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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前世今生

        成长

        是花开般的疼痛

        一路上,车开得飞快。

        和来的时候不一样,车子急转急煞,把詹姆斯吓得哇哇直叫。

        我也有点害怕。

        很快,到了詹姆斯下榻的酒店,他刚一推门下车,车就猛地开走了。

        我在车里都能听到他在外面跳着脚,呜哩哇啦叫着什么,但开车的人脸色铁青,充耳不闻。

        车继续飞快地开着,路两边的建筑物和树影飞快倒退。

        我紧紧抓住把手,心里一片忐忑。

        很快我就发现,方向不对,不是我回去的那条路。

        我有些着急,对他叫道:“秦子默,你走错路了,这条路不对。”

        他恍若未闻,车继续向前开。

        我有些害怕,现在的他,我太陌生了。

        于是,我大叫着:“秦子默,停车,停车,听到没有,我――叫――你――停――车――”

        车依然疯狂地向前开去。

        我害怕得声音开始发颤:“……秦子默,请你停车,好不好,好不好?”

        突然间,车急煞住了。

        他一言不发地,将头低低伏在方向盘上。

        他的头,就那么一直,一直地伏着。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孤单的,寂寥的背影。

        车还是往前开着。

        开向未知的前方。

        这一次,开得很稳很慢。

        这一次,我坐在那儿,默默无语。

        该来的,终将会来。

        片刻之后,车开到了江畔,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动。

        他看着驾驶座旁的那些袋子。

        一直,就那么看着。

        突如其来的,我心里一阵酸楚。

        曾几何时……

        曾几何时,我陪他上街,买衣服,买裤子,买鞋,买……

        买一切该买的东西。

        曾几何时,这些袋子里的衣服都是买给他的。

        那时候,每到一个地方,我都笑眯眯地帮他跟老板砍价,经常把那些老板砍得直跳脚。

        他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言来语去,总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而且,他对我的选择总是很满意:“汐汐,我喜欢你挑的衣服。”

        其实,也不过是一件极普通极普通的外套,或是一条极平常的裤子。

        只是,他需要那种温暖的,温暖的感觉。

        多年以来,他实在是,太缺乏家庭的温暖了。

        可惜,命中注定的是,还是我,仍然是我,让他失去了那仅存的,最后一丝的温暖。

        我轻叹了一口气。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现在,一直在给他温暖的,是妙因。

        是那个深爱他的妙因。

        半晌,他直起身来,缓缓开口:“林汐,陪我下来走走,好吗?”

        片刻之后,我们站在点点渔火的江畔,呼吸着微带潮湿的空气,静默着。

        他站在我身畔,晚风吹拂过来,我闻到了一阵熟悉的男性馨香。

        还是当年那种淡淡的馨香。

        他看向浩淼的江面,静静地站着。

        我也静静地站着。

        不一会儿,他轻轻开口:“三年前,我硕士毕业后,从蒙特利尔搬到了温哥华,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很优渥的工作,但是,我不快乐。”

        “其实,我早已明白,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既然事情注定迟早都会发生,也遁避不开,无论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无论你……,再执着于过去,执着于一个本不应该发生的错误,除了加深伤痛,又能有什么意义?”

        “事实上,从当年上飞机的那刻起,我已经后悔。我是学法律的,比起普通人,更知道法不容情,可是,在当时那种冲动的情形下,居然不给你任何抗辩机会,这于你,并不公平。”他轻轻地,“但是,就像姨父在我出国前夕说的那样,或许,我们都还不够成熟,应该让时间,来厘清一切。”

        “三年多的时间,不算长,却已经够我想清楚,到底想要什么。我从网上查到你还在G大,于是,在你过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我悄悄回到国内,我满心想给你一个惊喜,我满心想给你庆祝生日。林汐,你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我要好好陪你,过每一个生日……”他嘴角牵起一抹笑,但那个笑容,带着无限的凄清,“在飞机上,我一直在忐忑不安,我一直想像着跟你碰面时的各种情形,我一直想像着现在的你会是什么模样,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让你原谅我当初的绝情而去……”

        “一下飞机,我就去买了二十三朵玫瑰花,一路捧着,来到了G大。”

        他顿住了。

        我呆住了,三年前,我还在读研。

        “结果,到了G大,我到处找你,我找了很多很多地方,我一直找,最后,我看到,你和一个男孩子,坐在操场上,很开心地说着笑着,聊着天,然后,我看到他一路陪着你,送你回宿舍,看着你上楼。”他的声音低低地,冰冷地,无限空洞。

        三年前,三年前……

        我终于想起来了。

        由于师母不断施加压力,那年的生日,我实在无处可躲,也无法推脱,被迫去和一个如今已想不起名字,记不清面孔,纵是对面相逢也不相识的人作最后的,无可避免的摊牌。

        只坐了短短二十分钟。

        那个人虽有些遗憾,但仍很洒脱地,很有绅士风度地把我送了回去。

        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没有死心,第二天,我远远地跟着你和沙沙回家,远远地,看着她跟你一起进了家门……”

        那年,过完生日后的那个周末,在老妈的多次催促下,我在相隔半年后,才跟到N市出差,顺道来G大找我的沙沙相约一起,又回到家。

        她不放心我,一直把我送到家,又叮嘱了几句,才告辞离去。
        但是,那时的我,神思不属地,心情一直不太好。

        自从子默走后,我曾经无数次想要去打听他的确切消息。

        我去询问他的老师,他曾经的学弟学妹,我不放弃任何一丝哪怕极其渺茫的希望。

        但最终,我得到的依然是无尽的失望。

        就连向凡,每次看见我的时候,眼神中,总是带着些微的歉意和闪躲。

        因为,他也几乎一无所知。

        我只能苦笑。

        慨经年,关山路几重?

        夜夜入梦。

        从那年开始,每次回家,妈妈都费尽心思为我做好吃的,在家陪着我,给我买各种各样的东西,爸爸还特地为我买了我一直渴望拥有的掌上电脑。

        但是,每次回家,除了帮家里做做家务、打扫卫生、看看书之外,我一直足不出户,也割断了跟外界的所有联系。

        而且,我下意识地,一直躲避着素来威严的爸爸。

        其实,他一直很忙,经常不在家,鬓边白发也日日增多。

        那时的他,因为战绩辉煌,从不徇私,已经从Z市的公安局长升为S省的公安厅长,在公安系统声名显赫,非常受人尊重。

        可是,我无法忘却,他一摞摞的奖状中,其中的一份,是用我的眼泪和被欺骗后的悲伤换回来的。

        虽然我清楚,法,永远高于情。

        但是,我仍然无法原谅他。

        一如我无法忘却当年那个哀伤眼神。

        我更无法当什么都不知道般,回到原来那个惧怕他的威严,却独得他偏宠的小女儿的位置。

        所以,在偶尔见到爸爸的时候,我都会默默无语,或只是简单地,回覆他的关心和问话。

        我想,我的淡漠,他全都看在眼里,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而妈妈,她那略带忧戚的脸庞,时时刻刻在我眼前晃动着,直入我的梦境。

        我轻叹一声。

        情已逝,人已渺。

        知道得再多,解释得太多,抑或是怨恨得太多,又有什么用?

        我想要知道,想要解释,想要怨恨的那个人,早在那年仲夏,就已远去,消失在茫茫人海。

        我已经失去了爱情,又何必过多迁怒于无辜的家人,无辜的亲情?

        只是,我已经回不到十九岁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林汐了。

        永远,都回不去了。

        那时的我,除了平静如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那时的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

        那时的我,除了学习,就在回忆。

        除了学习,还是回忆。

        “我就站在外面远远地等着,我打你的电话,一直关机。我当时还有一线希望,希望你出来,希望你能看到我。只要你看到我,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相信你。”他的声音无限疲惫地,“我每天都去你家门口,就站在那棵树下,看着你房间的窗口,可是,你房间的窗帘始终紧紧地阖着。那几天,外面一直下着蒙蒙细雨,我足足等了你三天,但是,三天过去了,你始终没有出来。”

        “结果,后来,你爸爸回来了,他看到了我,”他低低地,似是嘲弄地淡淡一笑,“他记性真好,一眼就认出了我。他走了过来,对我说,现在的你,已经忘记了过去,已经交了一个出色的男朋友,他对你很好,而你呢,已经开始了全新的生活,过得很幸福……”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是大名鼎鼎的林远东的女儿,而我呢,一个阶下囚的儿子而已,”他勾起唇,略带嘲弄地,“尽管你爸爸说得很委婉,很有礼貌,但他的意思,我听得十分清楚,你的家人也好,包括你的家庭也好,是永远,也不会接受像我这样一个逃犯的儿子。”

        他仰起头,神色寂寥地:“我一直记得我爸爸被捕那天的眼神,记得他在穿着囚衣见我的样子。你知道吗,其实七年前,我爸爸在澳洲,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了一个善良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女儿,她是我的妹妹,叫Angel,那年,她才五岁。”

        “后来,我爸爸被判了十五年刑,Angel的妈妈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愿意等他,可是,Angel那么小,她还什么都不懂,每到生日,她就会哭着打电话给我,‘哥哥,为什么爸爸有了你,就不要我们了?’当年,在我最需要父爱的时候,我爸爸不在我身边,而现在……”

        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地寂寥:“后来,我回到加拿大,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上飞机的。再后来,我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以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把桌上你的照片收了起来,把所有跟你有关的记忆,全部都收了起来。既然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么,我也应该就此死心,彻彻底底地忘记你……”

        以秦子默一向的骄傲,和那时的重重心结,当时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所以,他一直不能谅解。

        所以,他一直不谅解。

        我怔住了,我完全不能反应。

        一阵一阵,被狠狠牵扯的痛,直刺我心底最深处。

        我的眼前反覆晃动着的,是老爸略带歉疚的,探索的,复杂的,分辨不清的眼神。

        怪不得每次回去,老爸对着略显淡漠和安静的我,总是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反覆多次,他看着我,张张嘴,却仍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两年,尤其如此。

        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一幕。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擦肩而过……

        “但是后来,我还是回来了。”

        “我来到了C市,我见到了爸爸,他身体很不好,事实上,我回来的时候,他身体状况相当差,心脏也有问题,但是,他看到我很高兴。你可能想像不到,这么多年来,我们在一起吃的第一顿年夜饭,是在监狱的会客室里。”

        “可是,爸爸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开心的一次。”

        “后来,我去见童伯伯。”他平静地,不带一丝情绪地,“人们往往容易陷入锦上添花的虚华,而不懂得珍惜雪中送炭的宝贵。我爸被捕后,在我们的劝说下,不仅很快认罪,而且,还交代出了连警方都没有完全掌握的一些案情,但是……”他的嘴角泛起嘲讽,“涉案的所有其他人,异口同声指责我爸爸说谎,在他们看来,反正我爸爸曾经是个逃犯,多一项或是少一项罪名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对他们来说却关系重大,那个时候,以前的上级、下属或是朋友,没有一个不离他远远的,从头到尾,只有童伯伯一个人,不怕被牵连,站出来仗义执言,四处为我爸奔走。”

        “再后来,夏言找到我,临走前,他含糊地暗示我,你离我很近。他走以后,我想了很久,但或许,现在的我,仍然不够勇气,去亲眼见证你的幸福。又或许,我还需要一点点时间。”

        “我经常去看爸爸,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我怕我的身体不允许等太久,子默,忘记过去吧,重头再来。’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没过多久,童伯伯也来暗示我。”

        “可是,我不想。”

        “我不愿意。”

        “我们一直,就这样僵持着。虽然童伯伯待我很好,虽然我跟爸爸欠他一份很大的人情。”他低头,淡淡地,“但是,我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偿还。”

        “后来,我爸爸心脏病突发,幸亏发现及时,费了很大力气才抢救过来。但是,他从醒过来的那刻起,就拒绝吃任何东西,也拒绝跟我说任何话。当时的我,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偏过头去,嘴角勾起一阵淡淡的,略带苦涩的弧度,“……连我自己,都说不清。过了没几天,童伯伯再次来劝我,那次,他对我说了很多,很多……”他看向远处,过了很久,重又开口,“有的时候,你会发现,面对亲情和死亡的威胁,人是很渺小的。”

        “就在那段时间,我开始暗地里打听你的下落,如果……,我也可以真真正正地,”他再一次,看向天边的孤星,“……就此放心。”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看我,嘴角掠过一丝苦笑:“事情居然这么凑巧,就在爸爸因为严重脱水而晕倒的那天,我答应下来,但是,同样就在这一天,我知道了你的确切音讯,你在C市,你在C大,而且,你居然跟妙因是同事!七年多了,你居然活生生地,离我这么地近!我几乎控制不住要立刻去找你,可是,妙因说你经常被拉去相亲,那么,你那个出色的男朋友呢?他为什么不陪着你?你们是已经分手了,还是……,我不知道,到底哪个消息对我的冲击更大,我只知道,你一脸平静地站在我面前,一脸平静地说要去相亲。你大概,已经将当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回忆,连同我,统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但下班后,我还是推掉了很多的应酬,我对客户说,抱歉,我要去接女朋友,”他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嘲讽,“可是,从头到尾,我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我陪妙因去吃饭,把她送回家,然后,再一次次地,走进你们宿舍楼下的那个小树林。”

        “我看着你下课,我看着你回宿舍,我看着你去相亲,我看着你跟唐少麟在一起,我看着你跟同事还有学生在一起,开开心心,说说笑笑。”

        “只是,你的笑容,已经跟我全然无关。”

        “你怎么可以笑得那么无忧无虑?我怎么可能不嫉妒?!我请假跟着你回到G大,我跟着你,走到当年那个操场,然后,拼命用言语去伤害你。但是,我对你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到头来,只不过像鞭子一样,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抽回到我自己身上。”

        “林汐,我早已后悔。”

        “我赌上了一辈子的幸福,却输掉了你。”

        他的声音,莫名的萧索:“原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下来,我只不过是从终点,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柳暗花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日子仍然一天一天,慢慢流逝。

        我也仍然,安静地,天天准时去上课,听课,写Paper。

        没过几天,班上有一个女生患急性阑尾炎住院,因为父母远在广西,无法及时赶到,每天下课后,我去医院,把轮流陪着她的同宿舍女生撵回去上课,自己留下来陪她。

        毕竟,对学生来说,学习最重要。

        一连三个晚上,我都在医院度过,直至学生家长来照顾女儿。

        但奇怪的是,尽管睡眠严重不足,我并不觉得累。

        而且,从医院回到学校后,我依然忙忙碌碌地,把所有的时间都填得满满的。

        我不让自己有空闲时间去想,哪怕片刻,哪怕一分,哪怕一秒。

        但是,我认输了。

        我没有办法,不去想。

        晚上,躺在床上,我无法入睡。

        万籁俱寂中,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如水的月色中,远远传来:“……你真的相信,当年,我不是……”

        我几乎无法继续下去,我的泪水沿着脸颊奔流。

        但是,我仍然定定地看向他。

        我想听到他的回答。

        他不答我。

        他看向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半晌,才开口:“在新加坡的时候,我想办法联系到了向凡,可是,他跟我都很忙,临登机前,他才匆匆忙忙赶到机场来见我,七年多,这是他跟我第一次见面,他绕着圈子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跟你的,一模一样。”

        然后,他就一言不发,静静地,看向远处的点点渔火。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一直,就那么看着我。

        突然间,他反身紧紧地抱住我:“汐汐――”

        他的话音哽咽,他的泪,汹涌而下。

        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脸,,他的脸上,泪已成河,在我脸上奔流,奔流,再奔流。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叫我。

        我的泪,也悄然滑下,在脸上流淌,再流淌。

        他的唇,颤抖着,贴在我的脸上,一遍,又一遍。

        又过了片刻,他松开了我。

        我低头站着,任凭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在地。

        我听到一个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汐汐,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之前,请你,给我一个后悔和愆赎的资格。”

        “只要你愿意,该面对的,我一力承担。”

        又是一个秋天的深夜。

        我站在宿舍的窗台旁,看着那个伫立在小树林旁的身影。

        将近一个月,或是更长的一段时间以来,他经常在我们楼下的树林里深夜徘徊。

        但是,我艰难地,选择视而不见。

        我同样艰难地,选择不去思考。

        否则,我没有办法面对妙因。

        更没有办法,面对少麟。

        有关那一夜,所有的记忆,如同我决堤的泪水,一片模糊。

        但是,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晚,回到宿舍后,午夜十二点,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喂?”

        一阵寂静。

        片刻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穿衣声,然后,一个声音试探地:“……是汐汐吗?”

        我的泪悄然滑落,我低低地:“是我。”

        那边略带诧异和担忧地:“汐汐,怎么这么晚打电话过来?”那个声音屏息片刻,“……出了,什么事吗?”

        我控住眼泪,又过了半天,才哑哑地:“爸,为什么?”

        突然间,一阵沉默。

        没有人说话,就连呼吸声,也几不可闻。

        又过了很长时间,那边同样低哑地:“汐汐……”

        他的声音,在深夜的寂静中,莫名地苍老。

        我拼命压抑自己,但我的声音,仍然颤抖而支离破碎:“爸,你知道吗?就算……发生了当年那件事,就算……,我也从来没有真正记恨过你,”我忍着泪,一字一句地,“我是你的女儿,我知道,你把工作看得有多重要,我还知道,就算是我跟哥哥触犯法律,你也一样会……”

        “因为,你是一个警察。”

        “小时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夏天看到你胳臂、背上,还有腿上,一道一道的伤疤,一到下雨天,妈就特别担心。后来,你工作越来越忙,找你求情和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可是,不管谁来,你从不肯徇私,更不许家里人收任何礼品。”

        “而且,你虽然忙,但我跟哥哥知道,其实,你很疼我们,不管再忙,每年都要带我们全家出去玩一趟,从小到大,你总是对我管头管脚,我知道,那是你表示关心的一种方式,我想要什么东西,你嘴上不搭理我,有时候还要训我几句,但只要我有不开心,你都会悄悄地,买来放在我房间,等我自己去发现。”

        电话那头依然是一片沉默。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话筒,深吸了一口气:“爸爸,你知道吗,我永远记得上初二那年,我半夜起来喝水,走到客厅门口,听到你跟妈大声说,‘大不了不干这行!要我昧着良心,帮着说假话来换取一己私利,我办不到!’”我抬起头,让泪水流回到眼眶中,“所以,我一直都很自豪,因为,我是林远东的女儿。”

        我的声音越来越颤抖:“可是,爸爸……”

        我低低地,无限萧索地:“现在,我后悔了。”

        电话那端,传来略带焦急和无奈的声音:“汐汐……汐汐……汐汐――”

        我没有去听。

        我慢慢地,放下话筒。

        我同样,清晰地记得,那一夜,我的震惊和伤悲,超过二十六年来的所有总和。

        那夜的我们,在夜风中面对面站着。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如今的他,就像我做过千万次的梦一样,站在我的面前。

        如今的他,就像我做过千万次的梦一样,静静地看着我。

        但是,早在我们擦肩而过之际,伤痛已经满积,垒成一道深深的岁月鸿沟。

        曾经的我们,站在两端,遥遥相对。

        曾经的我,徒劳无功地,想要伸出手去触摸。

        去消弥。

        而现在的我,在如此错综复杂的情境下,却无法想得清楚。

        到底,我应该,怎样去面对。

        面对自己。

        面对一切。

        就这样,好些天过去了。

        一贯心细如尘的大姐,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

        但是,她很聪明地,什么都没问。

        少麟最近也一直很忙。

        忙着出差,忙着进实验室,忙着做研究。

        但是,只要有时间,我们还是会聚在一起,我也会偶尔到他那三室一厅的公寓里,帮他打扫一下。

        实际上,是在帮他糟蹋。

        对于唐少麟同学,我永远是因为强烈的嫉妒心理而导致,一遇到他,思维和行为就不正常。

        大大地不正常。

        因为,那么多年的异国他乡的生活,他的自理能力实在太强了。

        至少比我,强太多了。

        他所有的东西都放得有条有理,整整齐齐。

        他的房间,永远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的书桌上,除了一堆书之外,就摆了我和子默当年送他的那对麒麟镇纸。

        他清楚地知道,那是当年的子默陪我一起去买的。

        但是,他什么都不说。

        他客厅的茶几上,永远放着我爱吃的零食,和各种我爱喝的饮料。

        他也给我买KISSES,尽管我很少去吃,几乎不吃。

        他同样,什么都不说。

        更多的时候,平时,他和我各据书房的大书桌的一端,各看各的书。

        而到周末时,有时候,他在书房里工作,我就窝在外面沙发上,边吃零食边看电视,他休息时出来,看看电视,或者,不忙的时候,就干脆陪着我看电视,尽管那些肥皂剧用脚趾头想他这个天才脑袋一点兴趣都没有,又或者,似笑非笑地,数落数落我最近又做了多少桩蠢事。

        譬如,拖地擦地能省则省,永远不会费力去把椅子、桌子搬开,下雨天总是不记得带伞,前两天又丢了一个钱包,给学生上课居然跑错教室,因近视而在路上看错的人已经上了十位数,还有多久就可以到达百位数等等等等。

        他的嘴巴依然还是很毒,经常“灭绝”“灭绝”地乱叫我,一点面子都不给。

        不过,跟他呆在一起时间长了,我发现,天才脑袋果然和别人不一样,他自制力非常强,不管什么事都规划得好好的,几乎从来都不出错。

        或许,我就是他的人生中,唯一的,没有规划到的,那个意外。

        因为,他在我的面前,有过一次小小的失控。

        我跟秦子默一起吃饭,晚归的那天,回到学校后,拨他公寓的电话,无人接听,拨他实验室的电话,雷尼尔说他早已离开。

        打他手机,已经关机。

        他从来,没有这么反常过。

        我忐忑不安地,拿着他给我的钥匙开了门,在他公寓里等了很长时间。

        他始终没有回来。

        那一夜,我睡得不太安稳。

        第二天,上完课后,我直接去了他的公寓。

        一进门,我就愣了。

        我给他买的衣服,仍然放在进门处的鞋柜旁,动都没动过。

        屋里缭绕着一股淡淡的烟味。

        而他,面向着门,坐在沙发上。

        茶几上的从来都只是摆设的天鹅型水晶烟灰缸里,塞了一小堆烟蒂。

        还放了一只酒杯。

        他的手上,正燃着一支烟。

        我走过去,略带担忧地:“少麟,你昨晚……”

        他凝视着我,对我微微一笑。

        然后伸出手来,揽住我:“汐汐……”

        渐渐地,他搂得越来越紧,我终于无法透气了,瞅个空隙大力跳开,然后,一秒钟之后,我又被更大力拉回去,再然后,我的唇突然就被覆住了。

        他紧紧地吻住我。他用一只手定住我的头,我完全无法动弹,他温热的唇,带着灼热的气息,深深地,在我唇上反反覆覆地,辗转流连。

        最后,一瞬间,他几乎是有些粗暴地,不顾我的用力挣扎,一下子将我推倒在沙发上。

        紧接着,他的身体重重地,向我压了过来,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伸手去阻挡,但是,他的吻,依然狂风骤雨般向我侵袭。

        他的唇,从我的额头,到眼角,到耳边,到我的唇,再到我的颈项,辗转,啃啮,久久不去。

        第一次,他的吻,带着些许无奈,似乎,还有一丝丝的痛苦。

        略带焦灼的痛苦。

        唐少麟,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失控过。

        他一向自制力非常非常地强。

        我想,他清楚地知道,昨天和我一起吃饭的是谁。

        我想,他清楚地知道,昨晚我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

        但是,他依然,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片刻之后,我被松开了。

        他轻轻地,将我扶了起来。

        他伸出手来,替我顺了顺头发和衣服。

        他的目光,一直看着我的胸前。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那根项链,连同那个戒指,已经滑出衣襟。

        他就那么默默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静静地,帮我把项链重新弄好,然后,揽住我,在我耳边轻声地:“对不起,汐汐。”

        他的声音中,带有一丝歉意。

        我抬头看向他。

        他的脸上,已经平静无波。

        他也看向我,微笑:“我没事,只是到江边去走了走,回来晚了些。”

        接着,就低下头去,若无其事地收拾起茶几上的东西。

        听到他的话,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微微一凛。

        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忙碌着,咬了咬唇,突如其来地:“少麟,昨天……”

        他瞬间抬起头,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不由立刻住口。

        因为他的脸色,十分奇怪。

        他继续低头,整理着茶几上的东西。

        我默默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又过了半天,我还是有些困难地,试图解释:“还有……”我继续困难地,咽了咽口水,“少麟,其实,昨天我……”

        一支臂迅速横了过来,我的下巴蓦地被抬高了。

        下意识地,我接触到一双冷静的眼眸,他盯着我,一直,就那么看着。

        他的眼神清澈,坦然,而略带怜惜。

        他朝我淡淡一笑:“瞧你,都有黑眼圈了,昨晚一定没睡好,”他抚了抚我的长发,“待会儿记得回去补一觉。”

        然后,他站起身,绕开我,走向厨房的方向,在快要转弯的瞬间,我听到他轻轻地:“汐汐,你真的,”他顿了片刻,“不必对我解释什么。”

        我愣愣地看着他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

        我的心中蓦地一痛。

        想必是我的针灸功夫远未到家,因为很快地,詹姆斯就再次给我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雷尼尔的哥哥来中国了,兄弟俩长期各据一方,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加拿大,如今,好容易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华大地相聚,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一桩美事。

        于是,大家相约一聚。

        而且,聚会地点,就在秦子默家。

        据说,他家里地方够大,够空旷,够容得下我们这么多闲杂人等。

        妙因以秦子默的名义,出面邀请我跟唐少麟。

        我不想去。

        于是,我要求告假。

        第一次,少麟不依我,他没有说什么,但坚持要我去。

        自从和我在一起后,他一直对我百依百顺,从来没这么坚持过。

        我知道。

        他要我自己去面对,去判断,去决定。

        他不要我逃避。

        于是,我们在某个周日的上午,一起聚在秦子默律师的公寓里。

        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客厅很大,  深棕色原木地板,造型别致的吊灯,黑白两色进口家具。

        装修简洁,但是典雅。

        而且,整个屋子干净,整洁,几近一尘不染。

        记得妙因说过,秦子默会定期请人过来打扫,有时候,她也会帮着整理一下。

        此刻的妙因,微笑着忙前忙后。

        她实在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

        这阵子,我们俩各忙各的,几乎没什么时间好好相聚一下。

        所以,今天她很开心,一径热情地招呼着我们,吃水果,喝茶,看电视。

        我只管低头,喝水。

        唐少麟坐在我身边,悠闲地,和大家聊着天,间或,替我顺一下垂到胸前的头发。

        我的头发又长长了。

        我一直没有抬头,朝坐在我对面的男主人看。

        我下意识地,侧过脸看看詹姆斯。

        他今天有点像锯了嘴的葫芦,自打他看到我和唐少麟进来后,尽管神色复杂,不解、烦恼、苦思、诡异来回交错,而且,眼睛始终在秦子默、妙因、唐少麟和我四个人身上骨溜溜来回乱转,但是,始终不乱说话。

        很难得地,不乱发言。

        想必事先得到过照会。

        而且,肯定不止一次。

        因此,他和雷尼尔现在在上演兄弟情深的戏码。

        两个人或击掌大笑,或黯然神伤,或喋喋不休,往往前一刻还勾肩搭背,后一刻就怒目相向。

        反反覆覆,来来回回的,都是那一套。

        血浓于水啊,世界大同。

        唐少麟和秦子默显然对这俩兄弟的行为举止一向了解之至,所以,完全不去管他们,他们在闲聊着有关男人的话题。

        于是,片刻之后,我和妙因,走到隔壁房间,开始聊有关女人的话题。

        芳草萋萋

        杜宇声声不忍闻

        欲黄昏

        雨打梨花深闭门

        我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房间,这应该是个客房,连着晒台,米色系的窗帘、床上用品,就连靠垫也是米色的,很是雅致。

        桌上整整齐齐放着书,床上放着一些布艺小玩具,窗台上到处摆放着小小的绿色盆栽,煞是好看。

        整个房间一尘不染,既干净又温馨。

        晒台上,阳光沐浴下,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带有阳光的清香,在风中飘荡。

        这其中,应该有妙因的功劳。

        我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她整理着手边的一堆书,嘴边带着浅浅的微笑。

        突然间,她察觉到我的注视,看向我:“林汐,觉得怎样?”

        我看着她,定了定神,才回答:“当然好了,谁不知道秦子默律师的女朋友一直是个贤妻良母呢。”

        心中轻轻地,有一阵微风吹过。

        半晌,妙因坐到我身边:“林汐,你和唐教授,到底怎么样啊?”

        我装糊涂地,想一带而过:“什么怎么样?”

        她打我一下:“别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一副很八卦的表情,“你们初中高中同学,大学还是校友呢,那么多年下来,再加上唐教授那么厉害,又为了你大老远从美国跑回来,”她一副极其极其遗憾和和怒我不争的表情,“你怎么老是这样,一副温吞吞的样子呢?”

        接着,以神秘兮兮的口吻说:“你可得把他抓牢一点,我听说,他身后可有一拖拉库的女老师对他虎视眈眈的,就等着你下台一鞠躬呢。”又一副当我知己交心般的口吻,“可别怪我事先不提醒你!”

        我立刻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我好感动啊,5555555……”

        说着,把脸在她身上乱蹭。

        她忙跳开:“喂,这件毛衣很贵的,我才穿上,好歹等我穿一阵子,你再糟蹋吧。”

        我叹口气,到底感情深浅要靠时间来雕琢。

        想我就是把鼻涕擦在沙沙的新衣服上,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顶多揍我一顿。

        妙因,到底还是隔了一层。

        停了半天,我又看看她:“那你呢,你和……”

        心头,还是有一丝丝微风掠过。

        她一副若有所思,略带忧郁的样子。

        她不回答我。

        片刻之后,她看着我,轻轻地:“林汐,你尝过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但仍然漫漫等待的滋味吗?”

        我的心蓦然一紧。

        我看向她,她也正在看向我。

        第一次,她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专注,惆怅,哀伤,还有……

        淡淡的,试探。

        突然间,门开了,秦子默进来了。

        他一言不发地,径直看向我。

        我低头,再低头。

        妙因笑着站起来:“你怎么进来了?”

        他转过眼去,看向妙因,淡淡地:“菜已经送到了。”

        原来,他们叫了一桌饭菜。

        还是那个饭店,观澜阁的饭菜。

        大家坐下。

        我仍然低头。

        大家开始吃饭。

        我终于抬头,举筷。

        桌上的菜中,仍然有盐锔虾,有栗子鸡,有蚂蚁上树,有鲜蘑菜心,还有……朝鲜凉菜。

        我眼中微湿。

        妙因发现了:“林汐,怎么不吃,菜不合胃口吗?”

        我勉强一笑:“不是……”

        唐少麟神色自若地接口了:“她早上零食吃多了,现在可能还不饿。”说着,微笑着,夹了一筷凉菜到我碗中。

        他也知道我喜欢吃这个,想当初,他一看到我或沙沙紧张兮兮在那儿排队就取笑我们。

        然后,就陪我们站着,聊聊天,消磨时间。

        只是后来,他就不再出现了。

        妙因照例暧昧地冲我笑。

        大家吃饭。

        今天的秦子默很是沉默,他只是招呼了大家几声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

        几乎整个餐桌上,都是妙因笑意盈盈地劝大家多吃点,再多吃点。

        詹姆斯还是眼睛一直一直骨碌碌地,入神地盯着我。

        仿佛我是一个多么值得研究的珍稀动物一般,几乎忘了吃饭。

        我狠狠瞪他一眼,看什么看,再看我回去就把针灸次数从每日三次提高到五次,务必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让你以后看到我不仅绕道走,而且求神拜佛从此不要再看见我。

        他可能真的被我吓坏了,连忙缩头,低眉敛目,嘴里不知道在嘟嘟囔囔着什么。

        到底是兄弟连心,雷尼尔发现了,他奇怪地看看我们俩:“你们,认识?”

        他用筷子指指我跟詹姆斯。

        经过快一年的磨练,他的筷子功明显进步匪浅。

        我飞快接口:“不认识。”绝对不认识,认识他就是飞来横祸。

        说完,又狠狠瞪他一眼。

        他有些委屈,又迫于我的淫威似的,嘟嘟囔囔地说:“不、认识……”

        死洋鬼子,还会玩我们中国人独创的文字游戏了!

        好在大家没有在意,这一顿饭吃得有惊无险。

        吃完饭,从餐厅又移坐客厅。

        四个男人在那闲闲喝茶,聊天。

        妙因忙着收拾,我在一旁帮忙。

        其实,以我从小到大一向远庖厨的光荣历史,也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因为,她做事很麻利,像敏捷的羚羊般在餐厅和厨房之间跳来跳去,不一会儿就整理好了。

        对于这样安宁的生活,她应该觉得很幸福吧。

        我的心中,又是微微一叹。

        一切忙妥当之后,妙因切好了餐后水果,我们一起端了过去。

        我们又坐在那个宽大的布艺沙发上。

        我们坐着,间或聊着天。

        我终于打量了一下秦子默,这个房子的男主人。

        他今天穿的是休闲的棕色套头毛衣,和深灰色休闲裤,很居家的感觉,看上去清爽而温润。

        而且,比起当年,更增添了一份成熟和优雅。

        我低下头,喝了一口茶。

        唔,可能茶水太烫了,眼前一阵湿气。

        很快,我就发现,今天的秦子默有点反常。

        他很少说话,几乎不说话。

        他偶尔,也会淡淡回应其他人的闲谈,也会和着大家的话声微笑。

        但是,他从头到尾,都有点心不在焉。

        而且,他不再是平日里那个虽然稍显淡漠,但有礼有节的秦律师。

        因为,他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杯,对詹姆斯光怪陆离的好奇发问完全置若罔闻。

        我想,大概大家都看出来了。

        因为,不光詹姆斯的眼睛就像胶在他脸上一样,连相对敦厚的雷尼尔都有些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妙因,更是一言不发地,默默注视着他。

        只有唐少麟,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轻松自若地,微笑地闲聊着。

        我仍旧,又低下头去。

        一时寂静。

        突然,震天响的手机铃声,这次,是那个洋鬼子詹姆斯的。

        他对着电话叽里哇啦说了一通洋文,不一会儿,挂断了,然后,对着秦子默说:“Richard,Peter问,上次那个case的丁先生,他的名片你还有没有?他还有一些事情,要找他再谈谈――”

        秦子默只是略略思忖,便指着离詹姆斯很近的,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意兴阑珊地:“在我的钱夹里,可能会有,你自己找找看。”

        我看到妙因奇奇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詹姆斯兴冲冲地去翻他的口袋,找到那个钱夹。

        我猛然间一阵晕眩。

        那个黑色钱夹,我太太太熟悉了。

        他过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送他的礼物。

        算不得贵重,甚至,以现在的标准来看,也几乎没有什么款型可言。

        那是当年的我,下课后刨遍G大附近的特色小店,东挑西选之后,买下来送给他的。

        钱夹右下方还印着一个浅棕色的小狼头。

        没想到,他一直留着。

        但几乎是同时,我直觉不妙,非常不妙。

        但凡沾上这个叫詹姆斯的洋鬼子一丁点边,都会出事。

        他实在是比大富翁里的大衰神,还要衰得多得多。

        果然,他东翻西翻了一会儿,似乎无所收获,但是,他仍不死心,将钱夹又翻来覆去找了找,还不甘心地抖了抖。

        一张小小的照片轻轻地,滑了出来。

        我又是一阵晕眩。

        我清晰地看到,秦子默的脸色略略苍白。

        他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眼中,仿佛燃烧着一簇火焰。

        灼热,而决绝。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镇定地,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去,想要拿回来。

        有人比他更快。

        詹姆斯把那张照片拣了起来,看了看,又看了看,终于忍不住了,迷惑不解地转过头来,对我说:“汐汐,你,到底,和Richard,在搞什么鬼?”他指指脸色苍白的秦子默,然后,把照片伸到我的面前,“明明是你,为什么,你,不承认,你是他的chinese  doll?”

        他用下巴点点出奇镇定,一言不发的秦子默。

        我眼前一片模糊,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我的照片。

        我当年的照片。

        我当年的那张,笑得傻乎乎的照片。

        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

        但是,我仍然,下意识地,转过头,一个一个看过去。

        我看到了秦子默安静默然的脸。

        我看到了詹姆斯迷惑不解的脸。

        我看到了雷尼尔十分惊诧的脸。

        我看到了唐少麟冷峻异常的脸。

        最后,我看到了,妙因的,苍白的那张脸。
        她的唇,在微微颤动。

        我看到秦子默站起身来,朝妙因走了过去。

        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低沉,然而清晰:“对不起,妙因,”他看着她,缓缓地,“能不能,单独跟你……”

        但是,妙因恍若未闻。

        她慢慢地,有些摇晃地,向詹姆斯走过去,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她终于走到他面前,拿过那张照片,看着,一直看着……

        她的手,一直微微颤抖着。

        长久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来。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秦子默。

        她的脸上,有着深深的伤楚,还有着一丝丝,我分辨不出的宿命般的悲哀。

        “怪不得,怪不得……”过了一会儿,她苦涩的声音轻轻响起,“怪不得,你从来都不快乐,怪不得,你永远跟我保持距离,礼貌得近乎疏远,怪不得,你那阵子总是去学校接我,怪不得,你看林汐的眼神,总是跟别人不一样,怪不得,她会跟……那么像,我还一直以为是我的错觉……”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我爸爸会对我说出那样一番话。”

        她的声音,轻轻飘过来:“原来,自始至终,在你的心目中,我只是一个替代品,只是一个替代品而已……”

        “没想到,我自以为找到的真情,包括友情,到头来,依然只是执着而愚蠢的一场虚空。”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是错的,错得离谱,错得可笑……”

        她手中的照片慢慢滑落。

        紧接着,她头也不回,转身向外拉开房门,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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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若有情

        凝眸处

        从今更数

        几段新愁

        众人愣愣地,看着那扇被重重阖上的房门。

        须臾,唐少麟最先回过神来。

        他立刻起身来,看着秦子默,匆促而冷静地:“快点,快点去追,这样她会出事的――”

        几乎是在同时,秦子默即刻反应过来,他一言不发,外套也没穿,迅速地追了出去。

        唐少麟走过来,拍拍我的背,然后,轻轻地,牵起我的手。

        接着,他回头,对那个半天没说话的闯祸的詹姆斯,还有仍然状况外的雷尼尔交代了一声:“你们就在这儿等,有事我打电话找你们。”

        他几乎是半拉着已经有些发傻的我,快速地跑出去。

        在电梯里,他的脸色沉寂。

        他不看我,他也不说话。

        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盯着他。

        他还是不看我,他默默地,看向别处。

        半晌,电梯快到一楼的时候,他抬头看我,轻轻唤了一句:“林汐……”

        我一震,他的声音有点陌生,但是,仍旧带着我熟悉的那种安慰和支持,他看着我:“林汐,”片刻之后,他微微-笑,“不要想太多,你……”

        正在此时,电梯停下了,门也开了。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他后面说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往外冲去。

        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不祥的宿命般的预感。

        唐少麟一直紧紧跟着我,我们冲到了大厦门口。

        但是,子默和妙因已经不见踪迹。

        我们左顾右盼了一下,还是没有他们的任何影踪,但是,隐隐看到左首的那个拐角处,簇拥着一群人。

        而且,越聚越多。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唐少麟对视了一下,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我俩下意识地,立刻朝那个方向奔过去。

        唐少麟抢在我身前拨开嘈杂的人群,拉着我,奋力向前挤去。

        终于,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我亲眼目睹了,生命原来,可以这么脆弱。

        同样地,我清晰认识到了,什么叫作撕心裂肺。

        仅仅在一刻钟前,还温文微笑着,蹙眉沉思着的那个人,现在,正静静地躺在包围圈的中心,躺在血泊中。

        他身下的血,慢慢地,大片大片地,洇了开来。

        可是,那个眼神,虽然渐渐涣散,却仍然朝我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他微微曲起了左手的食指。

        他的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辨察。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得十分十分清楚。

        一时间,我心中大恸。

        我的泪,一滴一滴地无声落下。

        当年,我们经常在一起上自修的时候,我要是偶尔因为什么事闷闷不乐,总会有一个微微曲着的手指,有时,还画着一个委委屈屈的人脸,耍宝地葡匐着,一路爬到我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脸色苍白,但他的眼神,竟然带着淡淡的满足的笑意。

        终而,越来越涣散,涣散……

        我完全不记得我是怎样和唐少麟一起,跟着救护车,一路到医院,再一路小跑,跟上三楼,然后,看到子默躺在担架上被推进了手术室,看到妙因躺在担架上,被医生带去检查……

        我整个人已经完全恍惚。

        我靠在墙边,无力地垂着头。

        但是,我仍然感觉到,有一支手臂一直在支撑着我。

        是唐少麟。

        办完了相关手续之后,他就一直镇定地站在我身边。

        长长的,一望无尽的走道里,就我们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儿。

        触目皆是白色,和死一般的寂静,还有凄清。

        我一直垂着头。

        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抬起头,下意识看看窗外。

        天已经完全黑了,深秋的寒意一点一点,侵蚀着我的全身。

        可是,手术室的灯,依然亮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医生走了出来。

        我们一怔,接着,立刻跑上前。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十分冷静的一张脸,他看着我们,面色恒常而例行公事地:“病人破裂的脾脏已经摘除,也输了血,但是,他头部伤势严重,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进一步观察治疗。”

        他的脸上,除了疲惫之外,并没有太多表情。

        作为一名医生,这种场面,想必他已经见得太多。

        他又看了我们一眼,顿了片刻,缓缓地:“另外,他头部仍有淤血,可能会长时间昏迷不醒,也有可能……,所以,最好尽快通知他的父母家人,”他蹙了蹙眉,直截了当地,“而且,要有心理准备。”

        我怔住了。

        我看着他的唇一开一阖,但是,我几乎,抓不住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我的头,仿佛被重锤敲击般,痛得欲裂。

        片刻之后,我听到少麟的声音,冷静而模模糊糊地,说着些什么。

        我低着头,朦朦胧胧看到,一双脚,渐渐远去。

        一瞬间,我的心中,清晰地掠过那个青翠崖边的孤单背影,还有那轻轻的一句――

        他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

        子默,子默,子默……

        你真的……也会这样吗?

        我的泪,终于崩溃。

        两个小时后,我们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

        我的左边,站着轻轻扶着我的唐少麟。

        我的右边,站着手臂上仍然包着纱布的妙因。

        透明的玻璃窗内,一个护士在病床前忙碌着。

        我默默地看着。

        我清楚地看到各种各样的仪器,围绕在病床前,指示灯不间断地闪烁着。

        但是,奇怪的是,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看不清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那张脸。

        只要视线有一点点触及,我的眼前,立刻完全模糊。

        过了一会儿,少麟转向我们,他的声音,依旧沉稳而言简意赅:“站了这么久了,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我跟妙因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睛,完全红肿。

        我们三人默默地,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们就那样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夜,越来越深,寒意,也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有两个穿着病号服的人,略带蹒跚地,从我们面前走过。

        我清晰地听到她们的一声叹息,间杂着几句议论:“真可怜,进了重症监护室的人,很少有活着出来的……”

        我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我拼命地咬着唇,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几乎在她们的身体隐入拐角处黑暗的一瞬间,妙因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号啕大哭:“林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哭得断断续续地,“我只是……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听到他在后面叫我……我不想看到他,我不想听他把那句话说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车过来……我不知道,他会跑过来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泪,热热的,浸湿了我的衣服,我的手臂。

        妙因的眼泪,扑簌簌地继续流着,她泣不成声地:“林汐,子默……说,这是他欠我的……,可是,我宁可是我救了他,我宁可躺在里面的人是我,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啊――”

        我闭了闭眼。

        无可遏制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汹涌而下。

        我尝到了泪水的咸味,还有血的淡淡的腥味。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地:“妙因,不能怪你,”我忍着泪,“不应该……怪任何人。”

        这是命。

        上天注定的命运。

        突然,她抬起头,一把抓住我:“不是的,不是的,林汐,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她喃喃地,“这些日子以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明明知道,他一直都想对我说什么,他一直都想告诉我什么,但是,我害怕面对,我一直不肯面对,我一直在逃避……。如果,如果他真的走不出……”

        她哽咽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轻轻地,抱住她:“妙因,真的,不是你的错。”我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越过少麟安慰的目光,看向那扇门,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而且,你放心,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有,这个如果。

        若是没有人给我勇气。

        我自己给。

        半个月过去了,日子平静中,一直带着无言的压抑。

        秋的寒意,也越来越重了。

        其间,我、唐少麟、还有詹姆斯兄弟俩,陪着妙因去公安局办理了跟车祸相关的事宜,肇事司机一直对着我们诚惶诚恐地道歉,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我们一直默默无言。

        其间,得知讯息的夏言和沙沙也赶来医院,夏言眼圈微红,闷头抽烟,而沙沙,则从头到尾,伏在我的肩头,痛哭失声,不能自已。

        我拍着她的背,我的眼睛涩涩的。

        但是,我已经流不出眼泪。

        陪着沙沙来的汪方,一直站在我们身旁,脸色戚然,沉默不语。

        而且,素来稳重,从大学时代开始,就从不喜欢依靠父辈庇荫的他,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不惜动用了一切可能的关系,四处奔走请来了知名的专家,为昏迷中的子默会诊。

        到了最后,专家们大都只说了一句:“能不能闯过这一关,要看病人的意志力,还有求生本能。”

        我们只能等。

        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一个星期。

        周末,我带着学生去企业参观实习,返校的途中,已经黄昏,我下了车,独自一人,又去了那家医院。

        平时,都有人陪着我。

        静静地来,再静静地走。

        但今天,唯有今天。

        子默,我想一个人,来看看你。

        进了熟悉的那间大楼,上了二楼,一转过拐角处,我愣了一下。

        两个身着警服的人,安静地坐在长廊的椅子上。

        他们的前面,一个高大而极其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前,向里望去。

        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个人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我的心,猛然间狂跳了起来。

        是当年的那张脸,酷似另一张年轻的脸,儒雅而沉默。

        但是,我面前的这个脸庞,早已被岁月的斑驳风霜碾过极其极其深刻的印迹。

        在额头,在嘴角,在……

        在脸上的每一处,每一个角落。

        他的穿着,十分十分的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

        只有那种沉稳的气度仍在。

        他看着我,仅仅几秒,重又转过头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一个平淡而疏离的声音:“他到底,还是找到了你……”

        我低头不语。

        突然间,他的声音,轻轻地:“子默,你记不记得,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亲口答应过我,要忘掉过去,要重新开始,好好生活,要开开心心地,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结婚、生子,让我早点听到……有人叫我……爷爷……”

        突然间,他埋下头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他的低低恸哭声,带着重重的悲戚:“……子默,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他呜咽着。

        这样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站在医院的长廊里,不管人来人往,如孩童般,毫无顾忌地痛哭着。

        我低着头。

        睽违已久的泪,慢慢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止住呜咽,但是,他的目光仍然盯着那扇门,我听到他喃喃地:“……思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七年前,我连累了他,七年后,还是我,逼得他……”他吸了一口气,伤感地,“子默,你没有错,错在我这个当爸爸的,错在我,错全在我……”

        他又埋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他身后的两个人上前,低低地,跟他说了些什么。

        他伸出手去,拭了拭眼睛,点了点头。

        接着,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片刻之后,他们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我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那扇门前。

        我轻轻地,伸出手去,触到那面冰冷的,隔着生与死的玻璃。

        我一遍一遍,轻轻地抚摸着:“子默,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的手里,静静地攥着那枚小小的印章。

        七年前的今天,在百里之遥的那个静谧校园,你对我说――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我把头抵在那面冷得彻骨的玻璃上,无声痛哭。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然而陌生的声音:“别哭了。”

        我回身,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正充满忧虑和同情地看着我。

        接着,他用手指指身旁例行检查的护士,示意我让开。

        我忙忙拭泪,朝后退了一步。

        护士小姐看了我们一眼,推门进去了。

        那个人看着我:“你是林汐?”

        我微微诧异,也看向他。

        高高的个子,讲究而不张扬的穿着,带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文儒雅。

        但我确信,我不认识他,也从没见过他。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虑,示意我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坐在我身旁轻声解释道:“我叫楚翰伟,是秦子默的朋友,也是……”他略略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接下去说完。

        我的脸上仍然一片茫然。

        他深深而了然地看了我一眼:“是不是子默没跟你说起过我?”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从来没有。

        他看着病房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惆怅:“我刚刚回国,下了飞机,找到他的办公室,这才知道……”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低下头,我的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一阵静默。

        又过了片刻,楚翰伟的目光,慢慢转向我,他的眼神,十分地温暖:“林汐,有些事,有关他,有关我,还有……,可能子默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也可能,他没有办法跟你说清楚,但是,他一定希望有一天,由自己亲口告诉你所有的一切,而且,他比你所能想像的,还要……”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所以,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而且,林汐,你要相信,子默他,一定会挺过这一关……”

        “林汐,子默需要,你给他这样的勇气。”

        长相锁忆

        尘封世事

        长相锁忆轻梦飞

        夜已经很深了。

        我告别了楚翰伟,又在医院大楼前面的草坪上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出医院。

        走到医院的拐角处,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中顿时一暖。

        昏黄的路灯下,是少麟的身影,静静站在那儿。

        我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大姐说你还没回去,我就知道你来这儿了。”  他审视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伸出手来,牵着我的手,“林汐,不要着急,慢慢来,”  他的声音,淡淡地熨贴着我的心,“他会没事的,别太担心。”

        我默默点头。

        少麟又看了一下我的脸色:“林汐,还没吃晚饭吧,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我略带疲惫地摇摇头:“不,少麟,我想回去。”

        我吃不下任何东西。

        他了解地点点头。

        我又回头,看了看二楼走廊泻出的灯光,片刻之后,转过头来:“走吧。”

        我们正要向前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高声叫道:“林汐,林汐,等一等――”

        我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去。

        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楚先生。

        他从大楼的方向朝我奔来:“林汐,林汐,子默他――”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以至于我根本没去看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我第一反应就是返身,飞快地沿着来时路一路冲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多少人,我听不清后面匆促的一叠连声的喊叫,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反覆在轰鸣――

        子默他――

        子默他――

        子默……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多么狼狈不堪。

        曾经一度,我以为,经过了当年,生或死,都没有珍惜现在来得重要。

        我也一直劝说自己这么以为。

        可是现在,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的恐惧。

        窒息般的恐惧。

        我冲上了二楼。

        我冲到了那扇门前。

        里面那个人仍然静静地躺着。

        他还在。

        里面仍然很安静。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我愣愣地看着那些冷冰冰的,非常复杂的仪器。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没有生命的仪器,却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或死。

        现在,病房里,所有的仪器仍然在工作着,指示灯仍然一闪一闪地亮着。

        没有熄灭。

        没有熄灭。

        那么……

        后面,有一个人轻轻拍我。

        我转过头去。

        是那个我不知道姓名,但经常看到的清秀而温婉的值班小护士。

        她看着我。

        这是她第一次,不是充满同情,而是微笑地看着我:“医生刚才来检查过,说病人尽管仍然处于昏迷状态,但是,已经基本脱离了危险,所以从明天起,会转到普通病房继续观察治疗。”她继续微笑,“你应该高兴。”

        她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投向不知名的某一处,若有所思地:“车祸这么严重的病人,真的很少有……”她握住我的手,我的脑子里仍然一片混沌,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角薄薄的泪光,“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看到自己心底的那个人死里逃生的……”

        她转过眼去,将手插到白大褂的兜里,轻轻地:“我真的,很羡慕……”

        她静静走远。

        我慢慢地,瘫坐在那扇门前。

        我的手中,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枚印章。

        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两道人影飞快地向我跑来。

        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道焦急的声音:“林汐,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完,子默他……”

        我淡淡一笑,慢慢站了起来,截断他的话:“他活过来了。”

        他终于,活过来了。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他已经,不完全是当年的那个秦子默了。

        七年后的他,不会那么脆弱。

        一个多月过去了。

        冬天已经提早来临。

        滚滚红尘中,生活仍然在忙碌中继续。

        我跟妙因继续上课,詹姆斯接过了子默手头的工作,少麟和雷尼尔天天加班,而自从那晚之后,略带神秘的楚翰伟,几乎消失不见。

        除了病床上安静睡着的那个人,每个人都依着自己原先的生活轨迹前行。

        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

        事实上,有些东西,有些属于内心的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不觉地,我瘦了很多。

        妙因比我瘦得更多。

        即便在教研室的例会中相遇,她也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离我最远的角落里,低头不语。

        每一次,都是最晚来,最早走。

        而且,去医院探视的时候,她总是能找到避开我的时间段,我几乎从没见到过她。

        偶尔,我的眼神与她相遇,她总是很快移开。

        而且,她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我看不懂,也从来没见过的深深的感伤。

        还有淡淡的复杂。

        至于少麟,他仍然很关心我,经常来看我,打电话问候我,或是陪我去医院。

        但是,在我们之间,总有些东西,是不能触及的。

        我与他,明明知晓,但无能为力。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作为骨干力量,一直在为国家重点实验室的申报而竭尽全力,我不忍心占用他已经所剩无几的空暇时间。

        所以,我依然经常一个人,去医院探视。

        直到有一天,在子默的病床前,我碰到一个人。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妙因的父亲。

        那是一个看上去充满威严的中年男子,举手投足颇有气势。

        他走进病房,先是默默地看着病床上安睡的子默,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转过身来,打量了我几眼:“我是妙因的爸爸,前阵子一直出差在外,这一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接着,不容拒绝地,“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十五分钟之后,我们面对面地,坐在医院对面一个幽静的茶座里。

        他燃上一支烟,沉吟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韩诫跟我说起过你。”他看着我,“所以,从头到尾,我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小因。”

        我低头。

        他喝了一口茶:“我跟韩诫,思岚是大学同学。韩诫跟我上下铺,他是班长,我是团支书,思岚是文娱委员,我们仨经常在一起。当年的思岚,穿着长长的裙子,温柔大方,喜欢唱歌,爱跳孔雀舞,她跳舞的样子,真的很美很美。那个时候……”他的脸,半隐在烟雾中,看不真切,半晌之后,他重又开口,“后来,韩诫跟思岚开始谈恋爱,再后来,毕业的时候,思岚没有回杭州,想方设法跟韩诫一起,去了他老家所在的那个城市。”

        “听说韩诫工作后,还是跟念大学的时候一样,做什么事都敢说敢闯,讲义气,又碰上一个赏识他的领导,发展得很顺利,再后来,他们结婚,有了子默。我们都很忙,离得又远,很少见面,偶尔写写信,通通电话而已,直到有一天,思岚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已经跟韩诫离婚,搬回杭州。”

        “我是局外人,不好多过问他们之间的事,只是借去杭州出差的机会,去探望过思岚,那时候她的身体,因为长期辛劳,已经不太好。”

        “那个时候,我也见到了子默。我是真的很喜欢子默这个孩子。从样貌气质上,他更像思岚,再后来,韩诫出逃,没过多久,思岚病逝,我去奔丧。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丧礼上,子默没哭,反过来安慰他的姨妈。他在有些方面,实在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太多了。”

        “但是,即便这样,当年那样的打击,他恐怕也是承受不住的。”他看着我,“你跟子默的事,韩诫跟我谈起过,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那件事,说到底,是造化弄人。”

        尘封多年的往事猝不及防被撕裂开来,我的心底,一阵一阵的疼痛。

        他观察了我片刻,沉吟了一下,突然转换了话题:“小因念大一的时候,跟同班的一个男孩朦朦胧胧的,感情不错,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两人突然就疏远了。一年多以后,那个男孩子跟着爸妈出了国。”

        “后来,小因一直不肯谈恋爱,我跟她妈催过她,她总说不急不急。她表面上很温顺听话,但……,我们一直有点担心。”

        我的脑海里突然一闪,仿佛掠过什么,但是,又抓不住。

        “再后来,子默回来了,小因很喜欢他。子默很像当年那个男孩子,而且,更加温文尔雅品貌出众。”他喝了一口茶,“我很委婉地把那层意思和当年的事说了一遍。毕竟,我们就妙因一个女儿,只要她喜欢,只要她能开心,什么都好。子默那么聪明的孩子,又怎么会听不懂我的暗示。”

        “只是,我没有仔细去想,子默当初对我说的那句话,‘童伯伯,我会尽力,但是,很多事,不会重来,没有如果。’”他淡淡一笑,“我一直觉得,感情的事,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痊愈,没有人可以例外。”

        “我只是低估了子默的固执。”

        我的心中,微微一痛。

        不会重来,没有如果……

        茶座的背景音乐,正幽幽唱着――

        我这里天快要亮了

        那里呢

        我这里天气很炎热

        那里呢

        我这里一切都变了

        我变的不哭了

        我把照片也收起了

        而那你呢

        如果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怎样

        我们是不是还是深爱着对方

        像开始时那样

        握着手就算天快亮

        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怎样

        明知道你没有错

        还硬要我原谅

        ……

        我们都沉默着。

        过了半天,我抬起头来,有些艰难地:“童伯伯,对不起,有关妙因,我……”我低低地,“我没有料到……”

        他温和地截断了我的话:“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感情的事,不可以勉强。为了自己的女儿,我藏了私心,也害了子默。如果当时……,事情也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子默说得对,很多事情,没有如果。”

        我眼眶蓦地一湿。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又过了半天,才慢慢地:“工作关系,我以前见过你爸爸,”他微微一笑,“没想到,林远东精明一世,会生了你这样一个傻女儿。”

        他站起身:“还有,不要再记恨你爸爸,韩诫被判刑、坐牢、生病就医,从头到尾,很多事情,你爸爸暗中费的心力,不见得比我少。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一心想要保护女儿的普通父亲而已。”

        我默默地,独自一人坐在那儿。

        我的心里,突如其来的一阵难过。

        爸爸,爸爸……

        他略带闪躲的眼神,他鬓间的白发,他小心翼翼的话语。

        从小就对我管头管脚,待到我长大后,却永远温和纵容对我的爸爸。

        一直以来,他为我操的心,应该比我想像的,还要多得多。

        不知不觉中,学期已经临近结束。

        生活仍在继续。

        只是子默,仍在安睡。

        他的气色,已经一天好于一天。

        但是,他仍然安静地睡着,不用理会尘世的一切喧嚣。

        我们每个人,都在等待。

        等待希望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没过几天,我刚上完课,走出大楼,对面的树荫下,静静站着一个人。

        是这些天来一直回避我的妙因。

        我朝她走了过去。

        她看着我,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过了半晌,她淡淡地:“林汐,我带你去看几样东西。”

        我们一起站在子默的公寓里。

        自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

        但是,听詹姆斯说过,在子默住院期间,尤其是最近,妙因在工作之余,取了他的钥匙,给他送一些必备的东西。

        就算现在这样的情形,她还是很细心。

        最后,詹姆斯还补了一句:“如果不是你跟Richard过于固执,所有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的表情,十分的无奈。

        妙因牵起我的手,走到那间布置得很典雅的书房内。

        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缓缓地:“林汐,子默的书房,一直是我的禁地,但是,”她默默打开一个抽屉,轻轻放到我面前,“我想,对你不是。”

        我看着那个被打开的抽屉,一瞬间,我的眼泪充盈眼眶,扑簌簌地往下流。

        我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

        那年校园林荫道上飘落的枫叶,保存完好的展览会门票,我送他的钥匙扣,我的发卡,我自修时的随手涂鸦……

        还有,那套静静躺在抽屉深处的《莎翁全集》。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打开那套书。

        那张纸,已经微微泛黄,却仍然牢牢地夹在里面。

        那上面的女孩子,稚气地,略带顽皮和茫然地,隔着漫漫时空凝视我。

        我下意识地翻到那页纸的背面。

        上面,是我熟悉的遒劲潇洒的字迹,略带凌乱地: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妙因看着我,幽幽地:“子默的书房,是不让任何人随便进的。有一天,他在外面接电话,我一时控制不住好奇,假装进来找个东西,看到这个抽屉半开着,我打开那本书,看到了那张纸,”她略略抬头,“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但我发现,那上面的女孩子,跟你感觉好像……”

        “子默很快就进来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是,他什么也没说,看着我出去……

        她侧过脸去,看向窗外的夕阳:“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我们一起长大,我跟她,好得可以共用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牙刷。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我们约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什么都不能改变,但后来……,她让我很失望,她让我失去了很多,失去了……,所以,”她转过脸来看我,“林汐,对不起,我在心底,一直对你有戒心。”

        “我知道,为了我,你牺牲和忍让了很多。”

        她微微苦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蠢,总是要等到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她低低地:“子默有他的固执和骄傲,我又何尝,没有我的?”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晚。

        但是,毕竟来了。

        放寒假前,我打电话回去,说学校有事,今年就不回去过年了。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爸爸妈妈听到后,只是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问。

        在放下电话的瞬间,爸爸的声音有点沙哑:“汐汐,不管怎样,要记得保重身体。”

        隔着长长的电话线,我点了点头。

        然后,慢慢地,昂起了头。

        泪水,又流回了眼眶。

        二月二十四号,春节。

        这一天,我收到了很多条祝福短信。

        同事的,同学的,朋友的,还有学生的。

        其中一条,是少麟发来的,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希望与生命同在。

        我看着那方小小的屏幕,感激地微笑。

        希望,与生命同在。

        并且,今天还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子默的生日。

        他二十九岁的生日。

        我坐在病床前,看着那张睡脸。

        然后,我绞了一条热毛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脸。

        他的脸有点瘦削,他的呼吸平顺,他的眼睫毛,仍然是那么地长,和当年一样,安安静静地阖着。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掌心温热,但布满了一层薄薄的茧,摸上去十分粗糙。

        我用指尖细细地摸着,一点一点,划过他的掌心。

        以前,他的手,一直温润如玉。

        我把脸贴了上去:“子默,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过了今天,你就二十九岁了……”一股热热的液体蔓延过我的脸,“子默,那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才十九岁,站在那个小小的书店里。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我讨厌你跟我抢东西,我讨厌你挖苦我,我讨厌你又自大又骄傲,我讨厌你打电话给我却什么都不说,我讨厌你……”

        我哽咽着:“就算现在,我还是讨厌你,我讨厌你一走就是那么多年,留下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讨厌你回来后却不认我,我讨厌你什么都闷在心底,我讨厌你躺在这儿,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那么多人担心你,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是跟当年一样让人讨厌……”

        我把脸完全埋进了那个手掌里,低声恸哭。

        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彷若从天边传来,几乎遥不可闻:“……真……的……吗……?”

        我浑身一震,我屏住呼吸,但是,我不敢抬头。

        我怕,我怕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但是,我清楚地看到我眼前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是我的幻觉。

        我蓦地抬起头去,看向病床。

        我看到一双微微睁开的,疲惫的眼睛,我听到那个微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你……真的……很……讨厌……我……?”

        跟当年一样,有些委屈,咕咕哝哝的声音。

        我猛地冲上前去,趴到他的身上,又哭又笑地:“子默,你醒了?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你……”

        多日来的郁积,让我放声哭泣。

        哭得几乎不能自己。

        突然间,我醒悟过来,连忙擦泪,抽身开来。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经不起这么折腾。

        果然,他朝我咧咧嘴,吃痛般皱起眉:“汐汐……别哭……,你哭的……样子……还是……”他微微叹气,“……很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可是……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好像……做梦一样……我宁愿……不要醒……永远……都不要醒……”

        我看着他越来越涣散的眼神,有些着急地低低唤道:“子默,子默,子默……”

        他微微蹙眉:“不要吵……我累……让我……再睡一会儿……”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却仍然紧紧地握住我的左手。

        我伸出右手,小心地探了探他的呼吸,然后,凝神屏息,看着他阖上的眼睛。

        他的眼睫毛,一直在微微颤动。

        我松了一口气,放下心头大石。

        我也有些倦了,靠在床头,微微闭眼。

        真爱无敌

        突然,我听到身后有动静。

        我转过身去。

        病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妙因提着一个保温瓶,站在门口。

        她的眼圈通红,正在拭泪。

        但她的脸上,含着微笑。

        由衷的微笑。

        她看着我:“林汐,子默醒了。”

        我点头。

        我的目光,越向她的身后。

        我微微颔首。

        妙因有点疑惑地朝后看去。

        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她的唇微微颤动,她的手,下意识紧紧握住衣襟。

        静静站在她身后的,是穿着深色大衣,气度潇洒的楚翰伟。

        突然间,我仿佛明白了一切。

        站在那儿的楚翰伟,无论样貌,无论气质,跟子默都甚为神似。

        他朝我微笑:“林汐,恭喜,还有,等子默睡醒了,帮我跟他说一声,新年快乐。”

        然后,他看着妙因:“嗨,好久不见。”他的声音,有些暗哑,“还有,我回来了。”

        隔了片刻,他的声音,又清晰响起:“希望,还不算太晚。”

        妙因没有说话,她只是定定地站在那儿,她的肩头,在微微颤动。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中,蓄满了泪。

        然后,她放下了东西,转身飞快地奔了出去。

        楚翰伟只是愣了片刻,紧接着,也追了上去。

        我忍不住,想要起身。

        突然,我的手,被紧紧抓住。

        我回眸一看,子默睁开了眼,他的眼神虽然略带疲倦,但十分清亮。

        原来,他一直没有完全睡着。

        发生的这一切,他应该都听到了。

        他看着我,毫不意外而冷静地:“让他们去。”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虽然晚了一些,虽然……,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这一次,他是真正闭上了眼,低低地:“汐汐,我想你,”他的手,越来越紧地握住我的,“我是真的,很想你。”

        他沉沉睡去。

        原来,春天的滋味,竟是这样的甜美。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子默康复得是越来越好了。

        他可以坐起来了。

        他可以自己吃东西了。

        他可以下床活动了。

        他记起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了。

        他会跟前来探望的詹姆斯,还有沙沙他们微笑着聊天了。

        ……

        逐渐逐渐地,他又是原来那个有些沉默,有些内敛,又有些任性的子默了。

        但是,自从他醒来之后,我发现,毕竟七年过去了,时光在他身上,还是雕琢下了深深的印迹。

        他的眼神,多了几分以前没有过的深邃,还有平静。

        深不见底的平静。

        无论医院的饭菜,或是我们大家送来的汤水合不合他的胃口,他都一言不发地,吃得干干净净。

        一天,我帮他擦脸的时候,清晰地看到,他卷起袖子的手腕上,有着一道深深的伤疤。

        他经常坐着,或是默默地看着窗外,或是默默地看着我,但是,很少开口。

        到后来,他恢复得越来越好的时候,詹姆斯拗不过他的固执,只好把一些卷宗送到病房里来给他看。他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间或打着电话吩咐着什么。

        他工作的时候,总是很专注。

        但他无论做什么,都会腾出一只手来,从头到尾,一直握着我的手,就连输液的时候,也不例外。

        有一次,我实在是有点累了,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恍惚中,就像做梦一样,有人抱住我,一个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在我的脸上:“汐汐,汐汐,汐汐……”

        即便是在睡梦中,那份浓浓的感伤,仍让我不自禁地蹙起了眉。

        没多久,子默出院了。

        出院前,医生反覆叮嘱,大病初愈,再加上毕竟切除了一个脾脏,很长一段时间里,子默的免疫力会很差,要尽量避免让他感冒。

        对医生的这句话,我一直很小心在意,但是,我不争气的一到冬天就感冒的体质还是传染到了他。

        而且,从回家的第三天起,他就有点情绪低落。

        那天,从宿舍出发前,我吃了很多感冒药,又睡了一下,觉得好一些之后,傍晚才去看他。

        我拿出他给我的备用钥匙打开门,屋子里漆黑一片。

        我一惊,子默不在?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好静,且刚出院,一般都在家。

        摸到他的卧室,打开灯一看,他躺在床上,我轻轻松了一口气,这才放下了心。

        他懒懒地睁开眼,看见是我,点了点头:“你来了。”

        我弯下腰,一摸他的额头,有点烫:“你发烧了?”我端详着他,“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他摇头:“不用,睡一会儿就好。”说罢,伸出手,猝不及防一把抱住我,“汐汐,陪我躺会儿。”

        他半闭着眼,额头上,垂下一绺汗湿的头发,他喃喃地:“……就一会儿。”

        他的力气很大,我被他抱住不得动弹。

        我有些脸红,想要拒绝,但最终,仍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算了,无论如何,病人最大。

        于是,只得顺从地上床,背对着他,和衣半躺了下来。

        他揽着我的腰,很快沉沉睡去,睡得很是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也渐渐睡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旁边空空的,子默已经不见了。

        我起床,走出房门,看到厨房的灯亮着。

        我走过去。

        宽敞的厨房内,子默穿着休闲服,系着围裙。

        他旁边料理台上的瓷煲里,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正在煮着汤。

        他略略卷起毛衣的袖子,修长的手,持着汤勺,正往汤里放着什么调味品。

        旁边的小餐桌上,暖暖的灯光下,竟然放满了各色精致的菜。

        我愣愣地看着,过了半天,才试探地问:“你……做的?”

        他居然,会做菜?

        他回头看我,微笑:“嗯,”放下汤勺,“在国外的时候学的。”

        他转过头去,低眉敛目:“不过,回国以来,还是第一次做。”

        我喉头一紧:“你不是有点发烧,怎么不好好休息?”

        他不语,我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又过了片刻之后,才淡淡地:“这么多年,习惯了。”

        他小心舀了一勺汤,吹了吹,微笑着送进我嘴里:“尝尝看。”

        浓浓的牛肉,还有番茄香味。

        我最爱喝的汤,而且,真的,很好喝。

        可是我的眼睛,已经开始湿润。

        他继续微笑,看着我:“怎么样?”

        我点点头:“好喝。”

        他伸过头来,轻轻吻住我,半晌之后松开我:“喜欢的话,以后……”他停了片刻之后,略带伤感地,“……我……”

        他没有说下去。

        他离我那么近,他唇上的温热气息,轻轻吹拂着我。

        我偏过头去,挣扎着:“子默,我感冒……”

        他恍若未闻,定住我的手,继续用热吻缄封我的唇,又过了好半天,才略略松开我,低低地:“汐汐,不要躲……”

        然后,把头埋进我的脖颈,轻轻啮咬着,他的呼吸,热热地吹拂着我,“请你……不要躲……,让我……感觉……你的……”

        他的唇,一遍又一遍,摩挲过我的颈项。

        不知不觉中,他的唇,渐渐移到我的项链,沿着项链向下轻啄。

        我看着他黑色的头颅缓缓移动着,咬了咬唇:“子默,菜……要凉了……”

        他恍若未闻,他手臂的力道开始加重,他的呼吸开始渐渐加重,他的唇,慢慢下移。

        突然间,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略略松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胸前。

        我顺着他的眼睛望去。

        不知什么时候,那根项链已经滑出了衣服外面。

        还有那枚小小的戒指。

        他看着,他就那么看着。

        他缓缓地,又俯下头去,轻轻吻着那枚小小的戒指。

        他的吻,近乎膜拜般的虔诚。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唇,又移到我的颈项,久久不动。

        我感觉到脖子里突如其来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潮湿。

        源源不断的潮湿。

        我清晰地听到他低低的哽咽声。

        我站在那儿没有动。

        我知道,此时此刻,他不愿意让我看到他的眼泪。

        他抱着我,就那样,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我。

        很久很久以后,我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地:“汐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过多久,就开学了。

        开学了,意味着,我必须去面对现实。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的,我必须去面对很多应该面对的人。

        而且,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少麟了。

        即便我在照顾子默的日子里,我的心底,仍然有着一丝丝隐忧,还有内疚。

        除了那个短信以外,少麟一直杳无音讯。

        开学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他始终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

        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沉默。

        就连对所有情况一知半解的大姐,一天,不知在外面听到什么,回来之后,微微皱眉,对我迟迟疑疑地:“林汐,我听到了一些传闻,关于唐少麟的,说他要……”

        我的心猛地一提,我转身看她。

        大姐的眼神有点复杂。

        她看着我,又过了半天,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还是自己去找他问问吧。”

        晚上,在那栋公寓楼下,我向上望去,少麟房间里有灯,他在。

        片刻之后,我站在少麟的公寓前,我迟疑又迟疑,还是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

        是少麟。

        他朝我微笑:“汐汐,我刚想一会儿去找你,可巧你就来了,”他打开门,“进来吧。”

        我慢慢走了进去。

        曾经熟悉的客厅,曾经熟悉的摆设,只是,地上多了一些箱子,堆了一些书籍。

        站在客厅里,突然间,我的眼眶一热。

        少麟给我热了杯饮料,端给我:“坐吧。”

        我坐了下来,看着他。

        他瘦了一些,头发也剪短了一些,但是,他的精神看上去很好。

        他看着我,微笑:“汐汐,你瘦了。”他顿了片刻,“听说秦子默醒了,恢复得不错。”

        我默默点头。

        他还是微笑着:“替我问候他,还有,好好照顾他。”

        我艰难开口:“少麟……”

        他止住我:“汐汐,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的眼神,落到地上的那些箱子上,“你也看到了,我在整理行李……”

        我一惊,手中的饮料差点泼了出来。

        他轻轻地:“汐汐,我要回美国了。去年底,那边就已经给我下了聘书,”他潇洒地一笑,“你知道,C大的重点实验室项目已经基本确定了,我当初对学校做的承诺基本完成,再加上,雷尼尔的未婚妻一直在得克萨斯老家,等着他回去完婚,我准备跟他一起走。”

        我的喉头一梗,我说不出任何话。

        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我的泪,突然间就流了出来。

        他安慰地:“汐汐,别这样,”他的眼神,十分的温暖,“我喜欢看到你笑,你笑起来……”

        我的泪依然流着,我低低地:“少麟,对不起。”

        我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傻瓜,别这样,”他伸出手来帮我拭泪,“不要哭。”

        我轻轻抽泣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揽住我:“汐汐,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也不问你以前的事?”

        他的眼神,投向远处:“我曾经觉得,只要你现在开心,以前的事,总有一天会远去,”他的声音,突然降低了些,“……从你的记忆,从你的生命……”

        “那个时候,我曾经相信,如果我一直努力下去,我会等到你爱上我的那一天。”

        “但是……”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秦子默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林伯伯突然打电话给我,他告诉了我很多很多,当年的事情……”他看着窗外的树影,“其实,你晚归的那一夜,在江边,我已经想得很彻底,很清楚,或许,我可能永远等不到,你完完全全忘记他的那一天……”

        “这一点,在我回国的那一天,就已经预见到。”

        “汐汐,我很了解,你的固执。”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半晌之后,轻轻地:“但是,我不后悔。”

        “我永远不会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想起,从初三那年开始,你的笑,你弯弯的眼睛,你吐舌头的样子,你出糗的时候涨红的脸……,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你哪儿好,但就是没办法一点一滴,全部忘掉,你的一切,你的所有,就算你不在我身边,仍然就像呼吸一样,就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的,在我生活,在我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原来,爱一个人,无关其他,只是一种习惯,习惯了她的模样,习惯了她的笑,她的哭,习惯了每当想起她的时候,心底涌出的那份暖暖的温馨……”他微笑,眼里也漾满笑意,“真的,只是因为习惯……”

        他看着我,继续微笑:“我习惯了你,而你,从一开始,就习惯了秦子默。”

        “一直以来,我看着你从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变得敏感,变得忧郁,变得……,我只想让你开心。”他轻轻地,“汐汐,你有你的固执,可是,我也有,属于我的固执。”

        “但现在,这么多事发生之后,我终于想通……”他缓慢而清晰地,  “汐汐,我放手。”他看着我,“这一次,我真的放手。”

        他的眼神,看着我,他的眼神,对着我说――

        放手让你,去得到幸福。

        我哽咽着,泪眼朦胧。

        恍惚中,他的声音有点暗哑:“汐汐,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有这段回忆。”

        过了很久,他看着我,翕动了一下嘴唇:“汐汐,最后,我只想问一句,如果……”

        我流泪,点头:“如果,如果,如果没有……”在薄雾般的泪光中,我看着他的面容,艰难地,“少麟,或许,我们会……”

        他屏息片刻,然后微笑着,抚了一下我的长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紧紧抱住我,“汐汐,我已经满足。”

        过了半天,他转过身去,平静地:“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少麟悄悄走了,正如他当时的悄然来临。

        又或许,有些朋友,是放在心里的。

        他走后,我的生活一直很平静。

        我的父母,我的家人,一直都心照不宣地缄默着。

        而我跟妙因之间,也一直都淡淡的。

        说实话,对于她和楚翰伟,我一直有些好奇。

        但子默绝口不提,其实,我也知道,有些事,不必刻意去探询什么。

        一天,我下课,抱着重重的教案,下了教学楼,在对面的树影下,看到一个不算熟悉的身影。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你好。”

        他微笑:“好久不见,你好。”

        我朝教学楼的方向看了看:“等……”

        他大大方方地“嗯”了一声:“我来早了点,她应该还有一节课,”他朝我看看,“有空吗?”

        我们在一个亭子里坐了下来。

        他看着我:“其实,我对你很好奇。”

        我挑了挑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轻轻一笑:“不过,还比不上我当时,看到一个陌生人半夜两点多,浑身上下淋得湿透地敲开我房门的那一刻,来得惊奇。”

        他侧过脸来:“你知道吗,去年初夏,秦子默从新加坡转机,飞了十多个小时,辗转到新西兰去找我,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还记得童妙因吗?’”

        他微笑:“妙因……妙因……,我怎么会不记得她?大一那年,她温柔,美丽,符合那个年纪的男生对心仪女孩的全部梦想。有一次,我碰上她自行车坏在路上,我带她回家,我们就这样熟悉了,原来,她不像我以为的那么高傲,原来,我也不像她想像的那么自大,那时候,她,我,还有一个她的朋友,三人经常在一起玩,班里男生经常开我们的玩笑……”

        我看着他,一个温文的男子,从容不迫地叙述着,神态平静。

        他的眼睛,看着远方,轻轻的:“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朦朦胧胧,就是爱情,可是……”他若有所思地,“我们那时候太年轻了……”

        “我不知道,她那个朋友,也对我……”他微微一叹,“仅仅是因为一个阴错阳差的误会,或者说,是那个女生有心的……,我严重伤害了妙因,她不再理我,我也放不下面子去找她,不久,我们全家移民新西兰。”

        “那天,子默说了很多,但是,我只记住了一句话,‘我对自己想要的未来,没有百分之一的把握,但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不想你跟妙因重蹈覆辙。’”他看着远方渐渐隐到林后的太阳,“在新西兰,我认识了很多女孩子,她们中,不乏像妙因一样美丽的,但是,我永远记得,那年,最后一次送妙因回家,我已经往回走了很远,回头看去,她背着夕阳的光,静静看着我的眼神。”

        “其实,就像子默说的,我对妙因,对未来,同样没有把握,但是,因为他的这句话,或许,还因为年少时候的那个梦想……”  他轻轻地,“我还是,回来了。”

        突然间,他站了起来:“我不期望她立刻能接受我,原谅我,但是,跟子默一样,我可以慢慢地等。”

        说罢,他微微颔首,大踏步而去。

        我从他的身后看过去,妙因正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我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两个月后,我收到妙因的短信。

        “不是所有的人,都如子默跟你,从头到尾,没办法走得出过去,那样,实在太奢侈。”

        “不是所有的事,都如子默所说的那样,只是一种移情,我宁愿相信,我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时间。”

        “但是,林汐,我们始终是朋友。”

        我阖上手机,微笑了一下。

        坐在我身旁的子默看着我,有点诧异:“你笑什么?”

        我歪过头去看他:“我笑一个人。”看着他有点不解的表情,我慢条斯理地,顺了顺我面前的教案,“一个半夜三更坐飞机去扰人清梦的人。”

        我很难得地发现,某人转过脸去,耳根微微发红。

        我挑了挑眉,叹了口气:“秦子默,你又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根本不符合经济学投入产出原理,可见当年,我对他的熏陶完全失败。

        没人理我。

        我又挑了挑眉,好心闭嘴。

        算了,不能指望他立竿见影瞬间成才。

        正想站起来,突然间,一个身影贴到了我身后,一个唇在我头发上摩挲,然后,一个闷闷的声音响起:“汐汐,我恋旧,”他圈紧我,喃喃地,“很恋、很恋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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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莎翁致敬。

        那是我们注册那天,子默执着我的手,合力印上去的。

        我带着微笑,静静注视着。

        我闻到了书本特有的淡淡的清香,还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温馨。

        片刻之后,我翻身趴了下来,枕在手臂上静静冥想。

        我有点纳闷。

        我到底从什么时候喜欢上这样一个有时很专横,有时很赖皮,凡事喜欢闷在心里,对朋友外冷内热,说戒烟总是不当真,吃饭依然异常挑食,工作起来不要命,脾气还异常执拗的大男人呢?

        到底是十六岁那年,还是十九岁那年?

        我轻哼了一声。

        这个可恶的大男人,他到底有什么好呢?

        掰起指头数来数去,左一样右一样,每样都是坏习惯!

        可是,这么多年来,他是全心全意爱我的,不是吗?

        暖暖的壁炉前,映着红红的炉火,我有点困了。

        我浅浅一笑,闭上眼。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走近了,叹了一口气,轻轻叫我:“汐汐,会着凉的,要睡回房间去睡――”

        我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恍惚中,有人在我额头轻吻了一下,一把抱起我……

        我陷入了甜美的梦境里。

        梦中,莎翁正在朝我微微地,微微地笑。

        向莎翁致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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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总算一口气写完结局了,^_^

        莎翁是我写的第一篇文,断断续续写了大半年,中间还停了一段时间,再加上我又是一个没什么耐性的人,写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要放弃,还好有大家的支持,鼓励,批评,还有善意的包容,才能让我有勇气一点一点写下去,才有了现在的结局,最应该感谢的是你们,Thanks  a  lot!!!

        其实写文真的是一个遗憾的过程,总是觉得写不到自己最想要的,写出来的,总有许多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又或许,最美的,永远都藏在每个人不可触及的心底最深处吧,谁又能例外?

        PS:狮子,豁达的狮子,偶对不起你,55555555555

        等我出门散散心,过阵子有时间补一下番外,一定给你一个交代^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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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

        记得那年,子默生了一场病,而且,因为他和林汐的事,还把大家都折腾了一番。在那几天里,少麟不见了,我跟少麒到处找他,找遍了整个G大,始终找不到他,手机也不开,找到他宿舍,他同学说少麟跟他们讲出去散两天心。少麒很担心,我也很担心,尽管少麟这小子一直都臭跩得要死,我也经常开他的玩笑,但是,我和少麒都知道,这一次,他心里一定不太好受。

        过了大概四五天,我和少麟走过馨园里那个小小的喷水池,少麒视力好,一眼看过去就叫:“少麟――”

        我一看,可不是,少麟一个人,坐在喷水池靠里面的一个小角落里,静静地,坐在那儿,抬头看着什么。

        我跟少麒走过去,也坐了下来。少麒刚想开口,少麟就笑了笑:“我今天刚回来,前两天,回原来的中学去,随便走了走。”

        少麒看着他,想劝他,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少麟――”

        少麟截住他的话,他抬起头,看向夜空:“初三那年,我第一次注意到林汐的时候,她正在笑着,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一笑起来,她的眼睛,就像这轮弯弯的上弦月……”他的嘴角勾起微微的笑意,“她从来都那么情绪化,看本也会哭得淅沥哗啦丑兮兮的,她从来上楼梯都是连蹦带跳,老被班主任训,她一直冒冒失失丢三拉四的,从来都不记得下雨天要带把伞,还有,她脾气也不好,总是要跟我顶嘴,可是,她做人太心软,别人要她帮忙的时候,从来不懂得怎么拒绝,碰到看不惯的事情,就忍不住立刻要跳出来打抱不平……”

        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说起来,她有那么多的小毛病,可是,偏偏,我鬼迷心窍地,就只喜欢这一个。”

        我跟少麒愣愣地,坐着听他说,听他说着好像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我不自禁地,鼻子发酸。

        一直都那么开朗而洒脱豁达的少麟,第一次,身上笼上了淡淡的忧愁,和哀伤。

        他继续抬起头,看向天边的那轮上弦月:“你们不要为我担心,”他沉默了一下,转过头来,他的笑,很诚挚,“这两天,我想清楚了,只要林汐觉得幸福……”

        他又低下头去,又过了半天,淡淡地:“只要她开心,我就开心。”

        这一次,连少麒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看见少麒的眼圈,微微地红了,他拍拍少麟的肩,什么都没有说。

        那年寒假,子默跟夏言和少麒他们回家,我也回到自己家。我经常跟少麒出去玩,那段时间,听少麒讲,少麟这阵子总是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就那么默默地坐着。有一次,我去少麒家,路过少麟房间,我看到他坐在桌前,盯着手里一个什么东西在看,等我跑过去的时候,他马上就藏得好好的,死活不让我看,后来,少麒进来一把就把我拉走了,他不让我再问下去。当时,看着少麒的脸色,我只好乖乖走人。

        那件事对我来说,直到现在,都是一个谜。

        第二年的夏天,发生了很多很多事,先是子默和林汐突然间就分了手,少麟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去了美国。

        在少麟即将出国的时候,我和少麒曾经把子默和林汐当年怎么认识的,怎么开始相爱的,凡是我们知道的,第一次,没有丝毫回避地,通统告诉了少麟,少麟只是默默低着头听着,对于我们对子默和林汐后来突然间决绝分手的感慨,他也只是听着,若有所思,但一言不发。

        而那个时候的林汐,我曾经去看过她,她已经完全不是少麟口中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了。我深深知道,她跟子默的分手,对她的打击,有多么地大。

        因为她的眼睛,像一口幽深的井,完全看不到底。

        一年多后,我跟少麒来到了新加坡,我们生了一对可爱但忙得我累死累活的双胞胎,我爸爸给她们起了中文名字,一个叫爱中,一个叫爱华。我跟少麒整天忙得没空去想什么别的。

        后来,少麟博士一毕业就回国了。他一回国就去找林汐,我跟少麒一点都不奇怪。

        我们知道,出国六年来,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过林汐。

        对于少麟的执着和痴情,我和少麒一直都有些无可奈何。

        我们从夏言口中得知,现在的子默,也来到C市。

        六年多后,这三个人,居然冥冥中,又有了新的交集。

        我和少麒都有些担忧。

        因为,我们不希望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

        但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命中注定,他们总是会纠缠到一起。

        番外二

        我和子默是多年的朋友。

        可以说,我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最了解他的人之一。

        所以,这么多年来,子默的快乐,子默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刚转学到杭州时,子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他没有爸爸,妈妈身体也不好,再加上他长得出众,为人沉稳,成绩又好,不仅老师们十分喜欢他,更有许多女生偷偷爱慕着他,算是学校的风头人物。所以,从他一转来念书开始,班里就有坏男生合伙起来欺负他,把他的书藏起来或扔掉,又或者,路上堵住他,威胁他,打他。

        子默很倔强,他从来不跟别人提,就算打不过,就算脸上偶尔会有淤青,当老师问起来的时候,他一律沉默以对。

        有一次,当那些男生又一次在路上堵住子默的时候,我刚好路过,帮着子默跟他们打了一架。那天,印象中一向文文静静的子默就跟不要命一样,不顾自己的浑身伤痛,冲过去和他们纠缠厮打着。

        那天,那些男生与其说是被我们的拳脚收服,倒不如说是被子默的摄人气势吓住了,最终,我跟子默误打误撞地大获全胜,从此以后,那些男生再也不敢找子默的麻烦,对他小心翼翼,十分敬畏。

        从那天起,我和子默意外地成了好朋友,我是他中学四年里唯一的好朋友。

        但子默一直还是那种对所有事情都冷静漠然的模样,只是偶尔眼底会掠过淡淡的哀伤。

        后来,我才知道,那场架的产生,缘于他们骂子默是没有爸爸的杂种。

        子默向来很坚强,即便他母亲那时候病重,他同样表现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坚强。

        但他在我面前,曾经哭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他初三那年,有一天,一向从不缺课的子默突然间没来上课,整整一天都没有踪影,我很担心,到他家里去看他,就只见子默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窗前。

        他一回头,我看到他眼里,是满满的泪。

        他的眼神,那么哀伤,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哀伤。从此,子默变得更加沉默。

        高一那年,他妈妈去世,高二,子默转学去了Z市,我们暂时分开了。

        但是,仅仅相隔两年,我们又在G大重聚了,而且,还住在同一个寝室。

        大学时代,一向学业优异心无旁骛的子默,对英文尤其努力,他的目标就是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

        直到他遇到林汐。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遇到林汐,到底是他的幸,亦或不幸。

        只是,当时的子默,毫无预兆地,一头就栽进去了,那段时间里,他的幸福和快乐,是我跟他相处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的。他对林汐的感情,浓得外人根本无法想象。

        他视她若瑰宝,如生命,因此,为了她,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毕业即出国的一贯梦想。

        所以,才会有后来……

        没过多久,子默就悄然走了,他去了加拿大。

        他留下了林汐,孤伶伶一个人,承受那无尽的痛苦。

        或者,他把自己的心,也遗失了在这里。

        我眼看着林汐从一个当初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变得沉静,变得忧郁。

        我眼看着林汐天天在我们宿舍楼下徘徊。

        我眼看着林汐经常坐在那个大操场上,一直坐到夜阑人静。

        我只能远远地关心她,暗地里照顾她。

        而子默,六年中,几乎跟我断了任何音讯。

        或许,他正是要忘记过去,忘记……

        又或许,他在异国他乡,也已经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吧。

        毕竟,爱一个人,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

        没想到,六年多后,子默终究还是放不下,他还是忘不了,他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