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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光线黯淡的舱室深处有一块浓重的阴影,阴影里隐约露出一个人形。那个“人”坐在一张嵌入舱壁的合金椅子上,低低地垂着头,双手安静地分开放在扶手上,仿佛只是睡去了,一动也不动。

            金色的椅子非常华丽,每一处细节都精雕细刻,椅背最上方甚至还垂落了一个金线编织的冠冕,正正虚扣在头顶,令坐在上面的人看去高贵如王者。

            然而,飞廉却清楚的看到:座椅上竟探出了无数的针,探入了那人体内!

            走近仔细看,却发现那不啻于一个残酷的黄金牢笼:两边扶手上却各有一道细细的金环,将一双纤细的手牢牢固定在上面,金环下伸出无数细长的针,刺入了身体,隐约在肌肤下顺着血脉蔓升出去很远。

            而那个金冠更是一个头箍,将整个头颅都套入,无数引针宠金冠里探出,以各个不同角度刺入颅脑。额环正中有一根黑色的刺对准了眉心,刺破肌肤,堪堪停在那里。

            将金针牢牢固定在肌体上的,便是无色而剧毒的龙骨胶。

            飞廉陡然觉得心惊,止不住倒退了两步。

            “潇?”一眼看到金冠下垂落的蓝色秀发,他喃喃开口,掩不住的震惊——云焕以前那个鲛人傀儡,不是已经战死在桃源郡了么?怎么还会在这里看到?

            “是啊,我在御道入口拣到了这个鲛人,真是天赐的宝藏!”巫谢难捺语气中的兴奋,“她是唯一没有被傀儡虫控制心脏的鲛人,很完美!任何一处的对接都非常成功,只剩下心脑两处,很快她就要和迦楼罗完成最后的‘合体’了!”

            “合体?”飞廉转过头看着好友,眼神陌生:“你……叫我上来,就为了看这个?”

            巫谢却对骤然而起的愤怒毫无觉察,看着那个鲛人,眼神欢喜得几近痴迷,仿佛一个雕刻家看着自己最完美的作品:“是啊!我们这几年来试验了上百名的鲛人,大都在完成膝盖以下的接驳后都死去了,只有这个……简直太完美了!”

            “疯子。”不等对方说完,飞廉骤然吐出了两个字,愤怒而不屑。

            气氛陡然从狂热降低到了冰点。巫谢看着好友,眼神里有惊讶、迷惑和委屈,仿佛一个刚夺了头名的孩子兴冲冲地归来向人炫耀,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你说什么?!”他嘟囔着,声音里带着委屈,“连师傅都夸我是天才呢。”

            “真令人恶心。”飞廉拂袖,神色里透出无法掩饰的厌恶,“小谢,想不到昔日文采风流的你竟然变得比那些屠龙户都不如!”

            “屠龙户?”贵族少年陡然皱眉,“怎么能比!那群下贱的家伙!”

            “你们做的事,不都是一模一样么?”飞廉冷笑。

            “当然不一样!”巫谢抗声厉喝,“我在做的、是接近于神的事!”

            “一样的。”飞廉眉间漫起冷笑,“你们都轻贱生命。做的,都是魔鬼的事。”

            “生命?”巫谢一怔,随后轻轻笑了起来,摇头:“飞廉,你又来这一套了……鲛人又不是人,我说过很多遍了。我只是把最好的东西用到了最合适的地方而已——我所做的,的确是接近于神的创造。你不会明白。”

            “但愿我永远不要明白你们这些人。”飞廉冷然回答。

            天才少年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无奈地苦笑:“好了,既然你也是一个蠢人,我也就不和你浪费口舌了——和你一起下去。我也得回白塔顶上议事了。”

            此刻,身后的舱门忽地打开,从舱底的铁梯上攀援而上了一个穿着短靠的工匠,束发修眉,目若寒星。那人将手里带着油污的齿轮一个个的放好,一声不响地帮忙开始收拾。

            飞廉暗自吃了一惊:方才他们两人争论,难道被人在旁听到了?

            “冶胄,这里就交给你了。”巫谢却仿佛和此人极熟,也不多问,只是将桌上的种种工具一推,然后指了指那个鲛人,“这个鲛人再过十二个时辰就该醒来了,到时候再来完成最后的接驳。好好替我看着她,注意她脉搏和心跳是否稳定——一旦有不妥,立刻通知我。”

            “是!”那个工匠点头领命,脸上没有表情。

            “冶胄是我的副手,”巫谢这才回头对好友解释,挑起了拇指,“铁城里最好的工匠!”

            冶胄……飞廉心里蓦地一跳。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他转头看了那个工匠一眼,然而对方全神贯注地整理着一排锋利的针,根本没有看向这边的两个贵族。

            断金坊,姓冶的人家……好像昔年讲武堂里有过一个少年……

            他正陷入沉思,巫谢已经洗完了手,开口:“对了,今天你来找我,又为何事?”

            飞廉一怔,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虽然一时间心思复杂,但依然不得不沉下气来,委婉地开口:“小谢,我这次来,其实是为了破军少将的事。”

            叮当一声响,一边整理东西的冶胄忽然顿住了手,背对着他们,陷入沉默。

            “云焕?”巫谢一惊,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你想怎样?”

            飞廉直截了当:“我想救他。”

            巫谢一震:“这不可能。”

            “那至少保住他的命!”飞廉只觉心里的怒火再也无法压制,几乎要拍案而起,“他都已成那样了,你们还想如何?是不是还想对云家赶尽杀绝?——就像对几十年前的前代巫真一样?!”

            两人的对话越来越激烈,冶胄却只是重新开始整理那一堆机械,动作缓慢而镇定。冶胄将最后一套针收起,然后细心地用龙骨胶再次涂抹了一遍鲛人身上各处关节,令身上那些已经接驳好的地方保持完整,然而他的手却在不易觉察的发抖。

            “不是我想,”巫谢叹了口气,“而是元老院想。”

            巫谢叹息:“飞廉,我劝你不要再费心——云焕他非死不可。”

            “为什么?”飞廉失声,“只是没有完成军令而已,犯得着这样赶尽杀绝么?”

            “呵……”巫谢笑了笑,若有深意,“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不要强出头了。”

            他负手望着舱外,年轻的脸上居然也浮现出了那些长老才有的高深莫测表情:“非除不可啊……破军!嘿嘿,飞廉,你其实并不了解你的朋友。”

            飞廉一时无语。

            “飞廉,”已经走出了舱门,年轻的长老回头看着他,“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这件事。此事关系重大,已然不是任何人独力可以挽回——我也即将去往神殿和其余长老汇合。今晚,我们就要去神庙请示智者大人,请他赐下圣谕,将云家族灭!”

            “什么!”飞廉变了脸色,追了下去,“族灭?!”

            在两个帝国贵族青年离开后,冶胄才停下了不停翻检器具的手,双肩微微发抖——手指上被针尖刺破的地方,缓缓沁出了一颗殷红的血珠。

            “云焕!”他低低吐出了一个名字,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嘶哑而激烈。然后,又是一个名字:“云烛……”

            然而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交织着种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愫。

            那个名叫冶胄的名匠闭上了眼睛,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一闭上眼睛,昔年的种种就更加清晰地从眼前浮现出来:铁城,断金坊,素衣的女子,从流放地归来的贫寒的弟妹,被排斥和孤立的三个人……

            三姐弟都从西荒流放地归来,被赦回到帝都后都在外围铁城里暂住了一段时期。

            而那一段时间,是他永生难以忘记的回忆。

            在云家姐弟初来乍到、在帝都处处被排挤和孤立时,他和弟弟冶戈成了他们的朋友。甚至有一度,他曾经幻想过两家人能成为亲密的一家。

            然而,很快她却被巨大的权力之手攫取而去,被放置到整个云荒的最高点。她成了圣女,接着,又成了十巫中的巫真——她出身贫寒的弟妹也由此青云直上,拜将封圣,一跃成为这个庞大帝国权力核心中炙手可热的家族。

            在被巫彭元帅带入帝都时,她曾经来向他们一家人告别,说一定会回来看他们。

            然而,她并没有回来。半年后,她的弟弟也被从铁城里接走——他们成了被神选中的人,飞越了那两道高高的森冷城墙,一跃进入了帝国的权力核心。

            十几年了,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名叫云烛的女子。

            他也渐渐有了自己的人生。

            从年少时开始,冶家就以精湛的技艺闻名于铁城数千名匠作之间,在铸造武器上更是无人能出其右,成为巫即大人研究军械的左膀右臂——虽然还是没能跻身于新的阶层,但他获得的金钱和声名也已让无数铁城的冰族平民羡慕。

            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优越的物质享受和周而复始的生活,却并未消磨掉心中残留的那个影象——他无数次回想起那短短的一瞬:他在铁匠铺子里挥汗如雨,而那个素衣女子汲水而来,微微笑着递给他一方手帕。

            熊熊炉火映红了那一张魂牵梦萦的脸。

            然而,记忆的火焰很快熄灭了,那张秀雅的脸消失在森冷的禁城背后。

            她变得如此遥远,如同一个虚幻剪影,仿佛并不曾在他生命里真的存在过。她终究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飘萍般地相逢后、便各奔东西永不相逢。

            她或许早已把他忘记。然而,他却始终不能将她遗忘。

            这十几年来,身在铁城的他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她的一切,仰望着九天之上云家的一切变迁:从初露峥嵘到青云直上,从炙手可热到兵败如山倒……他从来往于匠作坊的帝国军人口中打听着那高墙里的一切,为云家的每一个变动而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