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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37、答案



                                            沈擎风这一走,竟然又过了好些时候。一天,两天……我焦虑不安地数着日子,他仍然没有出现。

        我的身体状况渐渐有了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便终日感到倦怠,动也不想动一下。我什么都不想吃,因为几乎是吃什么就吐什么。几天下来,我在水中看到了消瘦不堪的自己。天青色的罗衫披在身上,微风吹来,我感觉自己在阳光下融化,仿佛即将灰飞烟灭。

        “少夫人——”身后传来绿柳发颤的声音,回过头,那丫头圆睁着眼睛,“你……你坐在井边干什么?”

        我知道自己吓着她了,起身勉强扯出一朵笑容:“我不过想看看自己的模样……怎么样?脸色是不是太苍白了?”

        绿柳上前来扶我:“少夫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就是太瘦了,您应该多吃点……”

        见她少年扮老成,我不禁失笑:“先别说我,今天的作业写完了?”

        那天沈擎风回去以后,绿柳便来了医馆,还跟了一个稳健的老嬷嬷。他的确想得周到,不放心绿柳年纪太小。不过有她陪着,我没那么无聊。绿柳天资聪颖,是个极有慧根的孩子,可惜出身贫寒,五岁就被迫卖身为奴了。我心疼她的遭遇,早想着要把她当妹妹看待。偶然发觉她居然认得一些字,而且颇为好学,我便作主教她读书。

        还记得教她《诗经》第一章的情形。我跟她解释《关雎》只是单纯的描写男女相悦之情,而并非如毛传中所说的暗示后妃之德。沈擎风在一旁听了直摇头:“盈儿,你这样教法……简直是误人子弟。”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可我不服气:“那东西都误了我们几千年了……”

        沈擎风也不跟我辩驳,只微微笑道:“你会教出第二个水盈来。”

        我侧头问道:“我这样子不好么?”

        他怔了怔,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不是不好,而是……我担心没有第二个沈擎风可以与她匹配。”

        我还没反应过来,绿柳已经不依了,脸上蔓延着娇羞的红霞:“奴婢不学了,少爷和少夫人尽拿着下人寻开心!”说罢,小丫头便在沈擎风的朗笑声中狼狈逃走。

        ……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像也不是很久吧,可我觉得很遥远了。也许,今后再也没有这样轻松的、同室谈笑的机会。

        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混乱,甚至有一些后悔,我和他之间……是不是非得走到今天的地步呢?我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洒脱。

        “少夫人,少夫人……”

        我被绿柳摇醒了,收回思绪,尴尬地低下头,将视线投在宣纸上。她默得很准确,字也写得越来越像样了。

        “青青子矜,幽幽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唉,倒霉的时候,一切事物都那么应景。

        “奴婢还知道这首诗说了什么。”

        我有些意外,绿柳平日并不是那么喜欢表现的:“那你说来看看。”

        “就是……就是……”她咬了咬唇,迟疑着:“就是少夫人想少爷了,怨他不给你传音讯。”

        我伸手敲了下她的头,轻声骂道:“我看你只学会了贫嘴!”而后,又不自觉笑起来:“不过……还是有进步。”我想我应该反省一下,连绿柳都看出来了……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我等来的人并不是沈擎风。他出现在水家医馆的时候,我也很惊讶,居然是公公沈毅天。

        “雁回楼刚刚开张,想必有很多事情要打理。爹怎么有空过来了?”

        公公平静地回道:“生意做得再好,家中不团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低下眉,不知如何应对才妥当。做晚辈的在此任性,最难面对的就是父母长上了。

        “盈儿,我今天来是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你现在的身子……可以坐马车吗?”

        我略略思索,便点了下头。沈家的马车我坐过,是豪华舒适型,如果路途不远,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能允许。

        “去哪里?”

        公公轻声地、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城南二十里,落霞山,清风观。”

        清风观?模糊记得在哪儿听过这个地方。然而,我几乎没有机会想起来。公公说让我去那里见沈擎风,让我去把他带回来。他相信我能从辽国平安带回沈擎风,这次……也一定可以。

        我敛下眉:“可是……”可是这次……作决定的人并不是我。

        公公沉沉地叹了口气:“醉霞楼的事我都知道了。你说的很对,他……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为父失职,在他年少时未曾管教得当,也没有好好地关心过他……”

        “爹……”后面,我却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像是灌了铅。我原先也不明白他以前为什么对沈擎风不理不管,无意中得知其中原委,竟也有一段故事。年轻时的沈毅天夫妇伉俪情深。沈夫人身体不好,本来就不大适合生育。在生了沈凤华之后,她调养了几年才勉强好过来。沈毅天爱妻心切,再也不愿让妻子冒险。无奈家中长辈施压,沈家必须要有一个男丁来继承香火,而沈毅天又坚持不肯纳妾……这就是为什么沈家姐弟的年纪会相差那么远的原因。隔了将近十年,沈夫人才又偷偷怀上了孩子。这一次……虽然如愿,却也送了性命。一对恩爱夫妻,从此天人相隔。沈毅天心灰意冷,别扬州而北上。之后,他长年在北方经商游历,有时甚至一年两年都回不了一次。估计是怕看着草木依旧而人事全非吧。

        看来这沈家之人……个个俱是情痴,却也未免执妄。

        “爹,我知道相公他从来没有怪过你。”

        “就是因为如此,我心中更加惭愧。盈儿,只当是为了爹,你对风儿……可不可以宽容一些?”

        我一时茫然,绞着十指:“我……”我不知道怎么办……

        马车转过了弯弯曲曲的山道,终于不能再前进了,我们只得下车步行。仿佛已经走到了山林深处,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生气,吸进心肺,教人浑身舒畅。就是有些凉意……公公却早有准备,从车厢里找出一件披风交给绿柳:“替少夫人披上。”

        看来他对这里的一切非常熟悉,肯定不是第一次来。我伸手拉紧了绿柳:“会不会冷?”

        绿柳似乎也不在状态内:“我没事。”

        我们一行三人沿着苍绿的石阶往山上走去。山道两边树木障天,几乎连阳光都无法穿进来,地上只是偶尔有些斑驳的白点,钻石似的,煞是好看。我不知道人间竟会有这种地方,仿若幽境,此处远远离开了尘世的喧嚣和繁华,很宁静,也……很忧伤。很奇怪,我居然感到了忧伤,因为这里肯定也是被人遗弃的……

        清风观是座落在深山里的一间女道观。时序已近秋季,道观周围却仍见山花处处,清风掠过枝头,繁英坠落,缤纷动人。

        正在惊叹间,从观内步出一位中年道姑。那人竟有着观音似的眉目,一双慧眼澄净而又明澈,仿佛真的看透了尘世的一切。我不禁心中暗忖,果然是方外之人,眼里毫无欲求。

        道姑与公公走近,低声问候了几句,然后,她便抬眉微笑着看向我:“这位……想必就是贵府少夫人了吧?”

        我轻轻颔首,方才在路上公公已经说了,这人定是清风观的女观主慈航师太。

        “水盈见过师太。”

        慈航师太打量了我几眼,“果真是位灵秀佳人,怨不得风儿如此念挂。”

        我觉得有些意外,想不到这道姑与沈家如此熟稔。

        “师太说笑了。”

        “去吧,他们在后院的观云亭上。”她说完,便转头唤了一名弟子领我进去。

        我迟疑着,不安地望向公公。这是怎么回事?好像一切都安排好似的,大家都习以为常,只我一人蒙在鼓里。公公脸上略略变了颜色,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挥手道:“去吧……我与师太还有些事情要商谈。”

        我们跟在那个小道姑身后,绕开祖师殿,直接穿过长廊和院子,尚未行至尽头,便听见前方隐隐传来幽怨琴声和……女子的歌声。愈往里走,花木愈见幽深,真有拜访古代高僧的感觉,然而,那歌……似乎不大对劲。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这是白居易的诗!我曾经在一部叙写白居易生平的电视剧里听过。剧中有一名歌女,她是诗人的初恋,是诗人的女神。奈何造化弄人,有情人各自漂泊天涯,终生相思。仔细听来,调子是不同的,可这相思之情……竟是同样的教人肺腑欲碎!

        “小师父,这里是方外之地,怎么会有人弹□□尘之曲?”

        小道姑泰然解释:“夫人有所不知,这歌声与本观尚有一墙之隔。出了这面墙,外头自然就是红尘俗世了。况且,此处离主殿较远,平时亦少有人来,于清修无碍。”

        这是解释还是狡辩?不管怎么说,这清风观对居住在后院的人都算极为宽容的。是沈擎风吗?唱歌的是女子的声音,可这抚琴之人……越走近便越听得真切,推开虚掩的木门,我终于确定了他是沈擎风。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恰恰可以将观云亭上的情况看个清楚。亭中有三个人,坐在案前抚琴的是沈擎风,另外两个则是……女子!心弦一紧,我扶着墙壁险些站立不稳。难道在我为他如此思量的时候,他却在这儿和别的女子寻欢作乐不成?不,不可能,他不是这样的人……

        可我开始慌张,开始害怕,紧紧咬着下唇。绿柳亦是不敢言语,默默停在一旁。而刚才那个道姑,则在开门之后退了回去。

        我艰难地迈开步子,亭中之人仍浑然不觉。走得更近了,我看得更清楚。唱歌那位……相貌和衣着俱是平平,真人远远比她的歌声逊色。我的目光全叫另一位紫衣姑娘夺去了。只见她螓首低垂,浓密的秀发边只微微露出一个侧脸,就一个侧脸……便美得教人屏住了呼吸。那是大家闺秀才有的美,优雅而又华丽,如星光般耀眼。不像水盈……不像水盈清寒若水。所谓倾国倾城便应该是她那个样子吧!怪不得沈擎风愿意为她抚琴,怪不得他会用如此悲哀的眼神看她!

        “嘣!”琴弦乍断,那声响竟像是直直扎在我心上!

        琴停了,歌也停了。

        沈擎风突然将古琴拂落在案脚:“不弹了!罄玉,你也不要唱了,再也不要唱!”

        那唱歌的青衣女子也被吓了一跳,急忙劝道:“公子,你会吓着小姐的。”她的话还没说完,紫衣女子便已全身瑟瑟发抖,更是离谱地哭出声来。她的举止像个孩子般任性,毫无沉静时的风仪。

        沈擎风却不管这些,一步上前踱到紫衣女子面前,双手狠狠攫着她的双肩:“靡靡之音还听什么听!这样下去,她永远就是这个样子。早该醒了,早该醒了……”

        “公子,公子,你不要这样,小姐她只是病了!”

        “病了?”沈擎风苦笑,松开双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她这一病……可是十年啊,十年了——”

        紫衣女子获得自由,立刻便躲进罄玉怀里,只会哭,只会尖叫……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罄玉耐心安抚着,紫衣女子本已渐渐平静。未料她稍稍抬起眉来,视线就跟我接个正着,马上又缩了回去。这一下,罄玉也发现了我,冷言喝道:“你是什么人,何以擅闯他人居所?”

        我指着沈擎风:“你去问他,我是什么人……”

        “盈儿?怎么会是你?”他听到我的声音,急促地绕过石案,径直奔下亭来。

        我看着他,只觉得脑子糊里糊涂的,想也不想就喊道:“就是我!沈擎风,我们完了——我什么都不是!”

        沈擎风一步上前,轻而易举就握住了我的手腕:“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他的话还没说完,亭间的紫衣姑娘突然就捂着头尖叫起来。那叫声凄厉而又痛苦,不止如此,她还不断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不顾一切地四处乱撞,满地翻滚……

        我被这等情景吓呆了,眼睁睁看着青衣姑娘冷静熟练地制止她的狂乱。腕间的温度倏地撤走,沈擎风顾不上跟我解释,当下便飞奔回去。

        场面顿时变得非常混乱。我死死抓着绿柳的手,慌乱无措。

        这时,沈擎风二人已经制住了发疯的紫衣姑娘,他在亭上朝我们急切喊道:“绿柳,快去请慈航师太。”

        “是!”绿柳应声而去,同样倏地放开了我的手。

        顿失所有的依靠,我双眼发黑,觉得天地都跟着旋转起来。仿佛满世界都只剩下那个紫衣姑娘的尖叫声,她搅得我的心好乱,好乱……

        后来,我也记不清事情是怎么结束的。慈航师太和公公也赶来了,所有人都朝着紫衣姑娘涌去。恍惚间,我跟着他们回了雅致的厢房。我远远立在门口,看着每一个人眉间的焦急;看着慈航师太出手如风,用针灸之法为那姑娘进行疗救;看着姑娘由狂乱而渐渐平静入睡……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也帮不上忙,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双腿发麻……

        他们终于出来了,我反射性地转身藏在一旁的墙后。交谈声细细碎碎地传入耳中。

        只听公公忧心问道:“师太,她有无大碍,已经一段时间不发病了,今日为何……”

        “你且放心,凤华她暂时没事了。可能因为乍见生人,受了些刺激,这才导致旧疾复发。”

        “是因为盈儿?”

        慈航师太并不正面回答,而是自责:“也怪贫道大意,我本以为她的头痛已经可以控制住了。如今看来还是不行,得再用别的方法。对了——,少夫人呢?”

        公公闻言,这才想起来,急急说道:“我险些忘了,方才似乎一直没见她的人影。”

        他们说“凤华”……是那个紫衣姑娘的名字吗?凤华,沈凤华!原来她竟一直活着!而且还是这样活着!想必是坠楼未死,却留下后遗症,落得如今生不如死的境况。想她绝代红颜,却是命途多舛,我心中亦不无酸楚。怪不得沈擎风时时刻刻在心中念挂……

        看来,他是不会答应我了。在刚才的混乱中,他连给我一个眼神的时间都没有。哪怕是一眼也好,起码我知道他心里还是想着我的。可是他忘了我,直至此刻,他和罄玉还在床前守着凤华,竟一秒也不愿离开。我知道沈凤华很重要,可我……就那么不重要吗?

        起秋风了,凉意袭来,颊边的泪干了又麻木。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如此吧。

        一个人悄悄走出清风观,我觉得自己像一抹游魂。沿途依旧是美景,我的心境却已黯然,一路上都是秋风和忧伤的痕迹,如阴影般长长地拖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