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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中,万吨巨轮犹如一叶扁舟,任由风浪摆布。就在巨轮向风浪妥协的刹那间,不堪重负的龙骨发出了格格的脆响。千钧一发之际,水手们默默地坚持着,准备着。如果那一刻真的不可避免,他们将奋不顾身……

        当浑圆的世界里只剩下人与自然的殊死较量,颤抖的将不仅仅是羸弱的生命,还有恐惧和逃遁、呻吟和出卖、良知和背叛、绝望和放弃……

        面对生死存亡,船员们终于奋起反抗。当然,这些逆来顺受的可怜虫们,不可能像高船长那样明目张胆地和公司分庭抗礼。他们选择哭泣这种最原始最古老也最低俗的方式,驱赶恐惧,抗拒死亡。付涛一头扎进被窝,失声痛哭,像当初被红杏抛弃时一样痛不欲生。人在临死之前,有着极其强烈的求生欲望。这是人的本能。付涛用泪水诉说着他对生命的无尽眷恋与神往。

        哭声,从一个点发展成一条线,又由一条线形成一个面。面与面相互重叠,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众人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肆意漫延,很快淹没了船上每一个角落,以及每一个角落里的每一个人。哭声冲天而起,上天也感动得直落泪。

        尽管船员们每天在房间里烧香拜佛,但还是避免不了即将临头的大祸。船开到台湾海峡时,终于撑不住了。这天中午,船员们正在午休,忽然听见一声巨响,犹如地动山摇,众人为之惊慌失措。付涛一骨碌从床上弹起来,拉着田艳懵头转向地往外跑,一直跑到餐厅。餐厅是全船面积最大人口最为集中的活动场所,平时的一些重要活动都在那里举行。等到付涛赶到餐厅时,里面已经人山人海。水手汪风正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船的肋骨又断了好几根,就连甲板都裂开了一条缝,船进水了,船要沉了,我们都死定了……”闻听此言,付涛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泪水不听使唤地模糊了双眼。

        “没事的!没事的!大家千万要镇静!”不知何时,何船长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一边吩咐大副带领甲板部弟兄前去堵漏,一边劝慰其它人镇静下来。他表面上镇定自若,但他说话的声音一直随着他的身体在颤抖。坦白说,他心里也没底。毕竟,这是一条有着35年船龄的老破船,而且船离台风中心又很近,谁能保证它不出一点意外?

        “狗日的,都是你惹的祸,拿弟兄们的生命开玩笑,我跟你拼了!”付涛挣脱田艳,朝何船长猛扑过去。

        平日里,水手们忍气吞声,但在死神面前,他们的腰杆子变得硬朗起来。此刻,被冲动控制的付涛连老虎的屁股都敢摸,更何况一个小小的船长。付涛已经不再害怕失去铁饭碗。饭碗砸了,可以再换新的,但人的生命不可能再重来。

        付涛用他那狗熊般的身躯重重地压在何船长身上,又用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狠狠卡住他的脖子,再抡起一只虎虎生风的大铁拳在他身上起起落落。何船长无力还手,也不想还手。就在付涛凝聚所有力量举起最后一拳准备重重砸下时,他发现何船长眼里噙满泪水,顿时动了恻隐之心。望着何船长鼻青脸肿血流满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狼狈样,想起他和这条老破船一样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付涛猛地松开攥紧的拳头,让它悬在半空中。何船长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在他本该安享晚年的时候却没有好好安享晚年,相反却要为名利所累客死他乡。其实,何船长又何尝不是和付涛一样成了命运愚弄的对象!面对这样一位可爱可恨可悲可叹的老船长,付涛还能说些什么呢?付涛无话可说。事已至此,埋怨已经多余。付涛惟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暗暗祈祷神灵保佑,希望船员们能够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此劫。

        付涛最终出人意料地扶起了何船长。何船长紧紧拽住付涛的胳膊,气息奄奄地说:“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大家!”没等何船长说完,在场的船员们又开始哇哇地哭得死去活来。

        “船长,漏洞在货物下方,根本无法堵漏,看来只有弃船了!”大副犹如一只落汤鸡,耷拉着脑袋出现在餐厅门口,泪水夹杂着雨水滑过他的脸庞,声音哽咽着。

        “我们船正离岸越来越近。二副已向岸台发出求救信号,救助的直升机马上就到,大家不要慌乱!”何船长尽可能掩饰内心的恐慌,竭力将语调说得平缓而又充满安慰。

        “风浪这么大,救助船根本无法出海,就连直升机都无法起飞。你他妈的就不要再骗人了,大家都被你害死了!”谁都知道何船长所说的救助是不现实的。有人沉不住气了,揭穿了何船长美丽的谎言。

        这时候,不论何船长如何自圆其说,船员们心中自有一杆秤。从目前的情形来看,船是保不住了,而短时间内救援队伍又无法赶到,大家能不能活命就只有看各自的造化了。想起临死之前无法和家人见上最后一面,船员们绝望透顶。

        “我建议大家在船沉以前,每人通过船上的卫星电话和家人通话一分钟,就当是留下最后的遗言吧!”何船长一语惊醒梦中人。船员们如饮醍醐,如梦初醒,当下一哄而散,径直朝电报房蜂拥而去。

        航海是一种高风险性职业,一旦发生海难,都将是灾难性的。除了船舶和货物全损外,船员也很少有生还的可能。正鉴于此,公司不得不为船舶、货物和船员买保险。按照当前最低赔付标准,如果船员遇难,船员家属将获得不低于30万元人民币的抚恤金。

        可是,这30万元钱又该如何分配?付涛围绕这笔钱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将其一分为三,每份10万元。其中,由母亲和妹妹共享一份,嫂子与侄子共享一份,妻子独享一份。

        不知怎的,付涛猛然想起何船长,何船长曾将绿帽子戴了大半生;付涛又想起了大副,大副的老婆就在他上船前和他划清界线,另觅新欢;付涛还想起自己的老婆夏荷。夏荷原是二手货,嫁给他后行为不检,仍与前夫来往密切。尽管夏荷口口声声说她是清白的,但到底清不清白只有天知地知。夏荷欲火焚身的时候疯狂叫春,恨不得要将付涛榨干吸干,全然不顾他的死活。这种女人真可怕!如果有一天自己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或许根本就不会痛哭流涕,更或许立即变卖所有家产去改嫁……

        付涛开始觉得有必要重新分配这笔钱。

        付涛重新梳理了一下情绪,开始沿着另一条思路出发:父母含辛茹苦,对自己有养育之恩;妹妹和自己同父同母,情同手足;嫂子对自己有情有义,不是夫妻胜似夫妻;而夫妻只不过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这样看来,夏荷根本无权继承这笔财产。其实,夏荷根本不需要钱。没有钱她照样可以嫁出去。毕竟在中国,男女比例失调,女人一直都是抢手货。付涛最终决定无条件剥夺夏荷的一切权利,并计划将这30万元平分给母亲、妹妹、嫂子和侄子。

        就这样,付涛自认为最理想最完美的分配方案终于出炉了。付涛将遗言记录在纸条上,接着将纸条卷起,塞进一只小玻璃瓶,然后将其放进自己贴身的口袋。

        墙上的时钟嘀嘀答答,一声声敲痛众人的心扉。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而属于每个人的一分钟通话时间像金子一样闪耀着诱人的光芒。其实,这一分钟又怎能将所有未了的心愿一一交待清楚?付涛只好将那些储存在心底的遗嘱狠狠地压缩,压缩,再压缩,直到再也压缩不了。

        左等右等,付涛终于等来了属于他的一分钟。当他拿起话筒时,双手开始颤抖,浑身直打哆嗦。一连拨了好几个电话号码,没有一个是正确的。他最终将错误纠正过来,可是家里的电话竟然无人接听。他随即又将电话打到夏荷所在的医院,护士长说夏荷今天没有上班。紧接着,付涛又拨通了丈母娘家的电话,丈母娘却说夏荷没去她那里。在他生死攸关的时刻,夏荷跑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去找她的前夫叶状元了……付涛不敢再往下想。

        这时,等在后面的人纷纷责骂付涛,说一分钟早就到了,你他妈的还不放下电话。付涛没有理会他们,又迅速在电话机上按下另一个号码。电话那头很快传来母亲那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这声音令付倍感亲切和温暖。付涛满怀深情地叫了一声“妈”,不觉泪如雨下。

        母亲显然已察觉到什么,于是一个劲地哭喊着:“儿哇,你怎么啦?怎么啦……”

        “妈,船就要沉了。我死后,保险公司要赔偿30万,你拿10万,妹妹拿10万,嫂嫂和侄子拿10万……”没等付涛将话说完,电话就断线了。外面的风越刮越大,付涛猜测电话线被大风吹断了。

        付涛想说的还有很多很多,可是已经没有机会再说了,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当他回头看见数十双绝望的眼神时,他又忍不住暗自庆幸起来。毕竟,他已经将该说的重点全都说了,还有很多人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上。自始至终,付涛没有在电话中提及夏荷。夏荷在他危难之际跑得无影无踪,他越来越觉得夏荷不可靠。

        排在付涛后面没有打到电话的人开始又哭又闹。还有人干脆指着付涛的鼻梁骂:“你这个狗狼养的,占着茅坑不拉屎,害得大家连电话都没打上……”

        要是在平时有人这样朝付涛公开叫骂,他一定会用粗暴的拳头为自己讨回公道。但是这一次,他显得出奇的冷静。

        付涛打完电话后回到房间,见田艳倚在床头自言自语:“海上天使号……嘿嘿……天使迟早要飞回天堂的……”

        付涛大吃一惊,心里迅速掠过一丝不祥之兆。他仿佛听见上帝在召唤,预感天使即将飞回天堂。想到这里,他赶紧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救生衣,帮田艳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