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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不能。”

        指导员表示怀疑:“他如果不开口呢?”

        “如果不开口,”九爷说,“我教你一句有杀伤力的话。”

        “什么?”

        “你就说,我要把帮主调离九号房。”

        “你他妈的总是神神叨叨。”指导员踢了一下九爷的腿肚子,“罪犯都像你这样,哪还有我们的活路?回号房吧。”

        说是踢,其实指导员只是用脚尖轻轻碰了一下九爷的裤管。九爷弯下腰,一下一下拍打它,全然不理睬指导员的催促。

        走到九号房铁门口,九爷又提了一个令人费解的要求:

        “礼拜五给我送半只烤鸭来,要脆香型的那种。”

        指导员准备开锁的手停在半空,狐疑地瞪着九爷,九爷附在指导员耳边说:“帮主从今天开始绝食,今天周一吧,熬到周五,他就该开禁。”

        第55节:九号房(55)

        指导员唉声叹气,边开锁边骂“他妈的他妈的”,不懂骂的是九爷还是帮主。指导员推九爷进去,换了独眼出来。

        帮主的午饭不再分给别人,而是摆在面前任由它渐渐变冷,这样,全号房都明白了他要绝食。帮主不吃饭仍然引吭高歌,这种跟前摆一碗饭唱歌的样子给人以慷慨悲歌的印象。晚餐再不吃,帮主就唱不出歌了,只是吸溜着鼻水发呆。

        独眼晚饭后才回到九号房,自己的一碗饭吃完,帮主的冷饭也想吃了。

        “你吃了他的饭,他还叫绝食吗?”

        独眼被九爷的话吓了一跳,那碗冷饭很不情愿地放回原位。九爷又问:“都说了?”

        “都说了。”独眼用指甲剔剔牙缝的菜丝,说话有点含混,“早知道王苟去党校学习了,何必装哑巴?我这是领导面前放臭屁——”

        “怎么样?”

        “自己吓自己。”

        “说了好,争取搞个从宽。”

        独眼悲叹说:“我他妈的一个抗洪英雄沦为抢劫犯,还不如让洪水淹死得了。”

        九爷不以为然:“想死容易,随时都有机会。”

        “不一样,”独眼反驳说,“那时候死重于泰山,现在自杀轻于鸿毛。”

        小如哑然失笑:“你问问帮主,饿死自己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在九号房,对帮主的绝食深感不安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独眼。“饿死怎么办?”独眼每次这样问九爷,九爷都淡然一笑。独眼决定亲自出动劝说帮主:

        “你这是何苦,不是自作自受吗?身体弄垮了,活在世上还不是废人?”

        帮主说:“我要换房。”

        独眼说:“外面有没有女人在等你?就是出去了也不中用了。”

        帮主又说:“我要换房。”

        独眼不耐烦了:“不就叫你说一下我老婆的事,用得着绝食?操。”

        帮主还说:“我要换房。”

        独眼倏地站起来,踢了一脚死蛇似的帮主:“你是屎窖里的石头呀?我算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

        大家都笑了,因为帮主更像秀才,独眼才是兵。

        僵持到礼拜五,帮主开始两眼呆滞、牙关紧闭、四肢伸直。独眼和新娘像翻烙饼那样将他翻了个身,帮主柔软地就势趴在床板上,好像被抽去了骨架。

        “这样不行。”小如说,“压瘪了鸡巴可是世世代代的事。”

        昨天开账,新娘用钱单开了三碗大肉,肥墩墩的猪肉送进来的同时,小鸟还塞进来一个塑料袋,说是“九爷的”。

        打开塑料袋,浓烈的烤鸭香味扑鼻而来,九爷挑了一个腿,其他都交给小如。小如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九爷,九爷举起鸭腿在鼻子下嗅嗅,满脸是香味袭人的陶醉。小如一下就明白九爷的用意,招呼独眼、刀疤、新娘和帅哥靠向帮主头顶,把鸭头、鸭掌、鸭翅膀之类鸡零狗碎的分给他们。这时,独眼他们也领会了小如的意思,把没肉的骨头咬得喳喳响,连连赞叹“好香好香”“好吃好吃”。

        帮主的嘴唇动了几下,大家视而不见,继续谈论狗肉和白斩兔等海源名菜。小鸟在铁门外分饭了,小如接过刀疤抬来的饭大声宣布:

        “中午就吃烤鸭,今天的猪肉又肥又烂,留晚上吃吧。”

        这时,小如听到帮主轻声说:“水,我要水。”

        小如一个眼神,独眼端过茶杯,扶起帮主一口气喝了。歇了一会,帮主又小声说:“我要上厕所。”

        独眼和刀疤把帮主扶起来站稳,小如搂了一下帮主的腰,竟然像烤干的烟叶那样轻飘。两人架着帮主一步一步往厕所挪动,牵他蹲下后,小如招手让独眼和刀疤回来里间。小如十指撑开塑料袋,将鸭肉凑到交通鼻子底下,亲切地问:“想吃吗?”

        交通以为有诈,搂紧饭碗不敢看鸭肉,转而看小如的眼睛。小如的眼里清澈真诚,交通放下心来实话实说:“想。”

        “想吃就好。”小如翻过塑料袋,所有的鸭肉都倒在交通碗里,再抓两块用手纸包了,塞到交通手上说:

        “就说是你偷的。只要让帮主吃下这两块鸭肉,碗里的全归你。”

        交通扭起腰肢走向厕所,打开手纸,附在帮主耳边悄悄说:“偷来的。”

        帮主使劲伸长脖子,见大家都在里间吃午饭,突然向鸭肉咬去,连手纸也进了嘴。帮主就这样光屁股蹲着茅坑吃鸭肉,双手颤抖、慌不迭地,一眨眼工夫就吐出了纸浆和骨头。

        除了一点尿水,帮主什么也没屙出来。交通托他起立,帮他穿好裤子,扶他进了里间。然而帮主进不了里间,独眼和小如一高一矮笑眯眯地挡在门边,帮主的大脑长时间缺乏营养,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独眼掰开帮主的嘴,凑过鼻子嗅了一嗅。

        “果然有鸭肉味。”独眼的胳膊横在门框上说,“你是选择吐出来还是选择跟我们合作?”

        帮主并不答话,弯下腰钻过独眼的胳膊。

        小如大获全胜,笑吟吟地说,“沉默就是默认,默认就得写。好好写吧,把闵所长得罪王苟的前前后后写清楚。”

        第56节:九号房(56)

        20

        叶月拘押进看守所的那天晚上,正好是星期六,王苟去托儿所接儿子了。星期天是王苟的班,接过闵所长移交给他的《刑拘记录》,随手一翻,记录中夹了一张尚未归档的《劳动教养决定书》。这份由海源市劳动教养管理委员会下发的劳教书,让王苟的心情起了变化,就像结疤的伤口被人撕开,痛切的往事再次呈现在脑海中。

        劳教书首先是叶月的身份介绍,然后是简历,接着是“现查明叶月的违法事实如下:

        一年来,叶月、罗小敏等假美容厅之名,行卖淫留娼之实。叶月从医药公司下岗后,与两劳释放人员罗小敏合资开办佳丽人美容美发厅,从事女性美容美发经营活动。由于客源不足,法人代表罗小敏向工商部门申请,在原有美容美发厅的二楼增设男性美容按摩业务,并招收王述红等七名按摩小姐。从此,佳丽人美容美发厅为顾客提供色情服务,叶月和罗小敏先后还在合租的套房内留宿嫖客二十六人次,并收取嫖金五千余元。”

        劳教书最后说:

        “综上所述,叶月积极参与罗小敏的卖淫团伙活动从中渔利,严重扰乱社会治安。为维护社会治安秩序,教育本人,根据《劳动教养试行办法》之规定,决定对叶月收容劳动教养一年。

        如不服本决定,可在接到本决定书后15天内向本委申请复议。”

        王苟觉得自己的心跟这份劳教书牢牢系在一起了,每读一句就被扯痛一次。王苟读了一遍又一遍,想读出叶月的心情,劳教书当然没有写叶月的心情。王苟又翻到背后看看有什么,劳教书的纸背当然不会有什么。王苟有一股不可抑制的冲动想做点什么,但他心里清楚,除了一家人见见面自己并不能做什么。

        王苟锁好《刑拘记录》,从房间抱出儿子王小杰。

        帮主身穿“内役”制服,正在打扫大院里的落叶,老远就看到王苟怀抱一个孩子朝自己走来,孩子的小裤管有一只是空的。王苟让帮主接过孩子,打开一间提审室,往号房方向进去了。孩子瘦弱的程度令人惊讶,帮主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只病坏的野猫。

        提审室的内门打开,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满脸的惊魂未定,抚摸着水泥墩小心翼翼地坐下。女人一落坐就看到了帮主怀抱的孩子,“小杰,”女人轻声呼唤,“小杰,我是妈妈呀。”

        孩子犹豫了一会,才胆怯地叫一声:“妈妈。”

        女人注意到孩子的空裤管,不禁尖叫起来:“怎么了小杰,你的腿怎么了?”

        然而小孩趴在帮主肩头,不再与女人对视。

        王苟绕进提审室,耳闻目睹了这母子相见的一幕,心如刀割。在提审室,王苟与女人展开激烈的争执,帮主从争执中得知他们原先是夫妻关系;帮主还知道,正是这场争执,给叫叶月的女人埋下了祸根。王苟的话总是言简意赅:

        “残废了。”

        “儿子是你手上残废的,能怪我吗?”

        “贱货。”

        “我是贱货,是你逼我成贱货的,是你逼我离开儿子的。”

        “我没有。”

        “你以为我舍得自己的心头肉吗?你用冷脸赶我走,懂不懂?”

        “贪图享乐。”

        “我贪图享乐?可笑。吕崇军一穷二白,我贪图他什么啦?”

        王苟每一句像文件关键词那样简约的话语,叶月都能领会他的意思,因为他们曾经是多年的夫妻,包括王苟最后说的两个字:

        “鸡巴”。

        在帮主听来,这两个字是王苟脱口而出的谩骂,在叶月听来,王苟的全文是“你贪图享乐,贪图吕崇军牛高马大鸡巴结实。”

        “你这个流氓,不要脸的流氓。”

        王苟被憋得满脸通红,也被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是流氓,但我不嫖娼;你不是流氓,可是你做了鸡婆。”

        叶月拾起一只拖鞋,砸向王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