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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27、冰心鉴



                                            “你说,还会不会再起什么变故?”

        亥时更鼓响过,我们依旧坐在灯旁。最后一晚,经过白天那一劫,沈擎风便再也不让我回后院去,只跟小义说想要个小厮伺候着。其它时间还好,因为他下午出去了许久,直至掌灯时分才回来。

        到了晚上就寝便觉得尴尬异常。我们这一对“夫妻”,算是有过夫妻之名,亦有夫妻之实,可别说同床共枕的经验,连正常的恋爱相处都没有。上次牧场月湖,毕竟是难得的疯狂,生离死别之后才会有如此情动的一晌贪欢。可现下是什么情形……

        “没事的,因为我不会允许。”

        我有些迷惑:“你又作了什么安排?”

        沈擎风起身笑道:  “盈儿真是越来越了解我了。”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笑起来如此有风情?他是故意的……我的心跳似乎漏了节拍,低眉赧然躲开他灼热的目光。谁料他竟走近我身边,状似无意地开口:“夜已深,该就寝了。”

        干吗停在我面前?好像在等我做什么……僵持几秒,仍未有动静,我只好抬起头:“不是说要睡了么?”

        沈擎风挑挑眉,有些意外,语气却是调侃居多:“娘子,为夫再等你帮忙更衣啊……”我顿时石化当场,更衣?这个要求在这个年代听起来似乎蛮正常,可听起来还是怪别扭的,毕竟,我没真当自己嫁给了他……

        “要不……让为夫替娘子更衣也是可以的。”沈擎风说着,魔爪就要伸过来。我吓得连忙起身:“不用了!我、我帮你……”开玩笑,我脱他的总比他来脱我的要强一些。不知道他现在怎么还会有心情玩这套,想必是对某些事情成竹在胸了吧……就陪他玩玩,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上前一步靠近,心头的紧张又多了一分。不敢看他的脸,视线平行处,是一片胸膛。沈擎风今天换了一套竹青绿的儒衫,上好的苏杭缎子绣着暗暗的竹叶纹,穿在他身上,显得高贵而文雅。本来,竹青绿就是代表了高贵和文雅,只不过我没想到他可以把这两种气质穿出来。在我心里,最适合这个颜色的人似乎是另一个人……

        正在寻找腰带的扣子,冷不防双手蓦地被抓住了。我刚想发作,他的声音居然就响在耳畔:“你也太不专心了,摸索半天一点进展都没有。”

        我又羞又气,奈何无语相对。沈擎风的腰带不是系结的,我不知道暗扣在哪儿,自然只好用摸的……

        这个更衣就此打住,改以另一种方式……灯光下,两道人影吻得热烈,跟那晚的温柔不同,今天的沈擎风……怎么说呢,像是要把我整个人揉进身体里似的,他的气息霸道而强势地侵略着我的每一个细胞。胸口仿佛捂着一个不断膨胀的热气球,有种即将被吞噬的感觉,我有些害怕……

        “不要……”纵然只是破碎的娇喘,毫无威慑力,然而,他毕竟停下来了。眼里涩涩的,此刻定是泪光涟涟。我不想这样的,原本只是平常的闺房之乐,就如诗词里的画眉趣事,只作轻松无谓的调侃,怎么会突然演变成这般的狂风暴雨?勾起了我对那个夜晚的回忆,那个在清欢楼的夜晚,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对不起……我有些失控。”他依旧没有完全放开我,只是轻抚着我的背柔声表示歉意。我也不是怪他,可他的失常教我害怕,教我感到不安。

        “你下午去了哪里?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他直直望着我的眼:“到此时此刻,你还不相信我么?”有那么一瞬间,我错觉他是想看进我的灵魂深处,很努力很迫切地在寻找着什么,迷惘而混乱……

        我微微一怔,了然于心:“不是我不信你,是你不信我……”有些沮丧吧,想想沈擎风不信我也属人之常情。我的经历,不是这个时代的单纯女子能有的。水盈曾经为了魏柏青抛弃一切,半年前,我与楚浩然曾结伴同游画舫,现在又与萧寄远纠缠不清……我好像没有什么理由让他相信我,也许,在这段感情里,相比起他,我付出太少。隐隐感到,他似乎知道了一些事情,尤其是关于我和萧寄远之间的纠结,不然无法解释他的失常,记得上一次……是因为楚浩然。

        沉默片刻,他终于移开视线,口中却低低建议:“盈儿,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我一时无话,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从来不擅蜜语甜言,可也不想他失望。他不会明白孩子对于现代人来说是个多么谨慎严肃的话题,那将会是两个人之间无法斩断的联系,还有一长串的责任与义务。我似乎还没考虑得那么长远,无论是二十岁还是二十四岁,都太年轻了。

        沈擎风见我不语,也未催促,轻轻解下我的发带,拿起一旁的梳子梳下长长的青丝。我侧身握住他的手,夺过梳子:“我自己来。”

        “你还未答我!”

        我回头朝着他展颜微笑:“如果你不再叫我替你更衣的话……我会好好考虑这个要求。”话音刚落,身子竟立刻腾空,沈擎风一下就将我从椅上抱了起来,那样子……就像那个不知在何处的孩子已经出现在眼前似的:“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那句话等于是一个变相的承诺。我被骗了!这人心机很重……而我亦不遑多让。不会反悔,可回旋的余地却是很大呀,只说好好考虑嘛……心里正“啪啪”打着算盘,又被他轻佻的话语打断了:

        “至于更衣一事,我不介意自己动手,更乐意……替娘子效劳。”

        他轻轻将我放在床上,还真煞有介事地帮我除衣。我不依他,两人居然就在床边笑闹起来。厮磨半晌,总算完成任务了。挥手放下床帷,我以为他还会有别的动作,未料只是一个亲吻落在额头:“好好睡吧,明天要赶路。”

        这人真是……

        我们离开驿馆那天,天气依然很不错。杨柳风轻,吹面不寒,队伍比来的时候少了一大截嫁妆,走得远不如之前轰动。耶律清河父女二人代表辽国皇室送行,耶律王爷出城在十里后便告别折返,奇怪的是清河郡主……她带着人马一路随行,已经好半天了,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郡主是你请来的?”忍了很久,我还是朝沈擎风问了一句。他正阖着眼养神,气定神闲,像是什么都不想管似的。这会儿听了我的话,才稍稍抬起眼帘:“她有自己的目的。”

        我有些好奇,凑前再问:“什么目的?”想起了上次在牧场的事,还有夜探南院王府……从云州开始,耶律清河对萧寄远就不是无动于衷的,甚至超出一般的关心。而自从沈擎风出现在燕京后,他跟她好像就有所联系,呃……有点“狼狈为奸”的味道……

        沈擎风伸臂将我揽在身侧,轻声笑道:“别忘了,她是大辽皇帝替萧寄远选的未婚妻,虽说闹了这么一场,可还没卸任呢!”

        大概猜到了耶律清河是什么心思,她自然希望我可以顺利离开大辽。

        “我有些不明白,她大可杀了我……”在云州她又不是没试过,还一连两次呢,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竟倒戈帮起我们来,沈擎风是如何办到的?

        停了半晌,方听沈擎风淡淡地回话:“你死了……只会让他更加难忘,这并不是一个好办法。活人永远都赢不了死人……”

        感觉有一道闪电霎时击中胸口,想起如风往事。活人永远都赢不了死人……那曾经是我最沉重的悲哀,不是很久,却又仿佛很久了……甩甩头,微笑着自嘲,古今多少事都能付诸笑谈,何况这小小的儿女情长,只是当时以为失去他就是失去全世界。

        “在想什么?”

        我收回飘远的思绪,转头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那儿此刻一片清明,晶亮如墨玉,哪里还有方才的慵懒之态?

        “如此说来……你们确定他知道我还活着?”

        明显感到沈擎风的身子僵了一下,而后,松开了手:“是的。”平平的音调里似是藏着倔强和赌气的意味,我不明所以,那种怪怪的感觉更强烈了,自从昨晚开始就蛰伏在心底的……

        话音落下,还没回过神,马车猛地一震,停了下来。

        “七王爷,我们家将军已在长亭等候多时!”

        我倒抽了口凉气,这个时候……除了萧寄远还会有谁?沈擎风脸色一变,不动声色拨开窗帘一角探看。

        一时死寂……从七王爷下辇到长亭饮过送别酒,也只是几分钟的工夫。

        小义轻扣车门:“王爷要属下传话,萧将军想请、请……沈公子车里的姑娘上长亭一聚……”后面声音越来越低,明显可以听出说话人的迟疑。

        沈擎风闻言,倏地掀开车帘,冷冷回道:“我这儿没有姑娘!”

        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是七王爷叫小义过来传话的。”这是一个无形的保障,若我没估错,萧寄远应该没有截人的打算。方才沈擎风也说了,他知道我在哪里,断不会等到最后一刻才……何况耶律清河也在。实在不愿场面因为我而僵持,见一面就见一面吧,我和他之间……的确欠一个清楚的了结。

        正准备下车,蓦地感到腕间力道一紧,回头一看,沈擎风抿着唇,像个倔强又不安的孩子。眼前一阵恍惚,我仍是似懂非懂,心中却荡漾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我是个不及格的情人……也不知受了什么驱使,大胆凑近他的唇边,微笑着轻轻吻下:“等我回来。”而后趁他呆怔,一溜烟跳下了马车。

        关山古道,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之前顾着躲藏,连车帘都不敢轻易撩起,原来外面的景致竟是如此迷人。路边蔓草如烟,不知名的白花从枝头飘落,撒在车辙交错的路面,碾成一瓣凄美的馨香。我深深吸了口气,循着斑驳的石阶拾级而上。简陋的亭台,黯淡的石桌上颇为应景地摆着寥落的酒壶和酒杯。萧寄远穿着一身藏青色的汉装,迎风而立,看起来潇洒极了。眼前之人俨然一位翩翩公子,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无敌于沙场的猛将。我不知道他今天有何用意,印象中,离开水家以后我没有见他再穿过汉服……

        “你来了……”他朝我微微点头,神色淡然,“不必担心,今日不赠杨柳,只为饯酒。”

        不折柳……即是不留,我完全放心了,即使对他的转变仍有迷惑,此刻我却是相信他的,终于等来了这句“不留”。

        他将一杯斟满的酒递到我手上,我接过酒杯,刚凑至唇边,熟悉的芬芳一下袭进脑门:“这是我最爱喝的桃花酿,师兄有心了。”上次牧场婚礼后,我提及自己不善饮酒,那样刺激的味道不是我喜欢的。第二日,他便送来了桃花酿。这是城里一间酒楼的特产,逢上春季才有,清甜可口,温和而有余味,不醉人却令人不得不沉醉,是姑娘们最喜爱的佳酿。没想到离开之前还能再次偿到,的确是他有心……

        “可惜师妹无心,我再有心也是无用。”他语气微讽,又替我满了一杯,“若我不是辽人,你可会有不同的选择?”

        我直直望着他:“我只是一名平凡的女子,比较适合呆在寻常人家。钟鼎山林,人各有志,就像你永远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战马一样。”

        “最后一个比喻我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要我放弃现在的一切跟你远走天涯?就像沈擎风放弃沈家一样?”

        三杯过后,我断然放下酒杯:“沈擎风放弃了沈家的财富,他依旧会是沈擎风。而你……如果放弃了眼前所拥有的一切,将不再是萧寄远。”

        萧寄远嗤笑:“别告诉我他是赢在够平凡?”

        “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心里好过,不妨就当是吧。”

        “我很不喜欢这种敷衍的语气,最后一次见面,难道你还不能坦诚给我一个答案么?”

        “师兄!”我觉得他渐渐失控了,不禁低喊:“我先爱上了他,就这么简单。”

        他率性灌了一杯酒,稍稍缓下情绪,冷冷哼道:“那浩然楼的主人又是什么?”无视我的惊震与僵硬,他兀自继续说着,“我还不了解你的性子么?从云州到燕京,我一路对你耍了不少心计,你心里是极其痛恨排斥的,谁叫咱们盈师妹只喜欢谦谦君子呢?你其实看不起我,对不对?”

        “你想太多了。”我艰难地回答。

        “也许,楚浩然真是位君子,沈擎风却不尽然……”说到此处,他朝我暧昧一笑,“昨夜亥时,我跟清河郡主就在驿馆的屋顶上。”

        我险些掩口惊呼,瞪大眼睛,怔怔看着他,还是不懂……

        “他不过在演戏给我看罢了,还不明白吗?”

        怪不得……怪不得昨晚沈擎风的表现那么奇怪。我不知道他跟耶律清河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这样伤害别人的感情……的确不是我的风格,他也料定我不会应允,所以干脆不提,可心里又有气未消……所以如此不安而反复无常。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提醒师妹,他和我并没有什么不同。”萧寄远似乎是真的放下所有的纠缠了,状似云淡风轻,然而,那抹藏在眼底的恨意更深地刺痛我的心。他将酒杯搁在石桌上,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这是沈家写给你的休书,我是用不着它了,希望对你能有用处。”

        很想笑,但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到了这一步还得如此吗?萧寄远果然是萧寄远呐……我低眉接过休书:“谢过师兄挂念。”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我言不由衷,脸上闪过片刻的狼狈,旋即又恢复了正常,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有。

        “只要你愿意,可以得到彻底的自由。这样……对我公平些,不是么?”说完,他转过身,对着路口吹起一声响哨。一匹黑色的骏马自林间奔出,待它行至长亭,萧寄远纵身跃下,稳稳落在马背上:“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望师妹珍重!”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又听见他对着清河郡主朗声笑道:“郡主,可有兴趣与本将军赛上一场?”
        这样的转变也不过电光火石的工夫,马鸣嘶厉,两道人影,一青一红,一前一后,双骑如鹰隼,眨眼就消失在古道的另一头……

        结束了,落花和尘埃一起,扬起了又沉下,最终,各人回了自己的轨道,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撕碎手里的信封,满满的纸屑塞在掌中,我怔怔望着远方出了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只是觉得……应当如此。

        “盈儿……”

        沈擎风立在石阶下,目光宁静,浅绿的长衫在风里悠然如水。我松开手,留下一地的破碎,再抬眼看他时,脸上已是笑意盈盈:“没事……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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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