皮木着脸,竟不看我,只对壮壮阴阴地说:" 娘说的话你当没
听见是吧?皮又痒了我看你。过来。"
她此刻的表情实在可怕,连我都打了个寒战,壮壮慢慢地挪到我
身后,我护着他,哑声道:" 别吓着孩子,有话慢慢说。"
她无声地嘶笑了一下:" 这我们的家事,和你什么相干!" 这是
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火一下子蹭起来了:" 你们的家事?他娘的
你老爹的事也是你的家事为什么却要三儿赔上一条命?!他就是死在
你王家的手上!谁比他冤!"
平地里轰隆隆一串地炸雷,把天映地有如白昼,远处传来闷闷的
巨响,似乎整个东水村都在微微地摇晃,随之而来的是惊慌的奔走和
呼救——泥石流了,由于砍伐过甚,西坡秃了半边,时不时就要作灾,
可我们谁也没有动一下。
妞妞没,我没,连壮壮都被这诡异的气氛吓的不敢妄动。
" 我害死他的?" 王妞突然笑了,扬着头高声地笑,那声响似乎
直冲云霄,尖利地如同夜枭在嘶叫," 是,要不为着我爹三哥不会上
山,可要不是为着你这畜生三哥根本不会死!!你要问死因是吧?!
好!你过来!我让你看!"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把我拽出门来,
反手就将壮壮锁在房里,不管他如何的哭闹喊叫,她的神色在这样的
雨夜里,竟是如夜叉般凄厉。
我连摔带爬地被她拉进了灵堂,在棺材边站定了,她抚盖而笑:
" 敢开棺么?王嘉禾?" 我被激地热血沸腾,似乎周身的血管都要爆
裂开来:" 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