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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45、终章:寻觅(三年后)



                                            汴京沈园的门口,意外停了一顶简朴的乘轿。这条街上尽是豪门大宅,建筑鳞次栉比,出入亦多为香车宝马,都是些了不得的大户人家,何曾见过如此寒碜的坐轿?加上来人满身风尘,引来了不少路人的侧目。

        “少夫人,到了。”说话的是位圆脸姑娘,唇红齿白的,煞是可爱。

        轿内传来一声轻叹:“绿柳,你先去叫门。”

        接着,素手撩开轿帘,出来一个灵秀脱俗的女子。雪纺的淡紫色纱衣衬得原本就苗条的身段更是柔弱如柳,衣袂翩然,在风里婷婷袅袅的,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流。她的容貌算不上颠倒众生的绝美,难得是那双眉眼,清雅出尘,总是拢着若有似无的轻愁,令人想到江南缠绵的烟雨。这模样……竟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她就这样停在神秘的沈园门前,目光如水,只望着那牌匾上飞舞的“沈园”二字。

        那名唤作绿柳的丫鬟上前敲开了大门。应叫的是位男仆,待绿柳讲明要见沈园主人,那人立刻摆出了不耐烦的姿势,朝她连连罢手:“我家主人整日事忙,哪有那么多功夫见你们这些闲杂之人?”

        绿柳闻言,倒竖起了一双柳眉:“岂有此理!少爷再忙也肯定有空见我们,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们是扬州沈府过来的人!”

        “哟嗬!”那男仆轻蔑地笑道,“你这女子不简单呐,竟知道我家主人是从扬州来的。不过那也只说明你比别人多了那么一点儿本事,我才不会上当!在此之前,沈园不知打发过多少骗子了。”

        “你说我们是骗子?”绿柳怒不可遏,却又对那刁奴没了办法,转头求救:“少夫人,你看看少爷请的什么奴才,比祖宅里差远了,什么规矩都没有。”

        水盈正牵着儿子出轿,因为隔得不远,对他们的争执自然听在耳里。

        “绿柳,我们来得突然,也怪不得人家怀疑。”说着,她从袖中掏出早已备好的碎银,交到那男仆手上,“小哥,我们真的是沈家人,劳烦您进去通报一声吧。”

        那人见水盈气质温婉,待人和气有礼,也知道不是以往那些骗子能比,可一下又不知如何是好。愣愣接了银子,还没反应过来,却听身下的小娃娃嫩声嫩气地问道:“娘……爹爹呢?”

        水盈微笑着蹲下身:“彦儿乖……很快就会见到爹爹了。”

        那孩子也不知是不是真懂,很认真地朝他娘亲宣告了一声:“彦儿要爹!”

        水盈只觉内心一阵酸楚,不住地点头安慰儿子:“娘亲保证彦儿一定会有爹的。”孩子那么小,连话都还说不清楚,也不知他从哪里知道每个孩子都是有爹的,整日在府里嚷嚷得教人不能安生。也难怪……他每天跟华康和瑶琴一家子在一起,自打他们的女儿出生之后,小彦儿算是看明白了有爹的好处。

        三年,也该是时候了。他不回家,亦不寄休书,那意思很明白……

        男仆压下心底的惊异,仔细打量着那个漂亮的孩子,竟错觉那轮廓似曾相识。不过他也不敢造次,只规矩回道:“公子这会儿不在园子里,待我去问了巧心姐再说。”

        水盈沉得住气,绿柳却忍不住追问:“巧心姐?她是什么人?”

        “巧心姐是龙总管的亲妹子,公子不在的时候,府里一切事务都由她管理。”

        “什么时候轮到她管事?那总管是白吃饭的?”绿柳又气又急,没想到还真有个狐狸精!怪不得扬州那边有风声说少爷要在京城纳妾了。

        男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他见水盈黛眉轻拢,不自觉就报告了所有的信息:“总管一般都管商行那边的事儿。公子说了,府里的内务还是女儿家打理比较好,心思会细腻些。再说了,巧心姐那么能干,什么事儿交给她绝对没问题的。”

        绿柳瞧着自家主子脸色凄然,心里一下真后悔自己多事了:“少夫人……”

        水盈径自强颜笑了笑:“我没事……小哥,那劳烦你通报那位巧心姑娘一声吧。就说、就说……我是沈家在扬州的亲戚,她若不信,我手里还有你家主人亲笔的家书呢。”

        男仆这一去,居然足足让她们等了一刻钟。被拒之门外的滋味可真难受,水盈搂着孩子,忐忑不安的心倏忽便飞回了三年前……

        三年前,楚浩然离逝,沈擎风远走……一夜之间,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先后离她而去。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刚刚来到陌生时空的张越,孤单,恐惧,慌乱得手足无措。一直撑到楚浩然入殓,亲眼看他被黄土湮没,她想哭,眼中却传来一片苦涩的烧痛,再也无泪。那天的云层又深又沉,天空飘着细细的微雨,春泥依旧透着寒气。

        她撑伞站在墓前,冷得浑身发抖。终于决定转身,却又似乎看见另一个身影消失在迷蒙的烟雨中。两个人,两个方向……她忽然觉得自己好累。

        长辈们显然也是察觉到了什么的,可沈擎风的谎圆得很好,只说七王爷有要事急召他进京,而她则是到乡下给姨妈奔丧去了。反正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姑妈唠叨了一长串,大概就是怪她不该在儿子满月的时候跑去办丧事触霉头。

        水盈接过儿子抱在怀里,感觉心里总算有了一些踏实,柔声说道:“不经死之惧,焉知生之欢?这生死之事,看淡了就好……”

        姑妈拿她没办法:“唉!你这孩子……走了好几天也不交待一声。彦儿人小鬼精灵,特别粘亲娘,那晚没有你抱着,他可是哭了两个时辰呢,心疼死我了。”

        轻抚着孩子满足的睡颜,她无意识地重复喃喃:“不会了,娘亲再也不会离开你……”

        没有楚浩然也没有沈擎风的日子,她过得出奇地宁静。每天睁开眼只需想着如何照顾好彦儿,看着他第一次露出笑容,第一次发出模糊不清的牙牙语,第一次歪歪斜斜地想要走到她面前,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喊她“娘……”,第一次仰着稚气的小脸问她爹爹在哪里……

        三年的时间,她让自己变成了仪态万千的古代才女,不止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还学了一手好医术。不为附庸风雅,也不为谋生赚钱,只是她发现学会一样东西可以暂时填补内心的空虚,于是她不停地学,可惜,再也没人看见她的好。

        偶尔,她会带着绿柳出门去看看楚浩然。他就在清风观的后山,千墨说那儿清净,他一定喜欢的。而且,这样可以永远陪着凤华。水盈也算明白了,楚浩然这一生都不可能是她的。只是她不明白命运为何要徒增这一段情缘,美丽也锋利,轻易就划伤了别人。

        三年,沈府上下都知道她成了弃妇。她曾想过,若是没有彦儿,自己应该早被扫地出门了吧。原来沈擎风真的可以这么狠心,连亲生骨肉都舍得抛下。旁人的猜疑,她可以不在意;姑妈的劝说,公公的叹息,她也可以忽略;可是那天,她最心爱的彦儿跑来跟她要爹了……水盈顿时明了,对孩子来说,她给得爱再多也是不完整的。
        她开始恨沈擎风的绝情……正在这个时候,商行的人从汴京传来了消息,说是沈家少爷早在外头有了妾室,故而三年不入家门。

        那一刻,她知道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门开的声音剪断水盈的思绪,她刚刚站起身来,彦儿便挣脱她的手,向来人奔去。

        “彦儿——”

        都怨府里的人平日纵坏了他,这孩子跑到什么地方都不怕生的……

        小家伙站到那位妆扮精致的美人面前,仰头细细打量了一番,回头对水盈报告:“娘,没有爹爹。”

        绿柳忍不住“噗哧”一笑,却叫自家主子瞪了一眼,她连忙低下眉,上前抱走了孩子。

        美人的视线也在主仆那三人间来回,眼中尽是疑惑:“你们是……”

        唉……果然一副主人的架势!瞧她那身行头,明艳亮丽,倒真显得自己寒碜了。水盈暗暗吸了口气,尽量表现出大方优雅:“想必这位就是巧心姑娘吧,水盈有礼了。”

        巧心亦敛下打量的目光,给了个客气的微笑:“巧心怠慢了,客人请进。”

        水盈愕然:“姑娘不担心……?”

        巧心嫣然一笑,将原先水盈递上的家书亮在手上:“这是公子的亲笔,假不了的。”她说得那么笃定,甚至说是自信得近乎骄傲。

        水盈笑了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郁闷。跟着巧心进了园子,穿过庭前的小径,婉转到了一个小花厅里。客套过后,两人都落了座,巧心居主位,水盈则坐了宾位。

        厅内两个女人各怀心思,寒喧过后都没什么好说的了。彦儿在绿柳怀里也不安分,撅着小嘴,似是极其不爽:“娘、娘……骗人,骗人……”

        水盈知道他的意思,是责怪自己没让他见到爹,但小家伙这会儿嚷嚷出来可真不是时候,存心要拆他娘亲的台,方才外头那男仆还说他们是骗子呢。

        果然,巧心开始发难:“不知该怎么称呼夫人呢?”

        “我……”她犹豫了片刻,转而问道:“我是沈擎风的结发妻子。相公多时未归,家中长辈惦念,恰好我应了师伯的约上京来访,故而到沈园看看。”

        话音刚落,“哐”地一声,奉茶的丫头竟闪了手。茶杯在地上滚了两圈,热茶溅湿巧心的绣鞋。

        一时间,满屋子静悄悄的。

        巧心的表情变了又变,一青一白的,似是被气得不轻。半晌,只听她冷哼道:“方才说信了夫人是错的,这下可确定家书也必定是假冒,巧心看走眼了。”

        绿柳见她如此反复无常,不由得出口反驳:“你这人怎么蛮不讲理?那封信明明是少爷的亲笔,上面还有沈家的印鉴,哪里假了?”

        “你们若冒充别的,我还真信了。可是我家公子尚未娶妻,哪来的夫人?”

        “你——”绿柳正欲再说什么,一旁的彦儿却因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而“哇”地哭出声来:“坏人!狐狸精!”他骂的话恰好正是方才绿柳嘀咕的时候说的,因为彦儿由绿柳抱着,所以这低语全听进了他耳朵里。

        巧心本来就心绪烦乱,被孩子这么一说,竟无端计较起来:“你说谁是狐狸精?”

        小家伙看她步步逼近,反倒收住了眼泪,直直望着她说:“你骂绿柳姐姐,你是坏人!”

        水盈怕巧心吓着了孩子,连忙上前从绿柳手中抱回彦儿:“姑娘,小孩子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巧心顺了顺气,却仍是低低哼道:“真是没教养!”

        这话的后果是严重的!水盈怒不可遏,再也忍不下去了,沉声表示不悦:“请姑娘说话自重!”

        “好笑!你们冒充哪个亲戚不好,偏要说是公子的夫人?莫非这孩子还是公子的骨肉不成?”

        “他姓沈名聿,是扬州沈府的长子嫡孙,货真价实,如假包换!若沈擎风此刻在这里,那这孩子就是沈园的少主人。姑娘纵使身份再特殊,在他面前也是仆,对你来说,谨言慎行是相当必要的。”水盈说着,放下孩子,走到巧心面前,“这白玉手镯是沈家主母的信物,还有这枚银戒……是我夫妻二人的定情之物,相公手上也有一枚。”她将饰物一件一件取下,心里是愤怒的,可说出来的话依旧那么柔和有礼。

        她也不管这巧心姑娘是什么反应,转身牵起彦儿的手:“娘教过你什么?”

        小家伙耷拉着脑袋:“不骂人……”

        “那该怎么办?”

        孩子伸出小手:“打十下手板心。”

        水盈点了点他的鼻尖,嗔道:“一会儿再修理你!”训完儿子,她站起身,准备告辞了。再留下也是自取其辱……不怪巧心无礼,她只是难过沈擎风竟连提都不愿提她!这满园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在扬州有妻有子,谁也不知道曾经的刻骨铭心,曾经的缠绵缱绻。当年,他可以为了留住她而无所不用其极,想必为了忘记他也是这样做的。

        “既然他不在,我还是先告辞吧。那两件东西……麻烦姑娘转交予他,就说我们主仆三人在荣安堂落脚。”

        反正已经撕破脸皮,水盈干脆连谢谢也省了,带着绿柳和儿子话说便走。

        蓦地,身后传来一声轻唤:“盈儿,是你吗?”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绿柳,想起自家主子方才受的气,她简直快哭了:“少爷,您可算来了!”

        巧心连忙迎上前去:“公子,他们说……”

        沈擎风截下她的话,眼睛却一直怔怔望着那个背影:“我都知道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回头,人依旧,依旧是记忆中的容颜。她微微颤着身子,泪如珠线。

        娘亲一哭,牵着她手的孩子也慌了,带着哭腔怯怯喊着:“娘,娘……彦儿会听话,听话……不骂人了……”

        水盈含泪而笑:“娘知道彦儿很乖……你不是要找爹爹吗?他现在来了,你去唤他一声吧。日后见了旁人便能大声说你是有爹的孩子了,可不许再怨娘……”

        沈擎风听着这话,感觉越讲越不对劲,说到后来还是拐着弯儿数落自己。可他的胸口已经被感动和愧疚塞满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婴儿如今长得那么乖巧可人,真是个俊秀的孩子呢!他是他和盈儿的骨血,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呵……而他竟狠心抛下了他!听着孩子唤“爹爹”,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快被那稚气的喊声给绞碎了。没见孩子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心会这样的震颤!

        “彦儿,是爹爹不好……”

        小家伙找着了爹,双眼发亮,完全忘了亲娘,开始提出蓄谋已久的要求:“秋千,骑马,冰糖葫芦……”

        孩子的语言能力毕竟有限,这样断句教沈擎风听得莫明其妙,不由得望向水盈。

        知子莫若母,水盈马上明白这孩子把娘不能做的事全交给了他爹:“彦儿的意思是,你要抱他像荡秋千一样举得高高的;要教他骑马射箭;嗯……最后还要给他买很多很多永远也吃不完的冰糖葫芦。”

        彦儿马上有反应,拍着小手看向他娘:“娘、娘,聪明,聪明!”

        水盈剜了他一眼:“手板心,二十下!”

        小家伙马上不敢说了,抱着沈擎风的脖子撒娇,那模样令水盈不禁气绝。她忽然觉得今天带孩子来太不明智,眼前上演的父慈子孝非常刺眼。三年来母子相依,这孩子是她唯一的安慰,她突然感到害怕,害怕失去他!

        “好了,爹爹也见着了,快下来,咱们还得去师祖家呢。”

        “不去,要爹爹!”

        大概因为平时水盈对孩子从不溺爱,今日他一下见了爹爹,马上就觉得这是个可以像姑婆和爷爷一样宠他的人,便抓住了沈擎风的衣服,怎么也不愿意放手。

        沈擎风见了这娘俩的别扭,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彦儿乖,你先跟绿柳姐姐去房里等爹好吗?”沈擎风哄好孩子,把他交给了绿柳,转头吩咐早已石化的巧心等人:“你们先带小少爷到清水居,他要什么都由着他,好好照顾着。”

        巧心一脸黯然,这下却非常规矩了:“是……”

        眨眼间,花厅里的人走了个干净。三年轮回,两人又是这般各据一头地相望。沈擎风慢慢走近,她步步后退,终至退无可退。

        直至此刻,才有机会好好地看他。故人依旧,他没有变老,敛去了几分肆意,比往日更添几分稳重。她相信,站在人群中,她仍然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如此出色的眉眼……毕竟是世间少有呵。只是这人的骄傲与固执也是世间少有的……

        “怎么,你找上门来,却对我无话可说么?”

        水盈移开眼:“我……我是带彦儿来寻他父亲的。”一句话把自己和沈擎风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沈擎风免不了失望,口中却仍说:“来了就好。”

        她本以为两人还会说些什么的,她也讨厌自己方才的矫情,可是三年呵,乍然相逢,她真的不知道如何开口,又或是从何说起……

        接下来的时间,水盈对自己在花厅的表现越发懊恼起来,因为她几乎再也没有和沈擎风单独相处的机会。出了小花厅,沈擎风依然把她带到了清水居。有彦儿和绿柳在,这父子主仆的,那么长时间没见,少不了一番热闹,倒把她给晾在一边了。偶尔偷眼瞧瞧,沈擎风似乎也没心思关注她,只顾着陪孩子说笑玩耍。至于彦儿——

        他就更过分了,因为两串冰糖葫芦,他彻底忘了自己亲娘是谁。兀自闷了片刻,水盈便推说自己旅途劳顿,想去梳洗休息。

        沈擎风这下才抬起眉来看她,眼神深幽,也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好吧……园子里有处温泉,颇有解乏的功效,娘子好生梳洗一番,晚点儿便可用膳了。”

        听到那声“娘子”,水盈只觉胸口似是被人捶了一拳,很痛,却是闷着难受。闪动睫毛,欲言又止,最终她仍是选择了慌忙随下人出去。自然,她也看不到沈擎风唇边那抹促狭如狐狸般的笑意……

        沈擎风说的没错,这方由温泉改造成的浴池的确是人间难得的享受。淡淡的矿物味道,的确解了大半疲乏,可也让大脑尤其地清醒。

        不……她不能再退怯了。这次上京,她就是要带他回家的。一路上不是都细细思量过了么?所谓近君情怯,大概就是如此吧。方才在花厅里,她能由着性子将假想情敌巧心气个半死,见了沈擎风却只想缩在壳里不出来。人说无愧方能坦然,可她对他……毕竟是有愧啊。

        也不晓得泡了多久,等到外头的侍女进来催促,她才迫不得已起身。更衣,梳头,水盈留心着每一件衣饰,全是精心挑选过的,她喜欢的颜色,她喜欢的风格……熟悉的一幕,她脑中迅速地闪过另一幅画面,然而,快得让人无法抓住。微微发怔,触目尽是朦胧,似乎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幢阁楼,那对痴儿女……如镜花水月般消逝。

        浩然,我现在要去找他了,你且放心轮回吧,下辈子……或是下下辈子,有缘再相见……

        待水盈缓过神来,侍女们已经替她妆点完毕。看了一眼镜中之人,竟有些认不出来了。那妆容画得极为细致,尤其是头上梳的流云髻,别出心裁,还特意在左肩留了一束长发垂下,显得优雅而飘逸。再配上一身湖水蓝的罗衣……总算有主人的架势了,一会儿见了那个什么巧心,定不会教她压了下去。

        第二次千里寻夫……许胜不许败!

        然而,晚膳时,水盈的自信心再次受到了挑战。

        饭桌上不止他们一家子,还多了两位陌生人。

        沈擎风似是没注意到妻子拧紧的眉头,自在微笑道:“在京三年,龙总管帮了我很多忙,可算是为夫的左右手呢。如今娘子来了,我想趁此机会大家坐在一起吃顿饭,你应该不介意吧?”

        水盈看了正巧坐在自己对面的巧心兄妹一眼,温婉答道:“怎么会呢?既是相公的好帮手,为妻心中感激还来不及呢。”

        那龙总管似乎也觉得这夫妻二人话有玄机,有些尴尬,却又不得不厚着脸皮呆下去。

        “夫人客气了,属下哪有帮上什么大忙,只是承蒙公子不弃厚待罢了。”

        哥哥刚说完,巧心也举杯站起来:“巧心今日实在莽撞,得罪了夫人,还请您不要见怪才是。”

        折腾了这么半天,水盈也知道这巧心尚未登堂入室,故而,纵然听出了这话里的不甘愿,她也没心情和她计较什么。端起一旁的酒杯,颔首给了个微笑,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沈擎风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娘子别喝多了,这酒可是有些后劲的,我怕你喝醉……”

        水盈妩媚一笑,拉开那只手,柔声说道:“相公知不知道,三年,有很多事都可能变了,我的酒量比从前好了太多。”语带深意,气死他最好!

        果然,沈擎风掀了掀眉毛,默默看着她,一下说不出话来。

        巧心却适时体贴回话了:“公子不必担心。今日这酒宴是为夫人和小少爷接风洗尘的,巧心早就料到……”说着,那女人还很淑女地掩口轻笑,“定是不醉不归的,所以早就吩咐下去了,让厨房煮着醒酒汤呢。夫人尽可痛饮无妨……”

        “还是巧心想得周到。”

        ……

        听不下去了……这顿晚膳吃得极为不痛快。有意无意间,巧心姑娘总是透露出她与沈擎风的熟稔,表现出她的善解人意、体贴入微。水盈记得,刚刚踏入沈园时,巧心拿着沈擎风的亲笔信,那么肯定那是他的字迹,眼里那种光彩……想必她是真的与沈擎风走得很近!

        心情低落,龙家兄妹二人轮番敬酒,她豪气大方地照单全收。可惜,她的酒量实在不如自己夸口的那么好,六七杯下来,已有微醺的醉意。跟着,沈擎风又找冠冕堂皇的藉口再敬了两杯……

        酒杯倾,头脑昏沉,真如沈擎风所料,她醉了,醉得分不清天南地北。恍惚间,她好像踏上了一只温暖的小船,摇摇晃晃驶向茫茫的天边……暖风徐来,水很清,波浪很温柔,夹岸青山对峙,莺啼绿映,那情景美得妙不可言……

        可是,船忽然停了。

        她死死揪住船杆,迷迷糊糊地抗议:“还没到岸呢……”

        这话惹得沈擎风笑出声来,伸手撩开她腮边的碎发:“是没到岸,不过到了床上了。”唉……眼前的人儿是他心心念念的,三年了,他没有一刻忘记过她。可她却是狠心,三年也不来寻他。若非那个刻意散播的流言,估计这会儿还见不着她呢!不过她终究来了,说明沈擎风在她心里还是有那么一席之地的……

        “盈儿,是不是?”

        “盈儿,我……我很开心。三年……虽然你走得很慢,毕竟走到我身边了……”

        语若太息,藏了太多的爱和无奈。

        藉着明晃的烛光,他总算可以清楚地凝望这张教他魂牵梦萦的容颜。依旧美丽,依旧如此牵动着他的心弦……许是因为喝酒的关系,白皙的脸上透着些微淡淡的粉色,星眸迷蒙地半睁着,离合闪烁,如醉人的神光。她醉了,然而,此情此景,他又焉能不醉?

        其实,水盈也并非全无意识,方才船一停,她便渐渐缓过来了。哪里有什么小舟,分明是沈擎风的怀抱。可这个时候,她宁愿装得更醉。

        暧昧的情愫在室内悄然流淌,眼前还是朦朦胧胧的。她感觉到他开始轻轻吻她,额头,眉毛,眼睛,鼻子,然后是唇……再然后,长流的细水蒸成了浓烈的缠绵。罗裳轻解,逶下一地相思……

        她终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睁开眼,只看见一团火焰,闭上眼,还看见那团火焰。别无选择,她只能拥着那团火焰一起燃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