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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43、浩然



                                            其实我知道自己的心,它刻意地去忽略一些东西。偶尔,沈擎风不在身边,彦儿也睡了,我会想起楚浩然,只是单纯想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可是,每次想到一半便又摇头笑自己多虑,他偿了多年的夙愿,见回了心心念念的情人……虽说凤华现在是这个样子,可活着总是好的。

        雁回楼开业那天,整条街都热闹得像过节。沈府的满月酒简直就是盛宴!偌大的酒楼,上下两层包括临江架起的阳台……加起来有将近上百张桌子了吧。那么多的生面孔,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几乎都不认识。

        “姑妈……这……”我迟疑地望着楼下的人流,被这等阵仗吓到了。

        姑妈了然一笑:“沈家几辈子从商,走南闯北的,自然识了不少人。你忘了?你和风儿第一次成亲的喜宴摆得比这次还热闹呢!”

        我蹙眉忧心道:“那岂不是要花很多银子?”虽然只管了一段时日的账,可沈家的状况我是清楚的。大富之家已然今非昔比,最近花钱买了雁回楼,整修要钱,购置家具要钱,请人手也要钱,而且,还白白花了几千两在浩然楼……

        “这个你放心!沈家缺什么也不会缺了银子的。”

        我感觉得出来,姑妈最近心情好了很多,自从钰明那件事之后,她有好一阵子不曾如此轻松了。只是因为彦儿的出生吗?不对……我隐隐感到似乎还有别的事情。

        “姑妈,这儿太吵,我怕彦儿不习惯,我抱他到后院厢房去歇歇吧。”

        姑妈拍了拍不安扭动的孩子,一脸心疼:“好好好……这前面的客人有风儿和他爹爹应付,你去后头看看那些回礼准备得怎样了。”

        我如获特赦,暗暗吐了口气,抱着孩子溜回后院。

        孩子着实闹了一番,哄了好一会儿才又安静下来。我叮嘱奶娘好生看着,千万别再抱出去了。

        正巧这个时候,沈擎风掀帘进来:“怎么了?我听下人说彦儿方才哭得厉害。”

        我做了个“小声”的手势,拉着他到外间讲话:“没事了。这孩子小气得紧,不喜欢热闹。”

        沈擎风笑笑:“我看是母子连心吧,孩子他娘也不喜欢。盈儿……我知你素来不爱奢华,可是沈家难得有喜事,我想多请些爹爹他们的老朋友过来,好让老人家高兴一下。”

        我点了点头,明白他的心思。忽而又想起了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忧虑:“可是相公……沈家现在哪来那么多钱?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沈擎风怔了怔,轻声低叹:“你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我一直想对你说的,可总是有些担心……朝廷将沈家的祖业还给我们了。”

        轻轻的一句话,教我心底猛地一凉:“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七王爷收了沈家的产业后,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管理。这毕竟是沈家几代积下的祖业,还牵扯到了各种人脉和关系,哪能说给人就给了人的。朝廷经过几番权衡,不得已才找回了沈家。”

        “那……这是一切照旧的意思吗?你们的身份已经曝露,会不会很危险?辽国那边岂会轻易放过?”要是再去一趟大辽,我估计死十次也回不来了。

        沈擎风微微颔首,肯定了我的猜测。可能我的脸色太过难看,他又接着安慰我:“王爷会加派人手保护我们的安全,府里可能要多些侍卫,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影响,我们还是可以过平常人的生活。”

        “如此……你岂不是要到北方去?”

        沈擎风幽幽回道:“一年之内,免不了会有两三个月不在扬州。不过王爷答应了,若非必要,我尽量留在南方。毕竟,辽国那边的萧寄远知道我的底细,我若在边境频繁出现会很不安全。”

        我抬起眉头,深深望着他的眼。他很想去做,我看得出来,他已然作了决定……自成亲以来,虽然表面不说什么,可我感觉到了,他有些寂寞,有些不习惯。失去了庞大的家业,他对家里剩下的那些琐事没有一点儿兴趣,多半时间都在陪我。弹琴、唱歌、练字、作画……生活闲散而没有目标。我太了解这种苦痛,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来说,爱情和家庭永远不可能是人生的全部。时间久了,他会倦怠,会疲惫,会被磨光所有的志气。这个年代的男人,大多求的是功名,如魏柏青,为了平步青云不惜牺牲爱情。楚浩然虽不爱功名,可他让浩然楼成为了天下第一楼,也算无愧此生。而沈擎风呢,他不能除了我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也应该在自己的天空下成一番大事,我不能也没有理由去阻止他……

        想到这里,我深深吸了口气:“不用担心我,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盈儿你——”他难掩惊喜,却仍是不敢确定。

        “相公,我是真心的。只要你开心,我不会阻拦你做任何事。”

        沈擎风一扫脸上的阴霾,雀跃地将我打横抱起:“好盈儿,你真是我的好娘子!”

        “快放我下来,你转得我头晕……”

        他正在兴头上,任性回道:“不放不放,永远不放!”

        我感到好笑,却又忍不住泼他冷水:“别闹了,前面还有客人呢。”

        他松手放我下来,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好吧……晚些再跟你细说,盈儿,我好高兴……”

        唉……他高兴了,我可轻松不起来。日后,他远行在外的时候,便是我担惊受怕的日子。只盼他能时刻不忘,深闺里有人为他望穿云月……

        意识到他离去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我赶忙低头,拿出绢帕拭去了蓄在眼眶的泪水。暗笑自己是傻瓜,他有他的天空,我有我的世界,有什么好忧虑的,我反而应该开心才是……

        “少夫人,给客人们的回礼都准备好了,姑太太吩咐奴婢过来请你过去清点。”

        我回了神,收好绢帕:“知道了,我这就来。”

        本来我以为这回礼应该是一视同仁的,谁晓得姑妈竟分了等级,还特意塞了张礼单给我,让按着上头的安排置办。我照单一一核查,到最后却发现贺礼多了一件。

        转了转手边那个精致的礼盒,我禁不住皱眉问道:“瑶琴,这份礼究竟是哪个客人送的,怎么没签姓名呢?”

        瑶琴还没答话,刚从外头进来的绿柳却说:“那个啊……是方才厨房那边的人送过来的。他们外出采买时在后门碰见了一位公子,说是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就想把这份东西交到少夫人手里。”

        瑶琴笑道:“这人也真怪,送礼怎么走后门的?”

        给我的?我拆开礼盒,翻开细腻的红绸,里面竟是一双罕见夺目的白玉连环。这下不止我,连身边两个丫头也看呆了。如此秀气出尘的玉,真令人怀疑不是凡间之物。

        我轻轻捻起兰色的流苏,那双美丽的玉环就在我们眼前摇晃,优雅如仙子。

        瑶琴当下便叹道:“少夫人,这个……应该很值钱吧?”

        我仔细看了看环上的刻纹,真如鬼斧神工一般,自然得毫无瑕疵。每只玉环内侧似乎还刻有字迹,一个是“锁”……还有一个是“情”。锁情?这是一双锁情环?是楚浩然……

        我立刻确定了是他,除了他还有谁的手下能出如此脱俗的玉?可这个连环是什么意思呢?两只玉环,一个圈着另一个,到死也解不开呵……

        “解连环”的故事,我是知道的,典出《战国策》。秦昭王尝遣使者遗君王后玉连环,曰:“齐多智,而解此环否?”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锥椎破之,谢秦使曰:“谨以解矣!”

        这本来是一次齐国与秦国的外交斗争,秦国有意示威,齐王后并不示弱,暗示的方法非常决断而巧妙。但是,这个典故后来出现在词人周邦彦的《解连环》里:“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意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也是因为这首词,我才会知道解连环的典故。如今……楚浩然送这个礼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应该不知道周邦彦的,他是怨我薄情寡意?还是欲解情须碎连环?他不是跟凤华在一起么?怎么突然送这个过来?

        无数个“为什么”,搅得我心慌意乱了。

        “绿柳,那位公子走了吗?”

        “这……奴婢也不清楚。”

        我抓了那个玉连环夺门而出:“我去看看。”

        拉开门闩,寂寥的长巷里盛满了藕灰色的阳光,除此之外,半个人影都没有。我不死心,一直追至巷口。隐约中,真的看见了一道翩然的白影。想也没想,我朝着那个虚幻的影子狂喊楚浩然的名字。

        那人停下了,那人回过头来,我走近,我失望了……居然是千墨。

        “千墨……怎么会是你?”

        千墨的眉间有掩不住的忧伤,看见我,他还是强颜笑了一下:“自然是我。”

        “他呢?”我举起手中的玉环,“这个是他刻的对不对?”

        千墨点了点头:“不过……‘锁情’二字是我加上去的,决定要在这个时候送给你也是我决定的。”

        我疑惑了:“你怎么了?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楚公子现在好不好?他在清风观吗?”

        “这对锁情环本是公子欲赠予你的定情之物,可惜……他做好了却再也没机会送出去。如今……”说到这里,千墨喉头哽噎,“他就要去了……千墨不想他带着遗憾离开,便自作主张送来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猛地噬咬着我的胸口:“他要走了……你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被我这么一逼,千墨竟低眉咬下拳头,颤着双肩,再也说不出话来。待我听到他的抽泣声,才明白他已哭得厉害。

        “千墨,千墨……你回答我啊!”哑着嗓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难过。很想跟着一起哭,眼里却干涩得没有眼泪,只有疼痛,痛彻心扉的那种疼痛。

        千墨总算稍稍缓过气来,抬起脸,那双眼睛还是红红的,那么可怜,那么悲伤。

        “小越姑娘……如果你还认你曾经是小越姑娘,请赶快去见公子最后一面吧,他快死了,他病得快死了!”

        死!我的世界被这个消息击得粉碎,毫无意识,只会喃喃着摇头否认:“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上次在医馆见他也不过是半年前的事,后来爹爹亲自跟我说他已然康复,他不会死的,他怎么能死呢……

        “是真的。你也知道,公子的身体一向不好,住进清风观后越来越坏。我本来想接他回浩然楼的,谁知公子说什么也不肯。山上人手少,沉烟姐姐没办法,只好上山去照顾他。都已经好些日子了,可……可公子的病情就是不见好。这次,连慈航师太也说药石罔效了,估计大限之期就在、就在……这一两天……”

        我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感觉到字字都扎在了心上,抽走我的每一份呼吸,跟着,眼前一黑,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千墨扶着我瘫软的身子,他一直在我耳边叫我“小越”,那个只属于楚浩然的名字呵……如今它一遍又一遍地凌迟我的身体,教我痛不欲生。我没想过死亡,我没想过楚浩然会死。我以为只要把他守在心底最隐秘的那个角落,只要看他过得好好的,那样便无憾此生了,那样也是一种幸福。原来连这样卑微的心愿都是妄想!

        “千墨……快带我去找他,用最快的方法!”

        感受到我的坚定,千墨凝重地点下头。我们站起身来,他朝街角吹了声长哨,一匹通体洁白的骏马立刻闪身而出。

        “我们骑马走官道,不出一个时辰便可抵达清风观。”说话间,他已翻身上马,朝我伸出手来。我稳稳抓住他,借力跨上马背。刚刚落坐,只听千墨喊声“抓稳了”,马儿便像离弦的飞箭一般,急速射出狭窄的巷道,它跟我的心一起乘风飞往那个有楚浩然的地方。我浑身冰凉,我不住地颤抖,远远被抛在身后的,是沈府喧嚣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