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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二人竟不推辞,拱拱手就坐下。家人就捧过杯筯,斟酒送在二人面前。臧新道:“兄们好人,竟撇下小弟,在此作乐!”何霞道:“钱、王二兄偶然集至,小弟留饮,无过村酒粗肴,并无可口之物,谅不及府上之珍馐。”臧新道:“小弟拙口,不会讲话,遇酒肉则啖。”顷刻六七杯,方向王云道:“适间在尊寓奉候,因不见兄,故寻到此地。”王云道:“弟偶然闲步,遇见春山兄,邀来访瑞麟兄,蒙情留饮,恕弟失迎之罪。外日弟谒尊庭,兄亦恭出,所以未悟芝颜。”臧新道:“岂敢。”王云问白从道:“这位兄尊姓大名?”臧新道:“这是老白,名从,最有趣的朋友。”王云道:“久慕!久慕!”白从道:“这位就是才人王兄么?”臧新道:“正是。”白从向王云打一躬道:“久仰大名,果然名下无虚。”——这是小人们的寻常之态——白从道:“从未识荆,何蒙见爱?弟尚欠候,望兄恕我无知之罪。”白从就一连道有七八个“岂敢”,几个深躬。何霞道:“少讲闲话,快请饮酒。”王云道:“天气甚炎,二来小弟酒力不胜。臧、白二兄尚还无酒,多敬一杯。”钱禄道:“清霓兄言之有理。”臧新、白从二人正用得着,连饮了几杯,方才落盏。臧新道:“老白,我有一桩事作成你。”白从已知其意,佯问道:“大爷有何吩咐?”臧新道:“前日闻得城中有一个才女,姓吴,你晓得是那一家?”王云见臧新说出才女姓吴,不觉失惊。白从就假言道:“却不晓得。”王云道:“城中姓吴颇多,可知才女之名否?”臧新道:“怎么不知道。这才女之名叫做梦云。”王云闻言,心中愕然,道:“这厮如何晓得梦云小姐?倘被他求,如之奈何?”又想道:“谅来无碍,吴夫人决不将女儿配此匹夫。”白从见王云沉吟,遂问道:“王兄莫非到知此女?”王云见问,必中久已打点,道:“小弟知是不知,春间在西湖上拾一方绫帕,上面有诗一道,后却有吴梦云一个名字。适闻兄所言,谅来只此女也。”臧新见王云说出真情,反为无兴,起身告别,众人亦俱起身。王云向何霞道:“弟就在两三日之间要返舍,三位兄若上京,弟在舍相候。”钱、何二人道:“弟们实意不去,到下科看光景。”随各告别不题。

            却说臧新回来,向白从道:“此事到被你前日猜着了,谁知正是拾的。明日我将此帕送还他罢,日后他知道了,到落一个贼名在身。”白从道:“不可送还他,留在那里,日后恐有用处。”臧新道:“也说得有理。”他二人议论,且按下不题。

            再说王云回到郑府,在书房中看着暮云浓淡,红霞四照,不免生了思亲之念。又叹着客外孤迹,又转到梦云小姐身上,不知可有姻缘之分?一时就有许多主意,无数的念头,想到凄凉的地步,在枕头上落几点清溜溜的眼泪。说不尽他一夜光景。到次日在后堂饭罢,向夫人道“甥出外已久,犹恐母亲在家悬念。今日拜禀姨母,甥明日就返舍矣。”夫人道:“留贤甥在舍,甚为轻慢。今场期已改,缓留一日,可到初一荣行罢。”王云道:“竟遵大人之命。”又挨了两日,已是月尽,收拾了些零碎行囊,一竟到钱、何两家去作别,却好在路相遇,道:“清霓兄何往?”王云道:“明日要返舍,故此特来登堂谢别,二位长兄清晨亦有何往?”钱禄道,“弟们去答拜一友人。”何霞道:“兄荣行如此之速,小弟们尚未设得杯酒相饯,如之奈何?且到舍下去少坐一坐。”王云道:“理宜到府拜谢,今不期路遇二位氏兄,弟就此拜别了。”二人还礼道:“弟们明日早在江边候送。”王云道,“不敢。”当时各别。

            王云想道:“慧空那里到要去辞他一辞。”就一意来到庵前,只见庵门未闭,走进去,有女童在佛堂扫地,竟也不问,一意就走到慧空房里去,慧空听得门响,忙问时,只见一人站在床前,细看方知是王云,忙披衣坐起道:“贤弟来之何早?”王云道:“弟明日回苏,特来别兄。”慧空道:“行期以择得如此之速么?”忙唤女童取水,自己起来洗了首面,烹了茶,摆下果碟,邀王云对坐,道,“不知贤弟行期之速,愚未设得杯酒相饯。今日可在此盘桓一日,一则尽愚之意,二来贤弟此去未卜来期何日。”王云道:“弟之行踪,那里定得。”慧空道:“世间之事,不称心者最多。”王云道:“师兄何出此言?愚昧书生何幸得蒙垂爱?”慧空道:“愚自入寂寂空门,与贤弟邂逅相逢,佛前结拜,实出三生之幸。只说与贤弟永为诗坛之友,今日一旦回旌,会期何日?岂无恨耶?”王云道:“弟若此行,倘能寸进,拜缓还乡,定然在舍之左近,结茅屋数椽,来请师兄去,以谢今日之爱。”慧空顿首道:“但能如愿,足佩其谊。”二人说话,不觉女童到整出午饭来了。二人饭罢,重烹香茗,又谈起闲话,王云就欲告别,慧空却依依不舍,随口占一绝赠别云:

            

            禅门此去几时还,静听长安捷录颁。

            莫负莲台三叩首,常登高叠望云山。

            王云闻慧空有诗赠别,亦口占一绝答道:

            

            此去禅门不久还,锦城消息有时颁。

            安能衷曲无全始,一叶扁舟叩宝山。

            慧空闻王云所答之诗,道:“若得如此,不负佛前之结拜矣。”王云道:“就此拜别师兄了。”慧空答礼道:“贤弟前途珍重!”二人牵袂送出庵门,洒泪而别,慧空回庵不题。

            却说王云回到郑府,命家人就雇下船只。到次日,进内堂拜谢姨母。夫人到不舍得外甥,两泪交流,随吩咐郑二送大相公往苏,又吩咐沿途舟次小心。王云就作别出城,还未近舟,早已看见钱、何二人已在舟边候送。他二人见王云来,迎上说道:“清霓兄行期果准,弟等欠饯,心甚不安。”王云道,“弟乃无名下士,承二位长兄相爱,已是不当,还云欠饯?”何霞道:“弟等备得些许微物,聊作舟次之费,望勿见却。”王云道:“屡扰兵厨,子承厚惠,弟到不敢却也。”随命郑二收下礼物,王云道:“就此谢别二位长兄矣。”三人一同作揖罢,钱、何二人各出赠别诗一律,雪涛笺写得端端楷楷,递与王云,接来看钱禄的道:

            

            君贵丰年玉,鹿鸣龙榜尊。

            未来陪祖道,雇去急行轩。

            帆影随流水,舟声叽梦魂。

            雷峰天竺远,还到世裔门。

            又观何霞的,亦是五言律诗,道:

            

            云白天香外,蟾宫不久归。

            锦帆风送客,夜橹月相辉。

            满载兼离恨,三思翰墨挥。

            扫阶春榜后,音在雁南飞。

            王云看毕道:“承兄们金玉之诗见赠,小弟行色匆匆,不能酬答,甚为惶恐。”二人道:“岂敢。兄请登舟罢。”王云随就上船,钱、何二人相别,各自回去不题。

            却说王云在途中,不两日舟至故乡,泊在码头上,起了行李到家,郑二随船去讫。王云当时拜见夫人道:“孩儿不肖,久离膝下,使母亲朝夕悬念,今幸天眷平安。”夫人见王云,未到之时,打点发挥他一场,值至见了文文雅雅的一个儿子,将一片恨心就化为喜气,到说道:“我儿途中辛苦,你姨母在家可安乐否?”王云道:“姨母康健,命孩儿致候大人。”夫人道:“自闻孩儿失去之信,日日忧愁。前日接了汝姨母之信,才得放心。”王云道:“而今大人心安,未知爹爹京中可有信?”夫人道:“前日有书来,问汝下落,几次要告假回家,朝廷不许。已有信去了。今秋试期改在小春,路途遥远,在月内也要起程了。”王云道:“孩儿此去也不望第,要去候候爹爹。”夫人唤王奴取过历日,看到十六甚佳,王云道:“竟是十六也罢。”丫环走来请用点心,母子起身,一同到后堂,用过点心,闲说话。又到次日,王云到亲友家候看候看,忙了两三日,闲来惟有读书。

            一日,张兰同万鹤来候王云,迎至书房,揖毕坐下。张、万二人道:“前日承兄到舍,却值会文去了,所以失迎。次日弟第来候兄,兄又他出,总未得一晤阔别之怀。自兄别后,杳然五月,使弟等朝朝盼望。”王云道:“弟也亦然。今两度会二兄未遇,正欲趋候,忽得驾临,深慰鄙怀。然虽小弟身却在浙,而心在二兄之左右。”张、万二人道:“承兄神照,向问尊介,言兄在浙隐失,弟第惶惶。其始末之事,请以教之。”王云道:“承兄等想念,足见契厚之情。”说罢,随将前谬言之事又述了一遍。张兰道:“才能多技,自然动人。”万鹤道:“今科试期改在小春,清霓兄行期卜于何日?”王云道:“弟家君在京,要去问安,并不想金榜垂名。”万鹤道:“兄过去谦逊。果然几时?弟们好附舟同往。”王云道:“家母之命,择于十六起程。”万鹤道:“弟等整备行装,是相约河边矣。”王云道:“若得二兄同住,途中方不寂寞。”张兰道:“弟闻得玄妙观中寓一云游道人,能知过去未来,我们去问问终身何如?”王云道:“使得,我们去走走来。”三人一齐竟到观中,见有许多人出进,他三人也挨进去,见上面端坐一个道人,但见他生得:

            

            童颜鹤发,飘飘然有出世之姿;谈吞语吐,悬悬乎知来去之机。身披鹤氅,端严若仙,头戴霞冠,尘拂天花,一定是蓬莱三岛瀛洲客,不然是阆苑内九转还丹老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