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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站着的无疑是小如,他发现没有自己的空位,包括通铺和地板,而且没有带被褥,问题还在于没有得到应该睡哪里的任何指令。坐着的两人在高声谈论,内容由于牢头过多使用黑话而充满隐喻,但肯定是喜悦的事,因为牢头在眉飞色舞。他们所处的位置避风温暖,在别人拥挤不堪的情况下,他们享受正常床铺应有的宽敞。看起来今晚只能去他们那里的空隙间将就着躲避风寒了。小如这么想着,战战兢兢地朝他们移过去。

        小如的企图戛然而止,躯体固定在某个可笑的姿态,因为他遇到了牢头让人心悸的目光。九爷的喜色凝结在脸上,比牢头的白脸更加叫人惊骇。

        “滚到尿桶边去站岗。”

        这是牢头的声音,它过于猛烈,小如险些从横柱上震落。小鸟和刀疤如惊弓之鸟,颤抖着起立,并捏紧拳头。小如狼狈逃窜,三两步就跳回门后的尿桶边蹲下。小如用右眼的余光判断小鸟和刀疤重新卧倒、牢头与九爷也重新接上愉快的话题,但他仍然惊魂未定。

        牢头的谈话终于结束了,他脱去外衣,匍匐趴下,轻声呼唤:

        “小鸟。”

        小鸟宛若背部安上弹簧那样嘣地跳起来穿好衣服,骑上牢头的腰为他捏肩捶背。小鸟的服务从后脑延续到脚底心,变化手势花样翻新,很有职业水准。牢头直打哼哼,显然是爽快异常。小鸟合掌击打肌肉的噼里啪啦给九号房的除夕之夜带来勃勃生机,白炽灯将身影投向墙壁,如一具皮影骑士。

        牢头竖起的脚后跟敲了一下小鸟的腰眼,示意他滚蛋,小鸟起身为牢头盖上被子并掖好被角。小如惶恐地注视着小鸟朝自己走来,不由缩成一团抱紧膝盖。小鸟向小如伸出双手,见小如不知所措,小鸟说:

        “水。”

        小如扭头才注意到与尿桶并排摆了同样黑色塑料质地的水桶,里面装有半桶水,水面上浮着一把红色塑料口杯。小如领会了小鸟的意图,舀起水对准尿桶倾倒,这样,就保证了洗手的脏水能全部流入尿桶。

        小鸟是站在通铺上弯腰洗手的,洗过后双手往墙上拍拍干,转身跨起一条腿横踩向墙,不等小如明白,尿桶里已响起气壮山河的巨响。巨响稍纵即逝,小鸟的尿滋向桶壁,听起来暧昧不清。又有几个人陆续以完全雷同的方式重复了一遍上述动作,小如领悟了奥妙:如果滋尿的声音太响,那将惊醒别人,进而可能引火烧身。

        九号房有了少许的鼾声,城邑传来烟花爆竹的喧响遥不可及,尤如来自家园支离破碎的梦境。炮仗之声来得更稠密了,新年的钟声真的快要敲响。      [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好了,还是让我们来看看大学生梅小如此时此刻在九号房的处境。

        首先,小如摸到左眼眶的肿胀,像附着一个残破的馒头,他不敢使劲去摁,怀疑会血肉横飞。瞅瞅摁过它的掌心,乌黑的油墨上是一圈褐红的血丝。

        对了,刚进看守所时在值班室按的手模脚印,油墨还沾在四肢有纹路的部位,一直没有机会冲洗。小如小心翼翼地舀水,轻轻搓揉手掌,没有皂类的帮助,他的洗涤徒劳无功,结果是使油墨扩大了面积。带水的手再次捂眼眶,却减轻了疼痛,这是意外的收获,小如也就故意抹点水在脸上,让发烧的头颅稍稍散热。

        炮仗的轰鸣响成一片振荡,令人无法忽略这是辞旧迎新的动人时刻,几个人在翻身,发出迷糊的梦呓。联想到家庭的温暖团聚之类,小如倍感周身的寒冷。他现在是坐在唯一的拖鞋上,光滑的水泥墙壁冻得整个背部麻木不仁。要命的是脚,他难以置信这双粗黑的肉棍是属于自己的,用指头掐掐,已不动声色。这样到天亮是不堪设想的,必须采取措施。小如欠起身,将大家暂时遗弃的所有拖鞋挨个铺好,并垫了两只在身后,肉体跟垂直的水泥板总算有了间隔。脚的难题就显得特别突出了,因为按脚印时袜子遗留在值班室里,想去取是不现实的。

        小如自然而然把目光投到离自己最近的人身上,这是一长一短的两副身材,长的是被牢头当马骑的老人,短的是谁就不得而知了。然而,恰恰是这副短身材离自己更近,也就是说,他的脚下尚有多余的半截被褥。小如试探着把脚缓缓塞了进去,被窝里温暖的环境遭到破坏,主人懵懵懂懂地坐了起来。小如畏缩地收拢脚,脸上堆满歉意。没想到,他的话却差点叫小如落下泪来:

        “没关系,再伸进来,等一下就暖了,不要弄醒皇上。”

        一个相貌丑陋的小伙子给自己让出位置,这已经够小如吃惊的了;更让他吃惊的是,牢头的“坐骑”居然叫“皇上”?小如左思右想,弄不懂其中的蹊跷。

        又有睡眼惺忪的人摇摇晃晃地走来,横腿跨在小如头顶撒尿。液体撞击塑料的噗噗声酣畅淋漓,那人嗷嗷低吼通体欢畅浑身哆嗦,叮咚作响的余韵说明他意犹未尽。小如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小便,小腹膨胀异常,便扶墙摸壁地起立,朝盛装过自己头颅的桶口做准备工作,企图来一番享受。

        第6节:九号房(6)

        稍站片刻小如就开始紧张,因为屙不出来。饱经惊吓的鸡巴深深缩进体内,它不顾主人的迫切愿望,以实际行动拒绝同世界对话。小如用冥想安慰它:世界是美好的,局部的动荡不影响全球的稳定与发展;过新年过新年,更衣放炮红包钱;九号房非常不错,有无限的温暖和爱;我们根本用不着紧张,面对公安局长不也敢掏他的枪吗,九号房的人渣算得了什么?

        小如一手撑墙,一手抚慰它,开导它看在兄弟一场的分上配合配合。小如就这么眯着眼念念有词,它似乎也体量到主人不容易,应当同呼吸共命运,心有余悸地探头探脑。小如欣喜若狂,闭紧眼睛张开嘴迎接辉煌时刻的到来。

        “你好了没有?冷死我了。”

        说这句话的人和风细雨,但足以叫小如前功尽弃。它在小如的指缝间萎缩脱落,直至彻底消失。小如被失败击倒,悲痛欲绝地将它塞回裤裆里。那人没有兴致欣赏小如紫涨的脸,刻即响起让小如羡慕得想自杀的欢呼,完事后还嘬嘴吹了一句舒情小夜曲。

        小如迷迷糊糊地缩回老地方,他在期待,期待什么呢?左眼眶像被人用线牵着,在有节奏地撕扯。疼痛忽略不计,现在的难处是冷,脚不冷,手冷。小如干脆把手也塞进被窝,反正也增加不了多少体积,但他还是为自己的得寸进尺羞愧。寒冷尚未根除,接踵而来的是饥饿,而且势不可当,胃像是一条毛巾,由一股力量死劲扭拧。小如感觉肚腹已经分成泾渭分明的上下两截,底下是危如累卵的鼓胀,上面是空洞的布袋。也许由于渴求而扩张成气球,也许由于绝望而收缩成摇晃的钟摆,小如拿不准这两者谁更类似痉挛的胃。小如在回忆书本上是否有流质从尿泡返回胃部的说法,仿佛没有;那么唐山大地震的受难者是怎么度日的,书上好像只说他们如何忍冻挨饿,没说憋尿的事。这么说还得解决。

        除了站到尿桶边,小如别无选择。遗憾的是身后总有目光,小如扭头巡视,事实上是自作多情。小如又集中精力冥想,却怎么也回避不了锋芒在背。他决定放弃努力,又觉得离成功仅一步之遥。打鼾、咬牙、梦呓,每一次突发事件都要粉碎他的企盼,他的信心就在这种可能和破灭中摇摆。是不是别人技高一筹?小如对他们那种一脚在床上一脚踩墙的姿势想都不敢想。要是有人知道我一泡尿要撒这么久那还了得,小如念头一动,就彻底丧失信心了,再加上实在抵御不了从脚心涌上来的刺骨寒意,小如收回了虚拟的站姿。

        明天再说了,先打个盹,心灰意懒的小如宽慰自己,被尿憋死的活人是空前绝后的,也是不可能的。

        小如再次失算,他显然打不了盹,额头在冒虚汗,抽出手去拭,手心也湿漉漉的。小腹的膨胀蔓延到全身,身上当然不是膨胀,而是酸痛。尿分子一个紧挨一个自血管汹涌到每个能容身的角落,部分拥挤到尿道随时打算喷涌而出,它们迫不及待的样子小如仿佛历历在目。

        现在,小如唯一的指望是关灯,这种指望立即又破灭了,他突然想起哪本书上描写过,牢房的灯是长明灯。

        小如的脑袋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意象充塞,脑袋不堪重负,所以汗流浃背。

        第7节:九号房(7)

        2

        又是一片爆竹齐鸣,新年的凌晨如期来到人间,也来到九号房。

        小如被一泡尿煎熬得死去活来,刚刚有点迷糊就被爆竹声唤醒了,其实他不是睡着,而是处于晕厥状态。小如睁开右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惬意的睡眠者,以及一圈褐色墙体。昨晚昏暗的灯泡如今却是精神抖擞光芒四射,它刺痛了小如疲癃的独眼,小如于是埋下了头。

        外界更喧哗了,让人产生一种茫然的惊讶。全身不再有痛感使小如惊愕万分,他指挥不了四肢,它们已经僵化成固定的整体,无论哪里在细微挪动,都要引起连锁的酸麻,波及每一个血液能抵达的部位。

        骤然的铃声像冰雹那样砸在墙上,嘹亮的喊叫在铃声的掩护下突兀地出现在监窗口,把小如吓得心惊肉跳。电铃戛然而止,喊声按昨晚的路程重复,除了换人以外,区别是把“睡觉”改为“起床”。

        九号房内自相惊扰,大家手忙脚乱地穿衣套裤。皇上和衣而睡,他慢慢站起来,恭敬驯从地退到门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小鸟他们率先完成装备,已在合作捆地板上的棉絮,牢头和九爷却依旧睡姿安详、鼾声匀称。小如没有脱,自然不用穿,但他非站起来不可,因为有人在寻找他屁股下的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