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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30、伏线



                                            当晚的清欢楼,打更后,夜色更浓了。透过二楼的窗户可以瞧见园子里寥落的灯火,星月寂寂,屋子里的一根蜡烛眼看又要烧完了。

        “少夫人,您还是先歇下吧。”绮兰换上蜡烛,走近我身边柔声劝道。

        “不了,我等他。倒是你……先下去睡吧。为丈夫等门本来就是妻子的责任。”后面那句话难逃示威的嫌疑,我明显感到绮兰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才发现原来我也可以很奸诈,我不是清高到什么都不在乎,绝对具备成为恶元配的天赋。

        短暂的沉默……

        “那奴婢告退了。洗漱的水和毛巾、还有宵夜……奴婢都已经准备妥当,等少爷一回来便可以用……”绮兰似是有些不放心,但这个丫头很知趣,嘱咐一番后便退了下去。我没有答话,待她走开,一股倦意袭上眼帘。我双手掩面,有些迷惘,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在尊重自己的同时又尊重别人的感情……

        沈擎风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记得是几点了。他无声无息地进来,拥抱、亲吻,狂乱又疲惫,不是平日的他……

        我的神智一下苏醒过来,稍稍推开他,双手却牢牢交握着:“碰上什么事儿了?回来得好晚……”

        “没事……有些意外,所以耽搁了。盈儿……你会一直健康,你不会生病,你不会让我担心……对不对?”

        我有些错愕,不过还是安慰着他:“我勉强也算个大夫吧,你的确不必担心。”

        “那就好……”他喃喃着同一句话,身上的力量仿佛一下就抽空了,双臂松开,仰头便胡乱倒在了床上。

        我不知道他在外头遇上了什么,但是我感觉到了他很累,所以不吵他……默默替他除下外袍,帮他擦了脸和手,跟着脱下鞋子,正烦恼怎么移动他,没想他一个翻身,很自然就给我留下位置。无奈叹了口气,我放下帷帐,轻轻枕在他的身侧。

        万籁俱静,情,默默……

        我在这一夜睡得不是很安稳,第二天竟比沈擎风起得早。一觉醒来,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谁也没再提起昨晚,我们都有刻意回避的嫌疑。对沈擎风,虽说应该尊重他的空间,他的隐私……可我心里仍是有些失落,我希望自己可以分享他的心事,起码,昨晚的不寻常是他心绪低落,而我,不知如何安慰。

        很自然抢了绮兰的工作,因为我不愿意任何女人靠近沈擎风。这事儿也许拖不了多久了,我需要一个时机,一个藉口。

        “这些留给下人做就行了。”他大少爷虽是这样说着,那架势可没一点儿惭愧的意思。

        “不行!”我立刻反驳,状似无意地提醒他:“绮兰年纪也不小了,我们不能总留着她,会误了她的……”

        “说的也是,那丫头已经十八了。你们都是女人,比较好说话,抽空问问她有没有中意的对象,我们也好做主许了她。”沈擎风没发现什么异样,一语带了过去,基本没什么决定,他比较着急的是另一件事情:“听说表弟让姑妈逼得急,你有没有法子跟姑妈说说情?”

        “姑妈是铁了心要找个媳妇儿,我能说上什么话?反倒是你该劝劝钰明,他心里有人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姑妈肯定会考虑自己儿子的感受。再说,万一姑妈真的从中阻挠,我们也好帮上忙。现在这样的局面,谁替他出头都没有理由啊。”

        沈擎风蹙眉道:“没想到这小子还真能折腾……”

        再折腾也是别人的事情,与“情”相关,非局中人也只能袖手旁观。我在镜前梳理着长发,想起昨天下午问姑太太的事,动作不禁缓了下来,一下转了话题:“昨天我去账房查账,发现每月皆有二百两的支出去向不明。”

        从镜子里看见,沈擎风的动作似乎立刻凝滞了,脸色也复杂起来。我们在镜中对望着,虽说有些模糊,却无碍交流。他受伤了?还是在警惕?仿佛被人碰触到了尘封多年的旧患,不愿被提及……那会儿问姑太太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反应,沉默着收拾好了所有的画像,才缓缓说道:“此事……你还是去问问风儿吧。”

        这情形竟让我错觉跟昨晚有些相似,他在极力隐忍着自己的情绪。我该相信直觉,沈擎风心里的确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跟我一样……

        见他没有答话的意思,我便继续说下去:“我查得很仔细,那笔账不是一天两天了,已经好多年……”我转身凑近他,伸手扳回他别开的脸庞,很坚持要等到回答。这是个亲昵的小动作,我以为可以藉此冲散笼罩在房内的低气压。谁料沈擎风一个挥手,竟生生把我推开了!那力道大的有些离谱,我踉跄着退了好几步,腰侧撞在梳妆台的桌沿,被雕花的棱角戳得发疼。我的眼眶里立刻就涌上一股刺激的辛辣,泪水似乎就在打着转儿,难受极了……

        沈擎风也慌了神,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望了望撑在梳妆台旁的我,似是难以相信自己方才的举动:“盈儿……对不起……”

        我侧过身子,悄悄拿丝帕抹了眼泪,而后抬眉强颜笑道:“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该用早膳了,你先到大厅去吧,待我梳好妆就来。”

        “盈儿,我——”

        我转身不再理会,双手熟练地盘着发髻。他挣扎着迟疑了几秒,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却也不离开,只是安静地立在我身后。视线模糊,镜中的一切,渐渐不再清晰……

        沉默里,绮兰惊惶失措地闯了进来。她清秀的小脸上一片煞白,说话也是气喘兮兮的:“少、少爷……不好了,不好了,姑太太被表少爷气晕了——”

        “怎么回事?”

        “奴婢不清楚,好像是……今早表少爷身子不适,姑太太到随苑去看他,也不知道发现了什么……”

        瞧她那样子也是说不明白的,沈擎风当机立断:“你伺候少夫人,我马上去随苑。”

        我悬紧了心,霎时不知如何是好,真的……出事了?缀好最后一件发饰,我起身对绮兰说道:“我们也到随苑看看吧。”

        随苑里此时已然安静。听下人说,方才姑太太气得险些拿家法当场修理钰明,沈擎风父子一个劝一个,硬是将母子俩拉开了,这才得以暂时平息。

        我终于知道了祝钰明的故事,虽然他是讲给沈擎风听的。夏日的清晨,空气凉凉的,很舒服,微风轻轻掀动珠帘,我悄悄立在帘后,并未进去打扰他们兄弟二人,而他们也没发现我。钰明半躺在床上,唇色苍白,眼神迷茫又落魄。沈擎风坐在床沿,低首不语,只是静静听着钰明的叙述,低低的声音,故事本是很美,很梦幻……

        去年的这个时候,恰好是扬州城内三年一次的芙蓉花会,由当地的丰绅大户轮流举办。性质跟现代的慈善晚会差不多,收到请柬的人家献上名花供宾客玩赏,然后逐一竞标拍卖,所得款项作为修建庙宇、祠堂、桥路以及赈灾济民等公益之用。既满足了有闲阶级附庸风雅的娱乐要求,又可以博得善名,所以颇得众人欢喜。更重要的是这个花会允许闺阁千金和贵妇参加,是未婚男女寻找对象的绝佳机会,据说每届都非常热闹,绿袖红裙,百花争艳,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去年,沈家的花是由钰明送去的。那时的翠微湖畔,远处波光潋滟,近旁新荷玉立,清风送来淡淡的花香……他们选了一个最美的季节,五月,风光无限。主持花会的是城南李家,扬州有名的书香门第,那李公子诗兴大发,只顾自己炫耀,临时加了个游戏规则,要每户献花的人家替自己的花即时题一首诗。参加花会的多是青年男女,大户人家对子女的教育本就非常讲究,简单的诗赋之事对他们而言并算太困难,众人不好拂了主人雅兴,多数默然同意了。这可难着了钰明。他自小只喜欢算术,算帐赚钱是又快又准,对诗词歌赋却没什么兴趣,严重缺乏风雅细胞……

        微皱着眉头坐在人群里,他有些后悔出席这种场合了,生意人讲究实在,哪来这么多虚的排场?正打算随意敷衍两句,没想却有人站出来替他解围了。那个人……便是醉霞楼的花魁、扬州有名的才女——沉烟。钰明相信,她发现了他的窘境,纵然他未动声色,纵然他冷静如常,可她……就是知道……

        我想,世间没有几个男人能拒绝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子吧。她站在百花从中,只是朝他微微一笑,他便不可遏制狂乱失序的心跳……我不自觉想起了所谓的“一眼万年”,记得这首歌流行的时候,我们曾谈笑着为它作注,一眼万年的字面意思应该是:一眼产生的思念延续了一万年。那是如何令人心醉的爱情!现代人难能爱得如此诗意,爱得如此单纯,也爱得如此痴狂。我在这里却不断地遇见,爱了就是爱了,每个人的心都开着门,于是,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爱情,一下便闯进了心房。

        钰明对沉烟,大概也是如此吧。他开始经常出入醉霞楼,一掷千金,只为见伊人一面。钰明其实对音乐不感兴趣,他去醉霞楼,也不是为了沉烟的歌和琴。每次,他都很君子,静静坐在一旁,不劝酒,不多话,时间一到便起身离去……他也明白,沉烟出身青楼,祝家和沈家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儿媳妇。一拖再拖,他终于回了徐州,希望藉着两地阻隔斩断这份无望的相思。

        “可是我忘不了她,心里根本无法接受别的女人做我的妻子……所以,我又去了醉霞楼。”明明只是一年前的事情,钰明的话中却有着浓重的回忆调子,仿佛缠绕着幽远的情丝。他说他不善诗赋,可他却能将一句平常的情话说得比诗赋还要动人十倍,我的眼睛里湿湿的,心里暖暖的……

        “她呢?她的心思也跟你一样吗?”沈擎风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我顿时僵住了身子,直觉他很不喜欢。钰明病得有些糊涂了,他藏得太久,他说得太动情,他以为沈擎风会理解这样的感情。可惜……

        钰明捏着额角,苦笑着回道:“我几次三番造访,沉烟姑娘终于察觉了,她暗讽我不懂她的歌,不懂她的琴。所以……我开始努力学琴,期望成为她的知音。唉……是表嫂提醒了我,其实懂不懂根本不重要,她只是在找藉口让我知难而退罢了。”

        昨晚,是钰明最后一次去醉霞楼。烛影摇红,他情难自抑,突然间心里那个潜藏已久的念头就冒出来了。之前,他只是很单纯觉得偶尔看看她就好,现在,他有了私心,他希望能够朝朝暮暮。于是,他提议要替沉烟赎身,不管花多少银两……然而,沉烟拒绝了。惑于她的美貌而想独占为己有的轻浮公子,青楼里什么时候都不缺,她不会稀罕。大户人家买了她回去,不外乎就是做妾做姨太,一辈子没了自由,还须忍受周遭的白眼相加。钰明既有此想法,他和她的缘分亦终止于此。

        “沉烟不爱风尘,终身却已被风尘所误。蒲柳之姿,难为公子良配,你还是另择淑女吧。我们……最好以后都不要见面了。”

        无端被佳人误解,欲辩解却已辞穷,平日自律的钰明喝了很多酒。回到随苑时已是半醉状态,他胡乱躺下睡了。本来以为醒来便可当成噩梦一场过去,孰料姑太太一早就过来探望,发现了他揣在怀里的丝巾。那块丝巾……是沉烟在芙蓉花会无意落下的,钰明私心藏着一直没还给她,上面有题诗,还有落款。

        钰明爱上沉烟,注定是一段得不到回报的感情,她的心思可都在另一个人身上呐,这么多年了,始终没有变过,纵然那也是一段得不到回报的感情。况且,沉烟那样的女子,终日看惯男子寻欢作了负心薄幸的嘴脸,要她相信一个人的真心……肯定也不容易。所以,她从头到尾只认定了楚浩然。只有他眼中从来就是一片澄明,他不会计较别人出身的贵贱。就算未来是无望的,终究算是有梦可寻。她对楚浩然并无所求,因此,她在他面前可以冷静从容,也因此,楚浩然才能一直维系着与她的交往。聪明自持,懂得进退,加上才华出众,所谓红颜知己,大概就是沉烟这样吧。而我,却做不到。做情人,我绝对是任性的,贪心的……这点跟沈擎风一样。老天真神奇,绕了这么一圈才证明终是“物以类聚”。

        正兀自叹息着,里间的故事讲到了尾声。短暂的沉默后,又响起了钰明的声音:“表哥,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成亲,那只会害了人家姑娘……”他缓缓靠在身后的软枕上,仿佛心底有无限的疲惫。

        沈擎风没有答话,不经意回过头来,发现我怔怔立在帘外,眼神一暗,低声安慰钰明:“别担心这个了,你先休息一下,若还觉得头疼便唤人去请大夫。要不……让你表嫂给你把把脉?”

        钰明微微笑着摇头:“不必了,估计也就是昨晚喝得多了些,我躺会儿就好。母亲已经吩咐下人熬了醒酒汤,喝完就没事儿了。”

        我见这等情形,想着也不好进去打扰,便转身离开。刚刚踏出随苑,沈擎风就跟上来了。我低头不语,与他并肩默默走着。快到前厅时,他突然停了下来,认真地说:“钰明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插手比较好。”

        我不明所以,本能地抬头问道:“为什么?”

        “姑妈已经替他相中一门亲事,不日便要去女家下聘了。”

        “怎么可能?昨天她还催钰明自己挑的……”

        “那是因为我和爹爹都不赞成她的做法。虽说婚姻之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我私心希望钰明能娶他喜欢的女子。可今天早上这么一闹,大概此事不会再缓了。我……似乎也没有立场再反对。”

        我皱眉迟疑:“这样做对钰明来说会不会太过分了?”

        沈擎风淡淡地回答:“没有人比他做得过分。迷恋青楼女子……这事儿若是传到外面,总归是不好听的话。”

        我听着不大爽快,这不是我所了解的沈擎风,他并不是迂腐的人。

        沈擎风反驳:“钰明跟我不一样!我了解他的性子,他会在乎的!所以……他不适合喜欢沉烟。”

        “可他已经爱上了。钰明今年二十岁,是大人了,他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你会替他想,难道他自己就没有替这段感情的将来想过吗?本来情之一字就难以自抑,亦难以强求,谁会喜欢另一半是别人硬塞来的?”

        我想我在此事上过于激动了。沈擎风别开脸,似是转头望向一片没有焦点的风景,表情异常淡漠、清冷:“记得我们当初就是被硬塞给对方的,难道现在过得不好吗?”

        我怔了怔,好一会儿才找回意识回话:““算了……”我缓下语气,朝他展眉微笑:“看姑妈如何处理吧,我懂分寸的。”

        沈擎风也有些愧疚,低下头去,深深吸了口气。而后,他揽过我的肩,在我耳侧轻声说道:“是我不好……怎么能拿我们与此事相提并论呢?你我二人的缘分又岂是一般人能有的?”

        我摇头笑而不语,任由他牵了手,踏过庭前一地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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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面修改了一点点~

        写法隐晦了些,基本不影响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