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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15、缘是故人



                                            扬州也下雪了,虽然秀秀气气的,到了夜里,寒冷还是侵入骨髓。等了这么几日,沈府还是没有传出什么动静。我坐立难安,神思恍惚,针灸时几次险些弄错穴位,吓得爹爹再也不敢叫我拿针了,想当初这个权利还是我非常主动争取来的……

        “盈儿,你最近有何心事?”

        我本来打算瞒着的,可转而一想,水家和沈家渊源颇深,况且,我们能否置身事外也还说不准……可爹爹平日只醉心医术,是不管事的,跟我一样没什么主意。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来说,官非是惹不起,也断不能惹。

        “你是不是担心……”

        “爹!现在的情况,我们更应该与沈家划清界限,对不对?”我望着他,祈望得到肯定的答复,这样,或许就不会终日心乱如麻。

        爹爹叹了口气:“你真若作此想法……就不会这么反常……”

        我突然开始恨自己的无能,成为水盈后,我都干了些什么?把她变得比21世纪的张越更自私冷漠,像个乌龟般缩在壳里不敢出来。就算是这个陌生的时代让我极度缺乏安全感吧……可也总不能一辈子这样,那还好长好长……

        父女二人正默然,寂静里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当时未觉有任何异常,我们都以为是遇上了急诊。拉开门闩,雪夜里伫立的三道黑影险些将我的心吓得跳出来。

        “是哪位?”爹爹举着灯笼,另一只手却把我往他身后拉去。

        中间那个身形较为瘦削的人微微动了动,解下斗笠,抬眉苦笑:“亲家,竟不认得我了么?”

        “啪!”的一声,灯笼落地,冷风瞬间扑灭了烛火。

        会喊爹爹“亲家”的只有沈家人,我意外地在这个晚上见到了神秘的沈老爷。天意弄人吗?又或许,我注定跟姓沈的……轻易脱不了关系。沈老爷是被押着回来的,可跟着他的并非官府之人,而是两名契丹武士!沈家父子果然是落入了辽人手中,我早就怀疑了,不然大宋这边也不会怀疑他们通敌叛国。但是,我万没想到,扣押他们的人会是肖寄远!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名字,当日在水家后院,我甩了他一巴掌……我以为他不会再出现了……

        木然接过武士递过来的发簪,紧紧握着,也不管掌心被扎得发疼。这是我以前常戴的饰物,有一天早上醒来忽然就发现它不见了。我对那个早上还有些印象,因为当时还怀疑过自己是否患有梦游症。原来是他……他依旧可恶!

        “我家主人说了,只是想请姑娘去作客,并无恶意。这里还有一千两黄金,是主人的小小心意,以报当日救命之恩。”

        我转过身,望向沈老爷:“他是这么说的吗?”

        “不……”他几乎不敢看我,“你不去,风儿活不了。”

        “这就是他报恩的方式?”

        爹爹上前劝道:“盈儿,因为你被休的事情……寄远说不准是误会了。你可以写封信让这两位壮士带回去——”他的话还没说完,那武士即刻打断:“恩公请恕罪!主人的意思是一定要请到水盈姑娘,属下们不敢有违。不过主人教属下转告,决不会伤害姑娘半分,恩公大可放心!”

        “放心?如何放心?北方战乱,盈儿只是一名女儿家……”

        “属下们有命到达扬州,自然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姑娘的安全!”

        在武士们铿锵坚定的回声中,我们相看无言,一时茫然。

        一天的时间!那两名契丹武士会在城北十里亭等到明天日落。商议之下,沈老爷决定立刻上汴京,只有朝廷那边的误会解决了,局面才会有转机。过家门而不入,为了避人耳目,他乔装妥当搭了最早的渡船离开。我坚持一路相送,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到了分别的时候,却只有“抱歉“二字。如果不是因为我,也许……

        “盈儿……你无须介怀,若不是你,我父子二人可能早已魂断他乡。风儿的事……就算你不去,我也不会怨怪,相信他亦不愿你如此涉险。”

        “可是,我不去,他会死的……”

        沈老爷冷静地分析:“你去了,他也未必活得成……没那么简单!生死之事,沈家人早已看淡。我是他父亲,说没有私心是骗人的,可你要想清楚,你爹爹膝下也只有你一个女儿!”

        我呆在原地,无法回答。如果去了会怎么样?众人心底雪亮。肖寄远在大辽的身份……尊贵异常,萧太后的亲外甥,主管北府南院,征宋前锋将军……如此大费周章请一个无名女子,有脑子的人都会怀疑他的动机。这个萧寄远已经不是当日在水家医馆做学徒的肖寄远了,他若真怀了什么心思,我有可能全身而退吗?

        望着沈老爷的背影在江面渐行渐远,脑中浮现出了重叠的场景。我想起上次,也是在这里,那抹朦胧的紫色竟是最后的回忆。我还一直等着他回来呢,我们之间有好多话没说明白……沈擎风一点都不像他的父亲。沈擎风心里只装得下自己在乎的人,一意孤行,他也不管别的,就认定自己的方式对我而言便是最好。而沈老爷不同,他是一名睿智慈祥的长者,他会考虑旁人的悲欢。这对父子,怎么看都是两个极端的人物,甚至连外型都差了许多。沈父相貌平平,沈家姊弟却宛若天人。沈擎风自不必说,至于沈凤华……据说是十年前扬州第一美人,想必定有倾国倾城之貌——

        这个名字让心结蓦地揪紧。

        “……生死之事,沈家人早已看淡……”我听得懂这话里的沧桑,若真是看淡生死,需要怎样的心境?总之,我做不到……

        前方忽然一亮,思绪乍断,我定下眼,胸中狂潮翻涌。那对迎面走来的璧人,不正是楚浩然和沉烟么?此时,日已初升,昨晚那点小雪,对扬州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恰逢墟期,街上一大早就开始热闹起来了。可我却错觉天地间只剩我们三人,熙攘的背景被处理成黑白。

        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近。

        “水姑娘……”楚浩然轻轻颔首。

        淡淡的声音,我和沉烟的视线在惊愕中不期然地撞上,彼此了然,楚浩然的称呼里有多少疏离的意味。他不会再唤我“小越”了,这个名字将在时空里彻底湮灭。

        “两位这是准备远行?”注意到千墨手里的包袱,我不禁开口问了一句。

        “是这样的,我无意间打听到南方有位名医,此人似乎对医治楚公子的旧疾颇有把握……”

        原来如此……

        “公子应多加保重才是。医者自可救一时之病,身子毕竟是自己的,平日的调养也不能掉以轻心。可惜水盈入门尚浅,帮不了公子,望你寻得名医,早日康复。”这些话,我是不是多说了?有沉烟在身边,她对他自是无微不至的。

        “谢过姑娘,楚某定当谨记。”

        沉烟望着我,眼里似乎有些为难,正想开口,却被楚浩然的眼神制止了。

        的确,他们何必对我多说什么?如此矫情的客套,我没有法继续下去。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我想,我和楚浩然不适合再见面。在彼此面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坦然。简单道别后,我们随着人流擦肩而过,一如电影里不断重复的镜头。我总算明白,为何导演们总会对这一幕加重强调,或许不是最伤最痛的时刻,却定能铭心刻骨,终生难忘。

        回到家里,我一刻也没停,闯进房间开始翻箱倒柜,收拾北上的行李。与沈家有关的物件,应该统统处理掉。

        “拿来!”我伸手向绮兰索要。

        “小姐……”她捏紧了手里的书籍和信件,就是不肯放松。

        我没什么耐性,一把抢过扔进了火炉:“你这丫头犯什么傻?为这些死物赔上性命值得么?要是被官府搜到了,大家都脱不了关系。”  回头见她满脸黯然,我又宽慰了几句:“我不会让你们少爷死的。留在家里替我照顾爹爹,好吗?”

        “是,奴婢一定好好侍奉老爷。”

        爹……他自然不愿意独生女儿冒这样的危险。可是,对沈家,我们都有亏欠之心。毕竟有过半年的相处,萧寄远不会杀我。他若要别的东西……低眉寻思着,我哪有什么值得他要?他耿耿于怀的应该就是那个熏醉的晚上,只要解了气,放人也不至于太难吧。

        别过家人,未到日落,我已经赶到十里亭。一行三人,片刻也没有耽搁,马上驱车奔往云州。

        马蹄翻飞,我曾经梦想过无数次,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远行,遍游全国。却没料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糟糕得一塌糊涂。为了赶路,我们几乎可以说是日夜兼程。那两名武士是习武之人,没什么大碍。可我的状况却狼狈极了,晕车,吃什么吐什么。十几天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色苍白,蜷缩在名贵的白裘锦衾里,仍是冷得瑟瑟发抖。

        “不行……”这样下去,没到云州我已经先行一步了。最后,我的意识已经接近昏迷状态,只能感觉到隔段时间便有人灌汤药入口。没力气拒绝,只得吞下去,在那苦味的刺激下,这才稍稍缓过来些。

        “我们……到哪里了?”

        “回姑娘的话,还有半日的脚程便可抵达将军府。”

        “那还耽搁什么,怎么不继续走……”

        “属下们担心姑娘的身体,刚刚找了大夫来看过。您先稍作休息,过一会儿再走。”

        这两人也真奇怪,我们先前赶得那么急,待到只差临门一脚了,却停在这个不知名的小客栈里。次日午后,我在店主婆的帮助下难得地洗了个澡,总算舒畅些。老闻着原来那股子味道,想不吐也难……

        “我就没见过那么娇弱的姑娘,都歇下一天了,还吃不下东西……这么折腾法身子可怎么受得了?”店主婆一边擦着我的湿发,一边在嘴上唠叨着。

        我微微笑着,并未答话。进入契丹人的统治区,发现这边汉人也不少。他们或耕种,或从事手工业、商业……日子倒也算安稳,不过皇帝换成了外族人。

        “老板娘,你们有想过回大宋吗?”我听说辽政府严格禁止统治区内的汉人回国。大辽的繁荣绝大部分原因在于汉人带来的先进生产技术和国家管理技术。高中的历史教科书上说这是先进文化的力量……不过,塞北再繁华,毕竟不如中原。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我是个典型的南方人,连日来的身体不适更多是由于水土不服,我害怕,日后要永远留在这里……

        “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在哪儿还不是求个安稳?时日一久,什么都能习惯。”

        的确,我都能从二十一世纪回来了,还想这些干什么?沉默里静静梳着长发,突然,外头传来一阵巨响,渐行渐近,好多马……

        木梳落地,店主婆哆嗦着说出去瞧瞧,莫不是要打仗了吧?我随便在发间别了根簪子,欲起身出门看个究竟,这个时候……两个武士哪去了?房门毫无预警地被推开,惊愕地抬眉望去,身子顿时僵在原地。来人竟是一身戎装的萧寄远。闪亮冰冷的铠甲,威武的佩刀……无不透露着迫人的气势,此刻的他跟我印象中差了何止千万里!

        我惊惶失措,不禁后退了两步,他立刻上前握住我的手腕:“盈师妹,是我……”

        终于明白为何要停在此地了,是专程等着凯旋而归的萧寄远。他撇下两万大军专程绕道来接我。给足了我面子,也造成了前所未有的轰动。大概云州城的人都已风闻这位驭鹰将军的惊人之举。而我只是一名平凡的汉女,何德何能得他如此抬爱?

        回将军府的路上,我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刚下马车,逮着房里只有我和萧寄远二人的时候,我便开始不客气地追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寄远一怔,旋即回道:“凭师妹的悟性,怎会不知道我的用意呢?你收到了那枚发簪而决定来大辽,自然应该知道,我以什么心态在等你。”他有个不好的习惯,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向人逼近。

        “别再过来了!”情急之下,我不由得出声低喝。

        他停下脚步,脸上有些沮丧:“师妹!我是萧寄远,不会伤害你的。”

        我自然清楚他不会伤害我,可他却在利用我!在那个小客栈里,他温柔地替我拢上披风,领着我出门、上马车,众目睽睽,有围观的百姓,有几十名他带来的士兵……高调得似是在演绎传说。这绝对不是萧寄远平时的作风!我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刻意。为什么?

        “师兄……我还当你是师兄……”浓重的无力感袭上心头,突然有了强烈的认知,眼前这个男人是我无法捉摸的,我甚至不敢亮出底牌,不敢告诉他我只是为了沈擎风而来。

        当晚,辽军的士兵们在云州城郊办起了热闹的庆功宴。这些人平日征战辛苦,一旦放松便玩得毫无节制,简直糜烂得可以!将军和战士一起看美人帐下歌舞……娱宾的美人里,有契丹女子,也有被俘的汉女,只要座上谁看上哪位,当即便可以下场将姑娘拖到自己身边,放肆地亲吻、灌酒、狎玩。萧寄远高坐在中间主位,对此视而不见,泰然接受将领们一杯一杯的敬酒。

        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闯进这个圈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从未想象过的场面,拳头在袖里越握越紧。居然是庆功宴,庆的什么功?不就是因为刚刚赢了大宋得了好处吗?我知道华夏民族的概念,也知道契丹族最后在民族融合中会消失,可此刻,我的心里却依旧压抑着满满的愤懑。说是狭隘的民族情绪也好吧,我活生生地感觉到自尊被践踏!萧寄远带我来营地干吗?他们爱彻夜狂欢就自己狂欢去啊,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么难堪的一幕?

        混乱的欢歌笑语中,我起身悄然离开。出来后却发现自己不记得主帅营的方向,想问守夜的士兵,他们又不懂汉语。我绕来绕去还是没找着,也回不去方才那个地方。走得累了,索性就地坐下歇息,虽然冷些,也总比看着那些人乱七八糟要好,还能赏赏月色中的雪景。刚刚过完年,是月初,天边挂着一枚洁白的弯月,和雪上清冷的光辉交相影映,煞是美丽可爱。而他们……在如此圣洁的美景中都做着什么?文人的家国之感似乎天生就比别人强烈些,可惜我没有安邦定国之才,只求远远躲开,在平静的小巷人家安度余生。沈擎风……看来不得不说了,冒险也要试一次,毕竟我是为了救他而来。

        正在冥想间,身后忽然传来异样的声响。我惊惧地回过头,下一秒即被一双铁臂牢牢锁住。酒气熏人,是一个喝醉的壮汉!满脸的大胡子,眼睛盯着我,嘴角挂着猥琐的笑意……此刻,他口中正念念有词,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自然,他也听不懂我的呼救和解释。看他的装扮,似乎是辽军中的将领。可军队里的人都见过我,知道我是萧寄远的客人,怎么敢乱来?又急又怒,想起方才酒席间的那些女子,恐惧就像涨潮的海水,心中一片荒凉。推不开,我低头向他的手臂狠狠咬下……

        壮汉发出狼嚎似的叫声,挥手将我甩了出去。所幸地上有积雪,并不如所预期的疼痛,我爬起来,跌撞着狂奔,也不管方向。

        意识纷乱,感觉有人揽住了我的腰,我马上尖叫起来,拼命挣扎……

        “盈儿,是我!看清楚点儿!”

        “师兄……”

        我惊魂未定,几乎是瘫软在他怀里。萧寄远伸手理好我凌乱的衣物,脸色绷得吓人,而后,抬起眉,目光凌厉地望向我身后。

        追上来的醉汉见到萧寄远,酒意马上醒了三分,跪在地上似是请求着什么。我直觉与我有关,因为说话间,他仍不时抬眼望向我。

        缠在腰间的力道越来越紧,我可以明显感到萧寄远的怒气。蓦地,他单手掩住我的眼睛,黑暗里,只听到利器划过肉体的声音,干脆利落,又快又狠。心跳在那一刻险些停止,挡开眼前的障碍,洁白的雪地上,殷红的血迹和仍在滚动的头颅吓得我魂飞魄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