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千山看斜阳 > 33-40


                                            第三十三章他们在后半夜回到营地时,巡逻的两国士兵只看见他们衣饰整齐,各自骑在马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云深的随从一直强撑着在等他,并始终在火上烧着水。待他回来了,赶紧端了热水进来,要服侍他洗漱。

        宁觉非却让他自己去歇着,不用管了。

        云深待要反对,宁觉非却不由分说地将他的衣服脱下来,替他仔细清理了身体的里里外外,把云深弄得脸通红,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人在温暖的帐篷中相拥着睡了一个时辰,天便蒙蒙亮了。

        在其他人的眼里看来,第二天与第一天并不无同。

        宁觉非中午的时候仍然与荆无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在北蓟上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倒也神色自若,与荆无双、陆俨他们谈笑风生。

        云深的神色变得淡淡的,倒没有前一日的冰冷了。

        到了晚上,南楚的三千余双眼睛又瞧着宁觉非走进云深的帐篷。

        荆无双的脸色微变,却没有说什么。

        淳于朝借着随从的身份在他的帐中呆着,自帘缝中看着宁觉非撩开云深的帐帘进去,轻声问道:“你说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事?”

        荆无双看了他一眼,沉声说道:“王爷多虑了,觉非也曾与我同宿同食。”

        淳于朝便笑道:“我只是一问,也没多想什么。”

        荆无双的脸色却十分阴沉,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这一次晓行夜宿,速度不慢,路上也没有遇到过任何意外,十五日后便到了燕屏关外。

        宁觉非虽夜夜与云深同寝,却顾及到他白天要骑马,便没有再与他缠绵,只偶尔轻吻,行为间极其克制。

        云深知他体贴,嘴上不说什么,眼里却满是笑意。

        到了距燕屏关还有一百里地时,荆无双正式拜访了云深。

        虽说是两国使臣正式会谈,但因是白天,也没有架设帐篷,大家便站在地上,商谈起来。

        荆无双客气地对云深抱了抱拳,简明扼要地说道:“云大人,现在将到燕屏关,请大人将护送的队伍遣回,以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荆将军,贵国使团带了三千人进入我国。”云深微微一笑。“礼尚往来,我也带三千人去往临淄,其他人便驻扎于此,等我回来。”

        荆无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我带三千人马,是因为要护送给贵国的十万两白银和其他物品。云大人带那三千铁骑,却不知是所为何来?”

        云深淡淡地笑道:“你说是为何?难道我还能踏平临淄?”

        荆无双一听,顿时大怒:“住口,云深,你不要仗着口舌之利,有辱我国体面。”

        云深哈哈大笑,半晌方道:“好,我便听你的,你说我能带多少人进入贵国?”

        荆无双在心里略一合计,便道:“准你带三百人。”

        云深也不多言,便点头道:“好,我就只带三百,其他人全部等在此处。”

        荆无双看着他,眼中全是不放心,却碍于身份,不能失礼。他身旁的陆俨却按捺不住,质问道:“你放一万重兵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云深对他微微一笑:“没什么意思。这里是敝国土地,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向你们解释。”

        陆俨行伍出身,沉不住气,便要上前理论。荆无双一伸手便拦住了他。

        他看着好整以暇的云深,脸上也不露声色,只是礼貌地道:“云大人言之有理,我们悉听尊便。那么,有请云大人入关。”

        云深潇洒地对他抱拳还礼:“荆将军请。”

        他们两边针锋相对的时候,宁觉非自认为不便插手两国事务,便远远地走开了。虽看上去他们谈话的气氛似是剑拔弩张,但他知他们这时讨论的事情一定不是军事,而是外交,所以并不上前。

        云深转身去与领军的将军商议留守之事,荆无双便过来找他。

        “贤弟。”他微笑着,温和地说。“一会儿进了燕屏关,我就不往前去了。这儿有北蓟的一万铁骑,我实在是不放心,得守在这里。你也留下吧,也可到寨中多盘桓几日。”

        宁觉非笑着说道:“大哥,我先陪云深去临淄,然后再回来。”

        荆无双听他提到云深时语气如此亲热,心中一沉,随后又想到他是要去临淄,又是一喜,一时五味杂陈,半晌,方长叹了一声:“贤弟,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云深乃北蓟国师,一向诡计多端,别看他表面上温文尔雅,似乎知书识礼,其实骨子里仍然是蛮族中人。那些蛮族人大都是枭獍之心、豺狼之性。你的心地太过善良,只怕会为他所算,或者暗中加害,你可要多加小心。”

        宁觉非温和地点头:“多谢大哥关心,我知道了。”

        荆无双一直看着他,这时叹了口气:“贤弟,你太年轻了,真让人不放心。”

        宁觉非却只是笑:“大哥,你别把我当孩子,凭我的身手,至少自保是没有问题的。”

        荆无双听了,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是,我倒忘了你身怀绝技。”

        云深交代完毕,带着使团上了马,后面跟着北蓟的三百骑兵。虽只三百人,却个个衣甲鲜亮,高大剽悍,骑的尽都是好马,与南楚军实不可同日而语。

        他走到两人身旁,笑着看了宁觉非一眼,却礼貌地对荆无双说道:“荆将军,我们走吧。”

        荆无双便与宁觉非一起上马,与他们往燕屏关而来。

        这一耽搁的功夫,淳于朝已被荆无双先分兵护送进了关。他换好了王爷服饰,抢先等在关口,正色道:“云大人,本王奉旨迎接,欢迎贵国使团前来南楚。”

        云深下了马,对他抱拳,躬身一礼,客气地说:“醇王千里来迎,云深不敢当。”

        淳于朝也是礼仪周到:“哪里?云大人乃敝国贵宾,自当恭迎。”

        二人客气着,便一同进了关门。淳于朝亲切地陪着云深到了安排他们下榻的客栈,然后安排晚宴款待。

        宁觉非却不愿意搅在其中。荆无双一看他的神情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善解人意地要陆俨陪他回伏虎寨去瞧瞧,自己却不得不留下做陪客。

        刚到山脚,宁觉非便听到了欢呼声。

        寨中的男女老少已等在了那里,一见他便拥了上来。

        宁觉非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心情甚是舒畅,被一群孩子们拉扯着衣服,抱着胳膊地走上了山。

        寨中大开筵席,就如过年一般热闹。

        男人们豪爽地与他喝酒,女人们七嘴八舌地问他这两个月到哪儿去了,孩子们在地上打打闹闹,围着他坐着的桌子转圈,老人们慈祥地问长问短,从身子骨到亲事,问得十分琐碎。宁觉非很耐心地微笑着,一一作答,身子很好,亲事不急……

        忽然,那个叫毛毛的才十二岁的男孩子天真地问道:“宁叔叔,你怎么会在北蓟呢?他们是坏蛋呀,他们杀了我们好多人呢。”

        顿时,整个大厅静了下来,人人都看着他,似是都有此疑惑。

        宁觉非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颇有些头疼。

        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巴巴地要听他说话。

        宁觉非想了半天才道:“我以前没去过那里,只是想去瞧瞧,看看风景。”

        “哦。”孩子们便接受了这个解释,却又有了新问题。“那你是南楚人,他们怎么没有杀你?”

        宁觉非一愣,更加不知该从何说起。

        小虎子才九岁,仰着头很认真地问他:“我奶奶说北蓟人都是吃人恶魔,宁叔叔,他们怎么没吃你?”

        宁觉非知道寨中有不少人的亲人是死于北蓟的刀兵之下,一时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只得呷了口茶,轻声道:“他们也是人,他们不吃人的。”

        孩子们的问题都有了答案,便满意地接着玩了起来。

        然而,大人们的眼光却不一样。旁边的一位大婶问他:“觉非,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宁觉非转头对她一笑:“李婶,我要去临淄。”

        “哦。”大家听他是去都城,并不是再往北蓟,倒是都没有意见,只是连声说。“以后一定要常来看看。”

        气氛这才重新热闹起来。

        宁觉非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已是意兴阑珊。

        本来他打算在山上住一夜的,这时却吃完了饭便坚持着下了山,赶回了燕屏关。

        这一晚,他住在荆无双的将军府,却推说疲倦,早早地便单独睡下了。

        次日一早,荆无双去相送北蓟使团,宁觉非也骑着马与他一齐到了城的南门。

        云深见了他,笑着问道:“觉非,睡得好吗?”

        宁觉非微笑着点头:“很好。”

        云深一笑:“那就走吧。”

        淳于朝却上下打量了宁觉非一眼,不解地问道:“云大人,这位先生看形貌当是我南楚人,难道也是贵国使团中的成员吗?”

        云深对他解释道:“他是我国今年的金章勇士宁觉非,也是我的朋友,虽不是使团成员,却是要陪我去临淄的。”

        淳于朝温文尔雅地看向宁觉非,笑道:“原来竟是当日助我南楚大军在剑门关驱敌的宁壮士,欢迎你回来。”

        宁觉非看他们笑里藏刀地舌战,自己并不打算加入,闻言只是微一躬身,礼貌地道:“王爷言重了,宁某不过是一介草民,怎当得起王爷欢迎?”

        淳于朝却好脾气地笑道:“宁先生一进国门,便不是草民了,乃是我南楚的贵人。”

        “本就不是什么草民,觉非生性谦和而已。”云深在一边也是温和地笑着。“他是我北蓟的金章勇士,身份贵重,声名远扬,哪里是草民?”

        淳于朝恍然大悟:“哦,原来贵国今年的金章勇士,竟是被我南楚之人夺得,真是可喜可贺。”

        云深笑容可掬地道:“是啊,这说明我国皇帝贤明,引得四海来归,实是可喜可贺。”

        淳于朝啧啧称道:“云大人高瞻远瞩,强词夺理,令人钦佩。”

        云深连连赞叹:“醇王爷深谋远虑,巧言令色,让人叹服。”

        两人面带笑容,却是唇枪舌箭,偏又面不改色,一点也不气恼,都显得很有气度。

        宁觉非见他们都拿自己说事,偏偏自己还不好解释,而且人家两国高官举行“高峰论坛”,自己这一介草民还真是不便插言,便索性一言不发,面带微笑地洗耳恭听。

        淳于朝抬头看了看天色,对云深客气地道:“云大人,那我们这就上路吧。”

        “好。”云深点头。“醇王爷,请。”

        两人便策马同行,一齐出关。

        宁觉非跟在他们身后,正要出去,荆无双却叫道:“贤弟,你要多保重。”

        宁觉非对他一拱手:“大哥放心,你也多保重。”

        荆无双满脸忧虑,立马城门,目送着他们远去。

        为防备关外的万名北蓟铁骑突然发难,被荆无双带到北蓟去的那三千名士兵都留了下来,改由十名御前骁骑卫和醇王府中的数十名侍卫护送淳于朝前往临淄。

        他们的队伍明显缩小了规模,实是让人松了口气。

        一路上,淳于朝与云深指点山川风物,大大地较量了一番学问。他二人都是性喜读书之人,竟是无书不读,虽互相不断考较,却都未被对方难住,心中倒也暗自佩服。

        宁觉非看着沿途景色,脸上很是冷淡,一直不大说话,只云深偶尔回首对他微笑时,他会还以一笑。

        晚上,他们便住在官府驿站。为免人闲话,他总是与云深分房而睡。

        如此悠闲从容地走了十二天,他们来到了南楚的都城临淄。

        高大的灰色城墙首先映入眼帘,接着是城外一排排的杨柳,有许多不知名的树上开满了大朵大朵的鲜花,在阳光下姹紫嫣红,各式各样的人穿梭来去,显得十分热闹。

        宁觉非跟着队伍缓缓前行。他默默地看着这繁华依旧的景象,竟觉得恍如隔世。

        第三十四章

        临淄的南门是正门,这时早已清场,等着几个官员和大批侍卫,一看见他们,便一起迎了上来。

        淳于朝和云深都停住,随即翻身下马。

        其他人也都跟着下了马,瞧着他们。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须发花白的文臣,温文儒雅,却又不苟言笑,很有气度,这时对云深拱手一礼,沉稳地道:“国师大人远道而来,南楚幸何如之?本相在此有礼了。”

        跟在云深身后的副使秦欣立刻轻声说道:“云大人,这位是南楚左相孙明昶孙大人。“云深立刻以手抚胸,微一躬身,以北蓟大礼相还,笑道:“有劳左相大人久等,云深不胜荣幸。”

        孙明昶谦和地微笑着说:“早便听说北蓟国师云大人乃少年奇才,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哪里?哪里?”云深连声谦逊。“左相孙大人文采风流,早已名闻天下,多年辅弼朝政,治理国家,风度气质,都令云深倾慕。”

        这二人互相谦让着,那孙明昶身侧跟着的人却一直看着宁觉非。

        此人两鬓微白,龙行虎步,气势威猛,正是南楚的兵部尚书游玄之。

        宁觉非瞧了他一眼,淡漠地将眼光一一扫过他身旁身后的那些官员。除了那满脸堆笑的礼部尚书张于田外,他都没见过。

        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仿佛这两人他也不认识。此次来到临淄,他却与半年之前一样,仍是心静如水。难道债主还怕负债人吗?

        只不过,南楚此次也是万众一心要抹掉属于殷小楼的那件事,只认他是曾经帮助过南楚的南楚人宁觉非。

        孙明昶与云深的寒暄告一段落后,便立即被淳于朝引见给了宁觉非。

        “觉非,这位是左相孙大人。”淳于朝亲切地笑道。“他当日听说你在剑门关的英雄事迹后,便一心想见你,后来又听说你孤身入敌营,救出了被围困的景王爷和游将军,更是对你钦佩不已。孙大人,这位就是宁觉非先生,此次还在北蓟的赛马节上力压群雄,夺得金章呢。”

        孙明昶一听,又惊又喜,连忙拱手行礼,热情地道:“原来便是宁先生,久仰久仰。宁先生在剑门关和燕北七郡都曾相助我军抵御外侮,实令我朝中人感佩不已,使我南楚人心大振,老夫听说了宁先生的壮举之后,兴奋得几夜未睡,又赋诗数首,方能表达老夫对先生的敬慕于万一,先生今日来到临淄,实是我南楚万民之幸啊。”

        宁觉非看着这位古板方正的老先生,听着他热情洋溢的衷心赞颂,颇有些啼笑皆非,但却又不便太过不敬,到底也是一把年纪的老人家了,于是抱拳还礼,淡淡地道:“孙大人言重了,宁某不敢当。”

        这时候,游玄之凝重地上前来,对他抱拳为礼,庄重地道:“宁先生少年英雄,智勇双全,令游某十分佩服,却一直未得见到。先生在燕屏关外仗义相助,救回犬子和景王,游某实在是万分感激。今日终于得见先生,实是三生有幸。”

        云深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旁看他们跟宁觉非礼尚往来,神情间轻松自如。秦欣在他身侧轻声道:“这位便是南楚的兵部尚书游玄之。”

        云深上下打量着那位南楚名将,缓缓点了点头。

        宁觉非的神情却又更冷了一分,但仍是拱手还礼,淡然道:“区区微劳,何足挂齿?游大人不必多礼。”

        游玄之还待要说什么,那曾经挨过宁觉非一掌的张于田已经急急地走了上来,和蔼可亲地笑道:“是啊是啊,宁先生此次前来,大家日后同朝为官,自是不须多礼。”

        宁觉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宁某生性疏懒,不愿为官,今日来临淄,仍是平民,请各位大人不必花心思在宁某身上。”

        几位大人一听,都是一愣。淳于朝却是神色不变,哈哈笑道:“觉非别恼,他们也只是太过倾慕于你,乍一见到,一时失了矜持而已。好了,来日方长,还是请云大人入城吧。”

        张于田立刻道:“对对对,云大人,请。云大人且先至国宾馆歇息,晚上太子殿下在府中设宴,款待北蓟使团……”边说,他边陪着云深从正门进入了临淄。

        淳于朝和游玄之却都落在了后面,没去陪北蓟使团,而是守着宁觉非。

        淳于朝微笑着说:“觉非,你去我府里住吧,客店里诸事都不方便,也没个贴心的人侍候。”

        游玄之的脸上也有了几分客气的笑意:“是啊,要不就在我府上暂时屈就几日。敝府虽是简陋,总比客店强点。”

        宁觉非淡然一笑:“宁某闲云野鹤,性喜自由,还是下榻客店吧,就不打扰二位了。”

        淳于朝却道:“觉非此说有些不当,你在蓟都时不就一直住在国师府?”

        宁觉非不看他们,冷淡地说:“云深是我朋友。”

        淳于朝立刻问道:“难道我就不是觉非的朋友吗?”

        宁觉非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王爷身份贵重,宁某不敢高攀。”

        “什么高攀低攀的?”淳于朝不以为然。“觉非,我待你之心,可昭日月,从见你的第一眼直到如今,我可从没变过。”

        宁觉非一听,觉得他这话甚是难以辩驳,略想了想,方才笑道:“醇王爷,你之待我,当我是个人来尊重,我之待你,也十分尊重,并且敬你那王爷的身份。不过,俗语有云,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请王爷不要强人所难。”

        淳于朝听了,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镇定下来,笑着点头:“好好好,我不难为你就是。那觉非是要与北蓟使团住在一起了?”

        宁觉非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

        “那好啊,我带你去国宾馆。”淳于朝又变得笑逐颜开了。“不过,觉非,今晚我在府中为你接风洗尘,你总要赏这个脸吧?”

        宁觉非迟疑了片刻,便道:“王爷心意,宁某心领,至于宴席款待之举,我看就不必了。”

        淳于朝到底年轻,只怕是生平第一次被人拒绝,登时有点下不了台,面露尴尬之色。

        游玄之马上在一旁解围:“醇王爷,宁先生今日刚到,多半是有些乏了,不妨等宁先生今天歇息好了,明日再说。”

        淳于朝一听,立刻连连点头:“好,觉非,那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好不容易,宁觉非到了云深下榻的国宾馆,然后又把唠唠叨叨的淳于朝打发走,这才安静下来。

        这次却是单独给他安排了一个小院,院中有个小小的池塘,上面全是绿色的荷叶覆盖,有数朵莲花盛开,景色十分美丽。

        云深完了礼节,送走了孙明昶和张于田后,便过来看他,笑道:“觉非,他们给你的待遇可真是高啊,与我一样呢。”

        宁觉非正站在池边看着红白相见的荷花,这时抬头看向他,微微摇了摇头:“我哪里会看重这些?”

        云深笑得很开心:“他们能给的,也无非是这些。我看他们对你,是志在必得。”

        宁觉非失笑:“云深,我来临淄,根本与他们无关。我看你倒是要担心你自己。”

        云深走到他身边,瞧了一眼池中的莲花,轻叹道:“南楚山川秀丽,物产丰富,工艺机械,园林建筑,无不巧夺天工,不知何时我北蓟才有如此繁华锦绣?”

        宁觉非安慰道:“事在人为,北蓟有你这样的良相,我看那一天也快来了。”

        云深听了,眉目先自舒展开来。半晌,他方问道:“我今晚去淳于乾那里赴宴,你呢?去不去?”

        宁觉非摇了摇头:“那是国宴吧?我就不去了。”

        云深凝目看了他片刻,笑道:“那你晚上就好好歇歇。”

        宁觉非哑然失笑:“怎么每个人都吩咐我好好休息,我又不是纸做的。你放心去吧,自己当心点。”

        云深点了点头:“你放心,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非常清楚。”

        宁觉非“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便道:“时辰差不多了。”

        云深一笑:“好,我去更衣。”说着,便即离去。

        宁觉非拒绝了丫鬟的侍候,安安静静地在自己房间里吃了晚饭。大概是有特别关照,给他送来的菜式极为丰富,而且非常精致。他一个人慢悠悠地吃着,看着夕阳渐渐昏黄,暮色缓缓起来。

        院子里非常安静,只听见啾啾鸟鸣,别有一番风情。

        待到丫鬟过来将碗碟收走,他倚在池边的树上,瞧着夜色降临,华灯初上,前尘往事,尽上心头。

        他转身进屋,换了身铁灰色的长衫,带上刀,便出了国宾馆的大门。

        刚走了几步,他便敏锐地察觉有人跟踪自己。

        其实便是在蓟都,他也知有人随时会注意着自己的行踪,只是心里坦荡无私,也理解别人的做法,到底自己身份不明,敌友未分,自然应该密切注视。在这里也是一样,他也不会因此而特别憎恶谁。不过,这次他出门去的地方,却不打算让对方知道,于是便加快了脚步。

        国宾馆在内城,闲杂人等进不来,还比较冷清,他只是急步前行,并未采取行动。

        一到外城,喧哗的声音和缤纷的色彩便扑面而来。

        临淄的夜晚,总是热热闹闹的,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穿梭来去。宁觉非身穿的衣服色彩黯淡,很容易隐在昏暗的街道上。

        他三晃两晃,再来数个急转弯,便甩掉了身后的“尾巴”。他笑了笑,这才从容地往前走去。

        越接近目的地,笙歌艳曲便越是清晰,各种各样的香气飘荡在空气里,再加上两旁的彩灯映衬,将一整条长街烘托得十分侈靡诱人。

        各家楼门前,守着各式各样的人物,或是咨客,或是老鸨,或是妆扮得艳丽的姑娘,或是妩媚的小官,都在使尽手段邀约着客人。

        宁觉非长相俊美,气质干净,又十分年轻,自己也知道,一旦出现在那条街上,立刻便会成为所有人注视的对象。他很快绕过那条花街,一直走到翠云楼后面的流花湖边,隐在黑暗的树丛中,这才放眼望去。

        那座雕梁画栋的彩楼仍然灯火通明,各个房间的窗户大开着,显露出里面不同的装饰,或华丽,或清雅,也不过是投客人所好,让他们宾至如归而已。

        宁觉非冷冷地瞧着那里,却有些纳闷。以淳于乾的心性手段,只怕早就将里面所有见过他的人一并杀了灭口,从江从鸾到那些小倌,包括护院之人,只怕是一姐也不会幸免,然后再放一把火将那里烧成白地,装作是意外,就此将那段往事抹得干干净净。

        却为何还会留着那里?

        他才不信是淳于朝说的什么“一时事忙,不及料理”,淳于乾如此做法,一定别有用心。

        却是什么用意呢?他苦苦思索着。

        左右无事,他便敏捷地爬上大树,靠在树丫间,悠闲地等着时间过去。

        直到后半夜,那楼里已是客人各安其位,小官们也各自在房中侍候,楼中安静下来。

        宁觉非下了树,轻车熟路地翻过翠云楼的后墙,悄无声息地潜到江从鸾的窗下。

        已是初夏时节,窗房大大敞开着,里面有人说话,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出来。

        “我告诉你,自今儿起,你可打好了精神。若是有个长得很俊俏的年轻公子要来闹事,或是砸店,或是放火将这楼烧了,你通通得由着他,顺着他,绝不许拦。”那声音十分严厉阴狠。“便是要打要杀,你也得任他把火气发完。”

        另一个声音软软地笑着:“七爷,这个你放心,我马上便吩咐下去,一定不会坏您老人家的事。”

        宁觉非微微一怔,听这声音十分陌生,却不是江从鸾。

        那人“嗯”了一声,语气和缓了些:“对了,以前的那些小子们,你都处理干净了吧?”

        那个总是带着笑的声音回道:“你放心,早就办得妥妥当当了。”

        那人道:“这就好,千万不能出一点纰漏,否则你我小命不保。”

        那人温温软软地说:“七爷,你放心,若是那公子来了,保证看不出任何破绽。我与那江从鸾本就长得有些象,我说是他弟弟,保证他没个不信的。这楼里过去的人一个都没有了,他要砸店还是烧房子泄愤,又或要打要骂,我都一定会由着他的性子,保证哄得他高兴,便是有天大的怒气,也都烟消云散了。”听着他连笑带说,便不看人,已是觉得分外妖娆。

        那人终于笑了起来:“你这小妖精,还真是可人。”

        “七爷……”

        接下去,二人便越来越是情热。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宁觉非也不打算再听下去,便离开了那里,越墙而出。

        他在城里绕了半圈,然后才不再隐藏行踪,大大方方地进了内城,回了国宾馆。

        他住的小院里虽是安静依然,但房里却有一点烛火。

        他站在院门前,看着亮着灯的房间,凝神感觉了一会儿,这才放心地上前去,推开了门。

        云深正坐在桌前,就着烛火看书。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微笑道:“觉非,你回来啦?”

        第三十五章

        宁觉非看着云深那温润的笑脸,上前去将他紧紧拥住。他抱得那样紧,以致于身体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云深有些诧异,在他耳边轻声问道:“怎么了?”

        宁觉非无法告诉他,他感到非常寂寞,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多出一世来,多了这一世生命,却又该拿来干什么?若是暂时没想明白,是不是索性踏踏实实先过着?

        他紧紧地抱着云深,半晌才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云深立刻答道:“大概要呆十天。”

        “嗯。”宁觉非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关切地说。“你要当心。”

        云深放下书,抬手圈住了他的腰,轻笑道:“你也一样。”

        宁觉非心里如潮般狂涌的那种异样感觉这时才稍稍缓和了下来。他抬起身来,温和地笑道:“天太晚了,快点睡吧。”

        云深答应了一声,起身脱去外衣,却睡到了他的床上。

        这是一张雕花大床,锦被床单皆是丝织,十分舒适柔软。

        宁觉非见云深今日主动留下,微微一怔,便笑了起来。他吹熄蜡烛,也过去躺了下来。

        云深侧过身,伸手抱住了他。对云深来说,这便算是在性事上的主动了吧。宁觉非笑着,用手圈住他的肩,亲了亲他,很轻地道:“睡吧,在临淄的时候不能做,要随时应变。”

        云深听到“做”字,陡地红了脸,随即听到“随时应变”四字,立刻便冷静下来。他微微一笑,“嗯”了一声,便靠着宁觉非睡去。

        这时已是黎明时分,院外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有人推了推被他闩住的门,随即又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隐隐有轻柔的女性声音响起。

        “公子还没起来?”

        “是,还没有。”

        “哦,那就让他多歇一会儿。”

        “是。”

        当第一声响起时,宁觉非便睁开了眼睛。他躺在床上没动,只是凝神倾听着。待声音又渐渐消失在院外,这才重新闭上眼休息。

        等到天光大亮,云深睡醒过来。宁觉非一直抱着他,灼热的体温令他竟有微微冒汗的感觉,不由得轻轻挪开了一点,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一张完美无暇的少年的脸,睡着时特别地安静。

        其实,这个漂亮的少年虽然让总觉得象一只猎豹,仿佛游荡在山林原野,却随时准备出击,但他整个人又一直给人非常安静的感觉。在他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任何欲望的痕迹。以他的容貌、身手,若是想要功名利禄实是唾手可得,可他却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美女、金钱、权势,在他眼里,仿佛都只是身外之物而已,包括国家、疆界,在他心中,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一般。那种种诱惑,都不能羁绊住他,却只情义二字,又令他十分在乎。

        真是一个十分奇特的人。

        这样的人,云深过去从未见过,也有那传说中的世外高人或许能够做到,可他不过是一个刚及弱冠的少年而已。

        云深轻抚面前的脸,柔若鸿毛般,手指缓缓滑过他的蜜色肌肤,感受着脸颊、鼻梁、嘴唇、下巴的线条。

        宁觉非静静地睁开眼睛,看向他,眼里闪动着一抹愉快的笑意。

        云深的嘴角向上一扬,也笑了起来。

        “我该走了。”他温和地道。“今天要进宫,将回送给南楚皇帝的礼物呈上去。”

        宁觉非点了点头,松开了手。

        云深下了床,将外衣披上,便去开门,打算回自己的院子更衣。刚刚拉开门闩,便有人鲁莽地撞了进来。

        “觉非,觉非,你起来啦?”那人欢喜地叫着,猛地推开了门。“我来看你……”

        云深迎面撞上一个小孩子,不由得退开了两步。定睛一看,眼前这人头戴玉冠,身穿锦衣,眉眼清秀,稚气未脱,却与淳于朝有三分相像。

        那孩子一看面前的人不是宁觉非,也是一怔,立刻很不客气地问道:“你是何人?”

        云深却也不恼,只是反问道:“你乱闯别人的房间,又是何人?”

        “这明明是觉非的房间,你到底是谁?”那孩子不耐烦起来。

        宁觉非已从床上坐起身,这时沉声喝道:“景王爷,请你控制你自己。”

        云深一听宁觉非对此人的态度很是不善,便即笑了起来:“哦,原来是景王殿下,失敬失敬。”

        淳于翰看宁觉非穿着中衣坐在床上,云深也只是披了件外衣站在地上,情形暧昧无比,登时心里很不是滋味,瞪着这个让他觉得很讨厌的陌生人,质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云深笑容可掬地看着他,温和地说:“我是北蓟国师云深。景王爷,当日在燕屏关外,我们可是很有诚意,想请你到蓟都来做客的,可惜觉非不愿意,这便放过了你。下次可别这么鲁莽了,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宁觉非。”说着,他朗笑出声,潇洒地走出门去。

        “你……”淳于翰大怒,心里却知南楚此时并不敢得罪北蓟,只得强忍住,瞪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这才跑到宁觉非床前。

        宁觉非瞧着眼前的这位小王爷,却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人跟现代的某些所谓“太子党”的脾气性格可真是像了个十足十,他一向懒得跟那种人罗嗦,可是这人却粘人得紧,甩都甩不掉。

        想着,淳于翰已经爬上床来,坐在他面前。他瞧着宁觉非,一张小脸笑逐颜开:“觉非,你回来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宁觉非淡淡地说:“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你有什么可高兴的?”

        淳于翰自动忽略了他的冷淡,一股劲儿地说:“我不管,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父皇母妃都想见见你呢。”

        “我不去。”宁觉非很干脆地谢绝,随即一跃下床,便去洗漱更衣。

        淳于翰却跟前跟后,认真地说:“你为什么不去?我父皇母妃只是想感谢你,还有许多好东西要赏赐给你,你不用怕。”

        宁觉非一听,真是啼笑皆非,转眼看了一下淳于翰兴奋的笑脸,忽然心里一动,笑道:“我一生不会向人下跪磕头,所以进宫什么的就免了吧。你要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出去逛逛。”

        淳于翰自是连连点头:“我当然愿意。觉非,我一直都喜欢你,你是知道的。”说到最后,他变得很认真。

        宁觉非却不理会他这句话,只是飞快地换好衣服,将头发随便一扎,便带上门,走了出去。

        淳于翰很是开心,跟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向他介绍着皇城景观。

        宁觉非大摇大摆地四处瞧了瞧,将地形和南楚守卫的大致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

        很快便到了中午时分,淳于翰累得再也走不动了,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觉非,我好累,你饿不饿?”

        宁觉非这才觉出了饥渴,于是和蔼地笑道:“是啊,该吃饭了。那你回去吧,我也回宾馆了。”

        “不不不。”淳于翰抱住他的胳膊不撒手。“你跟我一起,到我府里去吃。”

        宁觉非瞧着他那模样,眼珠一转,便爽朗地笑道:“好好好,你先放开,便去你府上。”

        淳于翰高兴地跳了起来,欢呼着放开他的胳膊,却改而拉住了他的手,便往一旁急步走去。

        宁觉非淡淡地笑着,心里却在想,不知一直跟着他们的那些人这时会不会发急。

        景王府占地广阔,规模宏大,与他几个兄长的府第不相上下,从正门走到正厅便用了一刻钟的功夫。

        自他们刚刚出现在街口,眼尖的侍卫仆从便已经一拥而上,一迭声地问着安,侍候着他们往里走去。

        在正厅坐下,淳于翰吩咐立即开饭,对管家说:“觉非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去厨下好好叮嘱他们,尽管把拿手的好菜给我做上来,若稍有差池,小心他们的狗命。”

        “是是。”管家连声应着,立刻就要出去。

        宁觉非一听便皱起了眉,喝道:“回来。”

        那个躬着身刚要出门的管家立即停了步子,回过头来低头请示:“不知先生还有何吩咐?”

        “四菜一汤便可,不拘什么都行,不准威胁,厨子也是人。”

        淳于翰却不以为然:“觉非,你跟他们客气什么?他们不过是奴才而已。”

        宁觉非脸一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就要走。

        淳于翰腾地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拉住了他,连声道:“好好好,觉非,都听你的。”

        宁觉非手腕一转,便脱开了他的手,只是冷眼瞧着他。

        淳于翰便看向管家:“按觉非的吩咐办。”

        管家立刻低头称“是”,躬身急步退了出去。

        宁觉非这才重新坐下,说道:“景王,请坐。”

        淳于翰恍如不觉,半晌才“哦”了一声,退了回去。

        宁觉非游目四顾,似是在瞧四壁的字画,嘴里随口问道:“听说大皇子做了太子了?”

        淳于翰只顾痴痴地瞧着他,听他一问,便即答道:“是啊,父皇过几个月便传位于他。”

        “原来的太子呢?”

        淳于翰略有些不安,但随即便说:“我二哥图谋不轨,愧对父皇,已自尽了。四哥也是一样……”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宁觉非笑了笑,便没再问。

        淳于翰看着他,嗫嚅道:“觉非,他们都死了,你就不要生气了吧。”

        宁觉非一听,却转眼看向他。

        淳于翰瞧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向自己一扫,不由得心里一热,接着脸上一红,小声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可没……可没……欺负过你,那一次……那一次……也不是我……是四哥送你来的……我那次是……第一次……什么都……不明白……”他语无伦次,越描越黑,脸不由得涨得通红。

        宁觉非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却一言不发。

        淳于翰说着说着,忽然猛醒:“对不起,觉非,我说错了。你是觉非,不是那……那……那个人,我们没有……没有……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宁觉非嘴角一牵,有些讥讽地笑了起来,心道淳于乾怎么没好好训练一下这位纯洁无知的小弟?

        淳于翰看着他脸上的一丝笑,终于鼓起了勇气,天真地说道:“觉非,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们以后都在一起好不好?”

        宁觉非轻笑道:“你父皇母妃会同意吗?还有你那太子皇兄,会答应吗?”

        淳于翰闻言一怔,不由得低下了头,只是片刻,便坚决地抬起头道:“他们若不答应,我便跟了你去。”

        宁觉非一听,倒是一愣,这才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笑着摇头:“王爷金枝玉叶,哪里吃得了流浪江湖的苦?不过是句戏言罢了。”

        淳于翰却很认真:“我不怕苦。不过,觉非,你留下来好不好?父皇要封你为王,对你岂不是好事?你也不必再在江湖上吃苦了。”

        宁觉非轻笑:“在朝廷为官,对我来说,才叫作苦。”

        “为什么?”淳于翰不解。“人人都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世上多少人寒窗苦读,也不过是想金榜题名,升官发财。你若得父皇封公封侯,便居于万人之上,只有甜,哪来苦?”

        宁觉非笑了笑,却转开了话题:“朝廷现在大换血,是打算发奋图强了吗?”

        淳于翰一听这话,立刻兴奋起来:“是啊,大皇兄做了太子之后,便雷厉风行,整顿朝纲,举国上下都欢欣鼓舞呢。觉非,你留下来,正可以大展鸿图。”

        宁觉非却看向了门外,冷淡地道:“这事容后再说吧。”

        淳于翰顺着他的眼光也看着外面的天色,忽然恨恨地骂道:“这帮奴才,怎么还不上菜?想饿死我么?”

        旁边站着侍候的两个丫鬟立刻道:“王爷息怒,奴婢马上去传。”

        正在这时,管家已带着几个提着食盒的仆妇进来,快手快脚地在偏厅摆放起来。

        淳于翰这才高兴了,起身过去拉宁觉非:“走,我们去吃饭。你也饿坏了吧?”

        “还好。”宁觉非淡淡地避过了他的手,从容地走了过去。

        桌上放着八菜一汤,却是燕鲍刺参,一样不少,式式精美绝伦,色香味型器,样样妙不可言,确实彰显王家气派。

        宁觉非没说什么,只是背靠窗户,正对着门,坐了下来。

        淳于翰却似乎觉得大失面子:“觉非不是说只要四道菜吗?怎么多了四个?你们好大的狗胆,竟敢自作主张。”

        那管家却低头说道:“是是是,本来只准备了四个,但王爷又来了客人,便吩咐再加四道菜。”

        “什么客人?我怎么不知道?”淳于翰大发雷霆。

        宁觉非却一言不发,抬眼瞧向门口。

        淳于乾身穿二龙戏珠金丝袍,头戴八龙百宝紫云冠,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第三十六章宁觉非始终没有开口,眼里不露丝毫情绪,仿佛与此人毫不相干。

        淳于翰这时已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淳于乾,一时有些尴尬,随即便高兴地招呼道:“大哥,你也来啦?吃饭了没有?要不一起吧,觉非也在这里呢。”

        他说得期期艾艾,淳于乾却仿若未闻,只是沉稳地迈步进来,在宁觉非对面坐下。

        这时桌上的杯盘碗盏都已放好,淳于乾喧宾夺主,将手一挥,管家立刻会意,连忙带着仆妇退了出去。

        淳于翰看着淳于乾,也坐了下去,一时却没有动弹。

        宁觉非轻松地拿起了筷子,转头对淳于翰笑道:“景王爷,你是主人,你不动筷,我可不便先吃。”

        淳于翰嗤地笑了起来,看了一眼淳于乾,见他并无不快之意,便先举筷,随便夹了点菜吃了,热情地道:“觉非,你尝尝,我府里这些厨子的手艺如何?大哥,你也吃点。”

        淳于乾便也拿起了筷子。

        宁觉非不紧不慢地吃着,只偶尔对淳于翰“这菜怎么样”的询问报之以“不错”,然后便是沉默。

        淳于翰觉得自己这顿饭吃得颇为辛苦,本来一心要跟宁觉非诉说衷肠的,却被大哥跑来搅了场。他对这个大哥一向敬服,又曾被他告诫,自是不敢多说。

        不动声色地吃完饭,淳于乾从容不迫地与宁觉非回到正厅,然后才道:“五弟,你先去歇着,我与宁先生有话要说。”

        淳于翰颇为不愿,看了看宁觉非,又看了看淳于乾,半天没动地方。

        淳于乾对他微微一笑:“五弟,你与觉非若无要紧事,不妨稍后慢慢再谈。”

        这话仿佛是他同意淳于翰与宁觉非交往了一般,淳于翰顿时大喜,答应了一声,便喜气洋洋地走出门去。

        淳于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轻咳一声。

        宁觉非坐在一旁,神情淡淡地,始终不动声色。

        淳于乾终于瞧向了他,温和地道:“宁先生,三月之期已过,当日先生要求之事,本王今已做到,还望先生信守诺言。”

        宁觉非平淡地说:“是啊,三月之期已过,武王只是太子,并未登基,成为皇上。”

        淳于乾心平气和地指出:“实质上是一样的。现在由我临朝监国,所有朝政事务,均由我一手处理。父皇已不理政事,颐养天年,定下半年后即禅位于我。”

        宁觉非只是淡然一笑:“然而太子殿下现在仍是太子殿下,并不是皇上。宁觉非现在也同样仍然是宁觉非,而不必入朝为官。”

        淳于乾冷静地看着他:“真的只是宁觉非吗?”他脸上一直是平静如水,隐隐间却有着无比的威严。皇权在他身上,已赋予他更多的威势,却不再有过去的顾忌。

        宁觉非仍然微笑,晶亮的双眸直看向他:“当然,难道太子殿下有何疑惑?”

        淳于乾稳稳地说道:“先生若坚持做局外人,便应与北蓟划清界限。”

        宁觉非沉沉地笑着:“若是躲不过,我会做下棋的人,却不会当棋子。”

        “观棋不语真君子。”淳于乾目光如电,逼视着宁觉非。“本王费尽心血,付出如此代价,为先生入仕铺平道路,其中诚意之殷之切,有目共睹,已足以感动天下贤能。若先生执意不愿为官,我也并不相强,便只请先生袖手旁观。本王今日再三退让,还望先生三思。”

        “请太子殿下放心,我定会再三考虑,做出决定。”宁觉非笑意渐浓,肯定地道。“落子无悔大丈夫。”

        “好。还望先生莫要辜负我一片心意。”淳于乾面色稍霁,笑道。“我便静候佳音。”

        宁觉非笑了笑,忽然问道:“江从鸾还在翠云楼吧?”

        淳于乾微微一怔,便漫不经心地笑道:“先生若是要做下棋的人,便得勇于弃子,不能有妇人之仁。历来拖泥带水、瞻前顾后的人,都是输家。”

        宁觉非听了,不由得大笑:“说得好。太子殿下,若能与你对上一局,一定非常过瘾。”

        淳于乾笑容可掬地道:“那小王一定甘拜下风。”

        “太子殿下过谦了。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淳于乾脸色一正,对他一拱手:“宁先生,小王自有雄心壮志,还望先生不弃,相助左右,小王便如虎添翼,再不惧胡人威胁,从此南楚百姓安居乐业,先生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了一遭。如今先生大名已传遍南楚,令国人无不欢欣鼓舞,若先生肯辅佐小王,实为南楚万千黎民之幸。”

        宁觉非听他滔滔不绝地说完,这才淡淡地说:“太子殿下和满朝文武的诚意,觉非都已领教了,也十分感佩。不过,兹事体大,我需得再三考虑,方能决定。”

        淳于乾立刻点头:“好,便请先生三思。”说着,他放下茶碗,站起身来。

        宁觉非知他要走,却坐着没动。

        淳于乾上前两步,深深地看着他。

        宁觉非漠然不动。

        淳于乾忽然轻声说道:“觉非,我一直惦记着你。”

        宁觉非静静地看着他,缓缓地道:“多谢太子惦记。”

        淳于乾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过去之事,纯属误会。有圣贤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本王无心之失,今已全力弥补,觉非便不要再责怪了吧?待你与本王相处一些时日,自然明白本王是怎样的人。”

        宁觉非转过了视线,不再看他,冷淡地说:“不论有心无心,过去种种,你不是都已将之埋葬了吗?”

        “是的。”淳于乾胸有成竹地一笑。“确实已全部埋葬,自此我永远不再提起。觉非,你先歇着,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宁觉非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出了厅门,大步流星地走在林荫道上,笔直地向大门而去。那身姿,那动作,全都是一切尽在手中掌握的坚定。

        他走后不久,淳于翰便跑了回来。正在高兴,淳于朝却带着一帮年轻的文臣武将涌进府中,将宁觉非热情地团团围住。淳于翰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宁觉非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却能够感觉到他们内心的激情和雄心。他安静地凝神听着他们谈笑风生,感觉到他们的言语之间对西武和北蓟并无畏惧之心,反而跃跃欲试。他听出这些人全都是新贵,初出茅庐,不惧猛虎,对自己却是单纯的满怀敬佩,还有即将同朝为官的兴奋。

        有一位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将问他:“宁公子,听说你这次是跟着北蓟使团一起来的,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

        宁觉非不想多说,只淡淡地笑道:“顺路。”

        其他人便恍然大悟,有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兴致勃勃地道:“听说宁先生这次在北蓟的赛马节上勇夺金章,真是大长我南楚志气啊。”

        大家正在喝采,却忽听有人嘀咕:“怎么我听说他一直住在北蓟的国师府?”

        “你在胡说些什么?”立即有人喝止他。“北蓟虽然势大,宁公子却不是趋炎附势之徒。”

        宁觉非只做没听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却不怎么说话。

        直闹到晚上,景王府中大开宴席,这些血气方刚的文武大臣们酒过三巡,便即高谈阔论起来,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却也是表达出了同仇敌忾,要反击北蓟的意思。有人提起今日早朝,北蓟使臣云深在朝堂之上趾高气扬的样子,心下大是不忿。

        宁觉非略饮了两杯,便坚决推辞了他们的劝酒,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菜,不时地笑一笑。

        淳于朝看着他那样子,似乎是在努力融入这样的气氛,不由得心下欢喜。

        淳于翰见他不再冷若冰霜,神情之间甚是和蔼,也是大喜过望。

        直到掌灯时分,众人才纷纷告辞。

        宁觉非等他们走了,便站起身来,温和地说:“我也要回去了。”

        淳于翰立刻拦住他:“不,觉非,你今天就住在这里,别走了。”

        淳于朝看了弟弟一眼,便也跟着劝道:“是啊,觉非,咱们还有好多话没说呢,不如你今晚就不要走了。”

        宁觉非却摇头笑道:“王府规矩多,我可不习惯。”

        淳于翰马上嚷嚷着:“我可没什么规矩,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宁觉非却已往外走去:“景王爷,你明天再过来玩吧。”

        两人见他去意已决,也不敢硬拦,只得跟在后面,将他送至国宾馆。

        这晚,还是云深等在他的房间里,看着他推门进来,不由得笑道:“看来你倒是宾至如归。”

        宁觉非却觉得好笑:“什么宾至如归?被缠得厉害,头疼得很。左右无事,我也看看这里的情况如何。”

        云深放下了书,凝神看着他:“怎么样呢?”

        宁觉非走到他面前,轻声地道:“你不该来临淄。”

        云深出神了片刻,长叹一声:“淳于乾人中之龙,真是厉害。短短数月之间,便将朝廷换了个模样。这次他做张做智,派人万里迎你,礼贤下士之名从此达于天下,各地贤能纷纷前来报效,实是棋高一招,一石三鸟。他大概惟一没料到的便是我敢冒险前来出使,这却是我料错了他,算是落了下风。不过,我谅他也不敢贸然在南楚境内动我,否则北蓟大军压境,他也吃不消。那淳于乾虽然开始励精图治,现在却也不过内乱刚止,还是休养生息要紧。”

        宁觉非走到另一边坐下,微笑道:“你若不来,我也不会来的,也就免了这么些麻烦。”

        云深却道:“无论是什么,总要面对的吧?一味逃避总不是事。你这次回来,把什么都料理清楚了,岂不是好?”

        宁觉非知他误会了自己是因情受挫,故而不愿回来,却也不便解释,转而问道:“我们的马,都没问题吧?”

        “没问题。”云深立刻道。“他们分批轮流守在马厩,寸步不离。”

        “那就好。”blzyzz云深想着,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们一开始还想把我们使团与三百护卫分开,说什么住不下。我一力坚持,说是若住不下,我便和他们一起到城外搭帐篷,他们才算是放弃了这意图。南楚这些文臣的忍功和缠功实在是一流。”

        “虽如此,到底今时不同往日。淳于乾不是肯忍辱偷安之人。”宁觉非轻叹。“现在南楚众志成城,我劝你还是及早离开为好。”

        云深便道:“好,听你的。本来留这里十天,也不过是到处拜访一下有关大臣,尽尽礼节。既如此,咱们三天后就启程离开。”

        宁觉非这才点了点头:“你昨夜睡得很少,今天早点睡吧。”

        云深听了,起身便要离开。

        宁觉非却叫住了他:“云深,别走。就住在这儿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云深站在当地,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便笑了起来:“好。”

        午夜,国宾馆中忽然响起了三声鸟叫,停了一停,又响了两声,再停一下,又响了两声,然后便消失了。初夏时节,这里本就是鸟语花香,这几声鸟鸣虽说在静夜里显得特别清脆,却并不引人注意。更深夜重,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传得很远,有些飘渺难辨,若不是有心人,乍一听是很难分辨出发出声音的确切地址的。

        鸟鸣声一停,睡在外侧的云深便睁开了眼。他小心地将宁觉非圈抱着他的手挪开,悄悄起身出了门。

        门刚一关上,宁觉非便轻巧地翻身下地,隐在窗边观察了一会儿,却没看到院里有人。他犹豫了一会儿,不欲刺探云深的行动,便上床去继续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有人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他的房门。

        37宁觉非先还以为是云深,但那人只走进了两步,他便知道不是,虽然来人的动作已尽量轻悄,但他严格训练的耳力却敏锐地听出,这人绝不是云深,也不是北蓟的任何人,更不是宾馆里的婢仆。

        心念电闪之间,他决定以静制动,于是仍然装睡,双眼睁开了一条缝,看着来人。

        今夜没有月亮,但星光灿烂,淡淡的微光从窗外透进来,以足以让他看清屋里的动静。

        来人身穿黑衣,头戴面罩,个头比较矮,但身材却很壮实。

        这个身影,曾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天天都在黑夜里见到。

        他便是南楚的前右相章纪。

        宁觉非那超乎常人的敏锐感觉也觉察不到他身上有杀气,立时便知他不是来杀自己的,而是另有他意。尽管如此,他仍然全身肌肉绷肉,严密戒备着,随时准备出手。

        章纪站到他的床前,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略一犹豫,便轻声唤道:“宁公子,宁公子。”

        宁觉非便睁开了眼睛,缓缓坐了起来。

        章纪将头上的面罩摘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宁公子。”

        宁觉非的声音也很轻,却也很冷:“章大人,你要想见宁某,叫人来传就是,似这般深夜潜入,好像有失体面。”

        章纪微微苦笑了一下:“宁公子休要取笑章某了,老夫今日早已被革职,称不上大人了。”

        宁觉非却是不为所动,淡淡地道:“那就该称章老爷了?”

        章纪叹了口气:“宁公子,老夫此来,是想找你商量件事。此事与你与我都有好处,更与北蓟使团生死攸关。”

        宁觉非略想了想,便披衣下床:“既如此,章大人请坐下说话吧。”

        章纪见他神情平静,没有一丝怒意,心下松了口气,便与他一起坐到桌边。

        宁觉非不解地问道:“章大人,北蓟使团一来,这国宾馆中不知有多少眼线,你怎么会冒这个险?”

        章纪却是微微一笑:“家母与皇后娘娘的母亲乃是亲姊妹,祖上世代为官,是南楚第一等的名门望族,树大根深,岂是旦夕之间便能摧毁殆尽的?老夫虽然被武王和游玄之所害,丢官罢职,但在朝中的势力仍然是不小的。今夜负责监视这里的人便是我当初派遣去武王那边的人,要调开其他人,放我进来,却是不难。”

        宁觉非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听说章大人已被革职拿问,现下却好端端地在这里。”

        章纪冷笑一声:“革职拿问倒是有的,不过略关了几天也就放了。皇后娘娘的亲生儿子又不止太子一人,还有醇王爷呢。皇后一族虽被连累了些人,但威势尚在,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清剿的。”

        宁觉非便即明白了,看着他道:“那章大人此次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章纪目光深幽,看了他一会儿,轻声感叹:“小楼,一年半未见,你长成大人了。”

        宁觉非神色未变,淡淡地道:“是啊,当年没被你家老太太毒死,算是活过来了。”

        章纪一听,心下大急,连忙解释:“小楼,那真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母亲趁我率军出征时做的。她……唉,也是受别人撺掇,一时急怒攻心,才这样做的。我家的几个妻妾……都是妇人见识,不提也罢。家母年老,仅有我这一子,一时爱子心切,痛下杀手,也是天性使然。不过,她后来也收了手,将你送了回去,也不算伤了你吧?还望小楼不记前嫌。”

        宁觉非平静地说:“是,章老太太确实是因为爱你护你才想杀我,此后也并没有坚持定要致我于死地,只将我送出府了事。比起其他那些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人,别人的孩子就不是人的长辈来说,我还是感谢她的。”

        章纪听到这里,长长地吁了口气,感叹地道:“小楼你真是大人有大量。其实,我班师回朝以后,一听说这事,当即便休了那两个在中间作怪的妾侍,再去找你时,你却已离开了翠云楼。这些日子来,我心里……着实惦记着你。”

        宁觉非安静地坐着,脸上神情如古井不波:“章大人,你不会是专门来跟我叙旧的吧?”

        “当然不只是叙旧。”章纪的眼中涌现出一波奇特的情感。“小楼,去年迎击西武的大军回师后,武王府中的侍卫们私下传言,说在剑门关外大展神威,杀退敌军的人就是你,我先还不敢相信。后来,武王借故追捕江月班,又捏造事实,大张旗鼓地在全国张贴告示,我便知道那人真是你,武王此举是想逼出你来。小楼,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气质高华,不像是个普通的戏子。你是改名换姓的吧?却不知你是哪一位名将之后?”

        宁觉非沉默着,心里却在盘算,以后这样的问话一定会遇到不少,看来得给自己编一份家谱了。

        章纪以为他是不想跟自己说,也不便追问,只好转移话题:“宁公子,老夫一时情切,却忘了你现在是宁觉非,还请你莫怪。”

        宁觉非清晰地道:“章大人,你再这么罗嗦下去,云深就要回来了。你如果不介意让他看到,我倒也无所谓。”

        章纪却了然地一笑:“宁公子,那云深智计深沉,却也胆大包天。今夜只怕是他们北蓟派到这里的奸细找他,一时半刻却是不会回来的。”

        宁觉非见他神情笃定,心下倒也佩服,便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我一直料到北蓟和西武一定都在我国派有探子,更在临淄埋伏有奸细,近年来也明查暗访过数次,却都找不出来。”章纪慨叹。“这北蓟国师云深小小年纪,皇帝澹台牧也是年龄尚轻,做起事来却是滴水不漏,老谋深算,实令老夫佩服。”

        “章大人雄才大略,能征善战,也不比他们差。”宁觉非终于微微一笑。“还记得前年底,大人在燕屏关射杀北蓟皇后,令其大军退兵,使南楚举国欢腾,尽皆称颂大人的英名。”

        “惭愧。”章纪谦逊道。“侥幸罢了。”

        “章大人过谦了。”宁觉非含笑道。“可惜章大人现在却被政治斗争所累,赋闲在家。南楚此举,也算是自毁长城。”

        章纪自被革职,不知听过多少冷言冷语,受了多少闲气,竟是从未听过如此暖心的言语,顿时大起知己之感:“小楼……咳,咳,不,宁公子果然是旁观者清啊。如今强敌环伺,那淳于乾却热衷于铲除异己,为自己谋朝篡位扫清障碍,长此下去,南楚势必国将不国,灭亡之祸已近在眼前。”

        宁觉非微微点了点头,问道:“那章大人想怎样力挽狂澜?”

        章纪神色一变,一脸的凛然:“宁公子,老夫当年将你接进府中,并让你单独住在竹风轩,还不许别人来打扰你,更不准那起子小人来对你侮辱欺凌,也挡住了前太子的……一些不良爱好。那时候,老夫心里,实是喜欢你的,对你很是爱惜。现在,宁公子自然已脱胎换骨,过去的事情我也就不提了。但追根溯源,当日害得宁公子如此惨痛的,便是现太子淳于乾。常言道:大丈夫恩怨分明。宁公子若欲报此深仇大恨,老夫愿助一臂之力。”

        宁觉非一听,顿时心里雪亮,口中却淡然道:“我若在此时杀了淳于乾,临淄城立刻便会四门紧闭,追拿凶手,北蓟使团很可能会被栽赃嫁祸,一个都走不出去。”

        章纪却胸有成竹地微笑:“宁公子果然深谋远虑,此事很有可能。”

        宁觉非沉着地点头:“所以,若是要杀,也得等北蓟使团离开临淄以后,我再独自潜回。”

        章纪心中暗喜,脸上涌现出一丝钦佩:“还是宁公子想得周全,一切都依宁公子所言,如有需要老夫帮忙之处,尽管言明。”

        宁觉非略想了想,便轻描淡写地道:“若是我们被淳于乾困在临淄,还请章大人暗中出手相助,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章纪痛快地说。“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事相求。我知宁公子与北蓟国师交情非浅,可否请宁公子为老夫与云大人牵线搭桥,能够与他面谈一次?”

        “今夜不就可以?”宁觉非看了看他。“云深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吧?”

        章纪却沉稳地摇了摇头:“今夜事出突然,云大人的反应难以预料。还是请宁公子为老夫传递个讯息给他,就说淳于乾与西武交好,与北蓟为敌,老夫这方却是想与北蓟结为盟友。”

        宁觉非毫不犹豫地应道:“好,我一定将话带到。”

        “那就有劳宁公子了。”章纪站起身来。“明日我自会派人来听公子的回话。”

        宁觉非不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坐在椅子上,自然而然地腰板挺直,在夜色中依然容颜如玉,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章纪留恋地看了他片刻,这才戴上面罩,悄然地闪身出门。

        宁觉非过去将门掩好,这才从容地上床躺下,重新闭目养神。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云深才轻手轻脚地回来了。

        他脱掉衣服,小心地睡到宁觉非身侧,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了看身边的人,见他仍然安静地睡着,便微笑了笑,将手伸过去环住了他的腰,倚着他睡去。

        后半夜再无事故,云深仍是一大早便起身,出去忙他的“国事访问”。宁觉非也没有眠床的习惯,跟着起身洗漱。
        刚收拾妥当,淳于翰便喜滋滋地跑了进来,一迭声地道:“觉非,觉非,你叫我来玩的,我们出去玩吧。”

        看到那个兴冲冲跑进来的锦衣少年,宁觉非只是微笑,便拉着他一起吃早餐。

        淳于翰兴奋莫名,一早上便不歇气地说长道短,将自己所知道的临淄城中的大小事宜全都一一道来,包括哪家的名花终于开了,哪家的戏班子里有何名角,谁与谁为争风吃醋打了起来,絮絮叨叨,津津有味地说了半天。

        宁觉非手里拈着茶杯,脸上挂了一抹微笑,偶尔点了点头,表示在听,心里却一直思量着当前的种种形势。

        淳于翰见到他脸上的微笑,只觉得心中热热,暖暖的,虽说在燕屏关外被宁觉非狠狠地教训过,还有一些胆寒,然而这两日又见他态度温和,似是已忘了前事,便又有些情热,渐渐靠了过去。

        宁觉非看也没看,伸手便握住了他的肩,将他阻在一臂开外,却没有使力将他摔开。

        淳于翰怔了怔,试探着抬起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腕,怯怯地说:“觉非,我真的很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宁觉非放下了手,起身走出门去。

        淳于翰连忙跟了出来,一迭声地道:“觉非,你说话呀。”

        宁觉非笑道:“咱们今天去外城逛逛。”

        “好啊。”淳于翰立刻雀跃不已。

        宁觉非忽然问道:“你身上带钱了吗?”

        淳于翰闻言一怔,随即试探着在怀里掏了半天,这才有些尴尬地道:“没有。”

        宁觉非只是微笑:“没关系,那咱们走吧。”

        淳于翰却道:“我没带,他们有带啊。”说着,他已经举冲冲地跑到院门旁,对站在那里的几个随从伸出了手。

        宁觉非很快便走到他们近前,就听到其中一人说:“王爷,陈总管吩咐我们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您。您和宁公子要买什么都可以,我们付钱便是。若是您不让我们跟着,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游大人要了我们的脑袋倒也罢了,皇上和德娘娘一定会很伤心的。”

        淳于翰听他搬出了父皇母妃和外公,便不好再坚持,只得回头看向宁觉非,嗫嚅道:“觉非,他们硬要跟着我。”

        宁觉非淡淡地道:“那就跟着好了。”

        淳于翰立刻喜出望外,转头对他们说:“你们跟着便跟着,不过退后一些,别打扰我们。”

        “是。”那几个随从立刻躬身答应。

        宁觉非神情平和,始终淡淡的,如散步一般出了内城,繁华的市井景象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虽然他过去曾在临淄呆过几个月,却根本不熟悉这个地方,这时便听着淳于翰的介绍,四处闲逛,然后又登上了流花湖边的九层高塔飞花楼。这是临淄城内最高的地方,他游目四顾,便把通向东西南北四道城门的道路大致弄清了。

        不知不觉间,午时已过。淳于翰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终于忍不住了,拉着宁觉非道:“先歇一歇好吗?我实在是不行了,走不动了。”

        宁觉非气定神闲地看向他,随即笑了起来:“是我没注意时辰,倒让你累着了。那咱们就歇歇,顺便吃点东西吧。”

        淳于翰靠着塔壁,连身子都累得直不起来了,有气无力地道:“算了,哪儿都不去了,就在这里吃吧。”

        宁觉非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好。”

        38建造在流花湖边的飞花楼是私人产业,但一直用来经商,一楼、二楼、三楼是酒楼,四楼、五楼是茶楼兼棋社,六楼、七楼像是私人场所,不对外开放,八楼和九楼是观景台,游人可自由上去,不过,真能爬上九楼的人还是不多。

        此楼每一层都是斗拱飞檐,雕梁画栋,修建得美仑美奂,却已经有三百多年历史了,几乎成了临淄的标志性建筑,见证了南楚建国以来的繁荣昌盛以及盛极之后的腐朽衰败。

        宁觉非看着淳于翰举步维艰,却没有伸出手去。几个随从连忙上前搀扶,几乎是将他连架带抱地下了楼。

        淳于翰以前在这里吃过饭,知道它的结构,在三楼便停了下来。这层楼上全是优雅的隔间,是为富贵之人提供的清静场所。

        他颐指气使地叫迎上来的店小二赶紧给准备一个临湖的雅间,然后立刻把拿手的好菜上上来。

        宁觉非淡淡地跟着进了那装饰得古色古香的房间,临窗坐下。

        窗外正是花红柳绿,碧波荡漾,微风轻吹进来,挟带着怡人的花香和清新的水气,令人精神一振,心里顿时愉快起来。

        淳于翰坐下了,长长地吸了口气,这才似乎恢复了一点元气,笑道:“觉非,你看这地方如何?”

        宁觉非点了点头:“临淄城首屈一指的酒楼,自然错不了。”

        淳于翰一听便欢喜不尽:“觉非,你要喜欢,我们可以天天来。”

        宁觉非淡淡一笑,却沉默不语。

        淳于翰坐在他旁边,微一转眼便看见了窗外的景色。隔着宽阔的湖面,对面遥遥相对的却是翠云楼。

        他一愣,忽然想起,以前去到殷小楼的房间时,依稀好像远远地能看见这座高塔,顿时噤声,有些胆怯地看了宁觉非一眼。

        宁觉非目光深沉,似是并没有想到背后便是隔湖相望的翠云楼。

        精美的菜肴一个一个地上来了,淳于翰早已饿得没了力气,连忙抓起筷子,高兴地道:“觉非,来,赶紧吃。”

        宁觉非点了点头,便开始吃了起来。

        他很少说话,淳于翰一个人唱独角戏,渐渐也有些支撑不下去了。他眨着眼,看着宁觉非,有些讨好地问道:“这些菜怎么样?”

        “挺好的。”宁觉非对他笑了笑。“叫他们别再上了,太多了,浪费。”

        “我有的是银子,无所谓。”淳于翰满不在乎地说。

        宁觉非一直觉得跟这个自小娇纵不知世事艰难的小王爷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时也只得轻叹口气:“我说的浪费不是指你的钱,若叫了来吃不了,那就是浪费。要不然,叫你的随从也坐下来一起吃。”

        淳于翰听了,嘴都张大了合不拢,半晌才对那几个侍立在旁的随从说:“喂,你们,也坐下来吧,一起吃。”

        为首的人立刻躬身道:“那怎么行?岂不是乱了规矩?”

        淳于翰有些慌乱地看了宁觉非一眼:“那个……觉非,我就是叫了,他们也不敢的。”

        宁觉非便道:“这房间挺大的,让他们在一边再加个桌子。他们跟了我们大半天了,一定也饿了。”

        淳于翰立刻点头:“好。你们去,叫店家于加张桌子来,你们也坐下吃。”

        有两个随从答应着,立即出去了。

        正忙乱间,宁觉非站起身来往外走。

        淳于翰忙道:“觉非,你去哪儿?”

        宁觉非有些好笑地说:“我去方便一下。”

        “哦。”淳于翰却有些不放心。“觉非,你可别一个人先走了。”

        “放心吧,我不会。”

        宁觉非说着,出了房间,问守在外面的那个店小二:“请问,净手处在哪里?”

        那店小二听他说“请”字,登时受宠若惊,连忙点头哈腰地道:“客官请这边走,小人带您去。”

        结果一带却将他带到了六楼,他心里颇为疑惑,自己倒也罢了,上楼下梯的不会觉得累,也不会烦,但若换了别的客人,尤其是那些脑满肠肥体力孱弱的富贵中人,只怕早就骂起来了吧?

        六楼十分清静,仿佛一个人都没有,店小二没带他走客人都可以过的外梯,却是从锁住的内梯上来的。将他带到一个房间外,店小二躬身道:“请。”

        宁觉非便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确实是净手处,却布置得满室锦绣,屋角熏着檀香,器皿都是上好的薄胎瓷器,便是王公贵族家的净手间也不过如此。

        店小二等着宁觉非出来后,殷勤地陪着笑:“客官,请这边来洗手。”

        宁觉非镇定从容地随他走到另一边的房间里,那里也同样布置得美不胜收。屋里没人,桌上却已经放好了一盆温水和香胰,旁边是干净的棉布巾子。

        他走上前去,自行取了胰子,洗好了手,店小二赶紧递过香巾,让他擦干。

        宁觉非沉着地擦完手,将巾子放下,却问那店小二:“还有什么事吗?”

        店小二一愣,连忙躬身陪笑:“客官,我们老板想见见您,请客官千万赏个面。”

        宁觉非神色自若,平静地道:“在哪里见?”

        店小二立刻低声道:“就在这里,请客官稍候片刻。”说着,他将东西收拾好,端起水盆便退了出去。

        宁觉非索性坐了下来。

        这桌子靠着窗边,正好能够看见外面的湖光山色。湖边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掩映着几处美丽的房舍,竟似仙境一般。

        他正在观看,门口响起了热情的声音:“宁公子,幸会幸会。”

        宁觉非回过头来,眉尖微微一挑。此人身穿华服,两鬓微白,温文儒雅,面带微笑,却是南楚药行商会会长钱琛。

        他客气地拱手施礼,缓步走了过来,笑道:“宁公子,多谢大驾光临,俯允接见鄙人。”

        宁觉非落落大方地对他抱拳一礼:“钱老板客气。宁某一介凡夫,哪里当得起钱老板如此多礼?”

        钱琛笑着摆手:“宁公子英名达于天下,世人莫不景仰,小人不过是一庸俗商贾,哪里能与宁公子相提并论?”

        宁觉非微笑道:“钱老板过谦了,只怕不是普通的商贾吧?”

        钱琛爽朗地笑了起来:“宁公子果然目光如炬,想必当年就已经看出来了吧?”

        宁觉非微微点头,淡淡地道:“不知钱老板是哪国的英雄?”

        这时,那个店小二端着托盘奉茶进来。钱琛便对宁觉非伸了伸手:“宁公子请坐。”

        “钱老板请。”宁觉非客气地微微欠身,随即坐了下来。

        待到店小二放下茶,退出门去,钱琛才悠然地道:“敝国国师云大人对宁公子十分看重,吩咐在下务必多多注意公子的安全。”

        “原来如此。”宁觉非心下恍然,微微一笑。“是云深让你跟我接触的吗?”

        “那倒不是。”钱琛温和地笑道。“他只是说,可以向宁公子透露一切,什么都不必隐瞒。”

        “哦。”宁觉非点头。“那你找我,是为了何事?”

        钱琛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宁公子,我有一事不明,心中的疑窦闷了一年多了,一直想向公子请教,却又怕公子听了生气。”

        “钱老板不必客气,尽管指教。”宁觉非洒脱地说。“宁某又不是那小肚鸡肠之人,哪里就会生气?”

        “公子客气了,指教不敢当。”钱琛笑着,显然在斟酌着措辞。“我只是觉得,以宁公子的实力,当初完全不必呆在翠云楼受那惨无人道的折磨,却不知公子为何会那么做?”

        宁觉非想了想,淡淡地道:“我的身体当时受了重创,行动不便,淳于乾又派侍卫看牢了我,想逃出去很难。除了狭路相逢之外,我一向会在行动前周密计划,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

        “好。宁公子真是坚忍卓绝,令人敬佩。”钱琛击节称赞。“那我就明白了。不过,宁公子身手高绝,当初却会隐身戏班,却又是为了何故呢?潜入武王府与其妾侍私通之说,只怕也是另有蹊跷吧?”

        宁觉非知他试探的意思,非常大方地道:“无论做什么,不过谋生而已,并无他故。至于潜入武王府,是为了我的师兄,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当时宁某年少气盛,此事倒是做得鲁莽了。”

        钱琛似有不信,却未追问下去,只是叹道:“此次云大人为了宁公子,竟然甘冒奇险,前来临淄,实令在下吃惊不小。不过,云大人坚持与宁公子坦诚相见,生死与共,在下也不便阻止。坦率地说,宁公子的前后言行大相径庭,判若两人,实令人不得不心存疑惑。钱某冒昧相问,还请公子莫怪。”

        “我自然明白钱老板的担忧。”宁觉非平和地微笑。“云深待我,情义深重,我自是明白,对他本也不想有任何欺瞒,只是宁某遭际奇特,恐人难以理解,即使说出来,反会被人视为托辞,不足以取信于人,因此不欲多言。总之,宁某与任何国家均无瓜葛,现在已入北蓟,愿助云深一臂之力。宁某乃武人出身,一生坦荡,言出必行,钱老板不必相疑。”

        钱琛看着他,见他的双眼清亮如水,不由得喜形于色:“那真是太好了。看来,是钱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哪里?”宁觉非微笑着摇了摇头。“钱老板太客气。”

        钱琛喝了口茶,深深地吸了口气,忽地问道:“宁公子当日逃出临淄,一年后便在边关扬威,那时候已经完全有能力报仇雪恨了,却为何不杀了始作俑者呢?”

        “本来是想杀的。”宁觉非安静地坐着,缓缓地道。“后来逃到边关,一路上都听人对淳于乾很是期许,认为只有他才能保住南楚不被外族的铁骑践踏。然后,在边关看见西武动辄屠城,滥杀无辜,实在是不能容忍。我想了很久,如果杀了淳于乾,南楚顷刻间便会灭亡,这天下也就是血流成河了。”

        钱琛微微一笑:“宁公子,你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依你过去的亲身经历,像南楚这样的朝廷还有必要让它继续存在下去吗?”

        “百姓何辜?”宁觉非看着他,双眼晶亮,神色沉郁。“我不知西武与北蓟屡犯南楚究竟是因为什么,但也无非是看南楚积弱,想要侵占这富饶的万里江山。我过去年轻气盛,并不反战,只是一心希望建功立业,为国尽忠,为民效力,后来……经过一番生死际遇,看事情便会更全面更理智一些。其实战争中最吃苦的无非是平民百姓,千百万人战死沙场,千百万人流离失所,也不过是成全了少数人的野心。我并不支持这样的战争。”

        钱琛神色一凝,不由得对他抱拳致敬:“宁公子宅心仁厚,不以一己私怨连累无辜百姓,实是令人可敬可佩。不过,北蓟发动战争,却是想让自己的人民过上好日子。”

        “为君者关心人民疾苦,自是无可厚非。”宁觉非神情十分沉着。“却不应将自己人民的快乐建立在他国人民的痛苦之上。”

        钱琛非常认真地道:“可是,南楚黎民现在过得并不快乐。宁公子曾游历过南楚的北方国土,当知地主大量兼并土地,贪官污吏遍布各处,丰年时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一遇天灾人祸,那些平民哪里还有活路?或卖身为奴,或抛家流浪,客死异乡。你自己在临淄时也已看到了,朝廷中的大部分人只顾骄奢淫逸,哪里把普通平民当人看过?就说那淳于乾,似乎是在重振朝纲,但他的一切举措也仍然建立在加重百姓赋税的基础上,南楚全国依旧是民不聊生,一些边远地区不断有贫民发动暴乱,却无不遭到南楚军队的血腥镇压。这样的国家,天怒人怨,势必会走向灭亡。北蓟发兵南攻,一为使本国人民丰衣足食,二为救南楚百姓于水火之中。届时若能南北一统,互通有无,当是四海升平的繁荣景象,这也是宁公子的理想吧?”

        宁觉非想了片刻,淡淡地笑了起来:“我不知北蓟皇上和云深是否准备好了,事实上南北一统自然不错,但对于治国者来说却并不轻松。冬季北方雪灾,夏季南方洪涝,荒年时瘟疫盗贼流行,丰年时贪官污吏祸国殃民。即使国土一统,民族矛盾仍然存在,要融合起来谈何容易?要想四海升平,只怕会让身居高位者殚精竭虑,寝食不安。”

        钱琛越听越惊,听到最后,激动地站起身来,长揖到地:“宁公子思虑之深,目光之远,确是超乎常人,果然云大人慧眼识英雄。宁公子,钱某之前若有不敬之处,还望海涵。”

        第三十九章宁觉非没想到钱琛会忽然兴奋至此,连忙起身还礼:“钱老板请勿多礼,宁某也是随口一说,算不得什么。”

        钱琛这才坐下,似乎放下了心,欣慰地叹了口气:“宁公子,我国将士英勇,便是皇帝皇后也往往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可是,懂得文韬武略的人却很少,过去也有懂得汉文的人会读他们的兵书,但实际经验却十分匮乏,以致于连一个燕北七郡都屡攻不下。如今宁公子肯入我国相助,实是北蓟万千黎民之幸。”

        宁觉非只觉这话却不易回,于是转移了话题:“钱老板在临淄呆了多久了?”

        “有十多年了。”钱琛轻笑。“在南楚却有二十年了,从药行的小学徒干起,逐步到临淄落脚的。”

        宁觉非钦佩地道:“可敬可佩。”

        “哪里?为了国家,理应如此。”钱琛微笑。“宁公子,太子淳于乾借了新生儿子弥月之喜,明日在府中设宴,已邀请了云大人,钱某恐淳于乾有何阴谋,还请宁公子能一同前往。”

        “好,我去。”宁觉非答应着,却有些不解。“难道淳于乾敢公然在临淄动手,杀害北蓟使团?”

        “淳于乾一代枭雄,确是不凡。云大人此次贸然前来,实是有些鲁莽。我事先不知,否则定当派人阻拦。”钱琛说着,脸色渐渐有些不好看了。“我已得到消息,淳于乾早先便有些异动,却一时看不出端倪,我正在全力查探,你们总是小心为上。”

        宁觉非点了点头:“若钱老板没什么事的话,我就下去了,把景王爷一个人撂在那儿那么久,他会闹起来了吧?”

        “那倒不会。”钱琛胸有成竹地笑道。“我派了几个人前去陪着,估计景王爷正乐着呢。”

        宁觉非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他看了看窗外,隔湖正是翠云楼,便忽然问道:“钱老板可知道江从鸾江老板的去向?”

        钱琛也是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此事我确实不知。武王当日在临淄猝然发动,拿下太子和静王时,翠云楼一夜之间便人去楼空,过了几日却又从上到下换了新人,着实诡异,我去看过,新老板与从鸾倒长得有些相似,自称是他的弟弟,我瞧着却不大像。”

        宁觉非想了想,与他探讨起来:“你看是不是淳于乾搞的鬼?把翠云楼中认得我的人全都杀了?”

        “不像。淳于乾好像本来是要这么干的,但楼里的人却先一步消失了,不知是他们自己走掉的,还是被人抢了先。”

        “奇怪。”宁觉非百思不得其解。“我真不希望是因为我而连累了他们。”

        “宁公子真是好心肠。”钱琛笑道。“其实这样也好,当日公子身陷泥尘,种种遭遇实令人不忍目睹,如今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他们就这样销声匿迹自是最佳选择,否则想杀他们的只怕不只一人。”

        宁觉非微微一笑:“殷小楼不是已经被埋葬了吗?又何必再杀人灭口?”

        “是,殷小楼的确是早已被埋葬了。”钱琛神情端肃。“宁公子,那过去之事已然过去,我自是不会跟云大人提起,公子尽管放心。”

        “说与不说,全由钱老板决定。过去宁某身受种种,若是别人要计较,自也由他。”宁觉非的神情很是豁达。“有些东西,不过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岂能相强?”

        钱琛心里油然而生奇异的感觉,似是崇敬,似是拜服,有怜惜,有欣喜,也有疑惑,想他年纪轻轻,竟似世事洞明,人情炼达,心境空明,仿若已经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宁觉非见他呆呆发愣,以为是自己的话令他尴尬,便连忙乱以他语:“钱老板本来就姓钱吗?”

        钱琛又是一怔,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

        宁觉非马上道:“哦,如果不方便说,算我没问。”

        钱琛却是笑了起来:“哪有什么不方便?在下本姓大檀。”

        “哦,原来是北蓟三大望族之一啊。我曾听云深说过,澹台是王族,鲜于出武将,大檀出谋士,果然名不虚传。”宁觉非轻松地笑道。“大檀大人,今日幸会,不过,我真的是应该走了,否则一直跟踪我的那些人只怕要怀疑到大人了。”

        钱琛大笑:“是啊,跟着宁公子的可不只一起,好几拨呢。”

        宁觉非也笑着起身:“他们各怀鬼胎,反而互相牵制。今儿本就是闲逛,我也由着他们跟,若有事,要甩也就甩了。”

        “那当然。”钱琛客气地送他出门。“宁公子的身手,哪里是他们比得过的?”

        下到三楼雅间,却看到几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正在那里清歌曼舞,两个很标致的男孩子则在桌边殷勤把盏。淳于翰和他的那几个随从一边喝酒一边听歌一边看舞,实是乐不可支,浑然已忘了时间。

        宁觉非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微微一笑,走进门去。

        淳于翰看到他,眼前一亮,这才想起来,说道:“觉非,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哪里有多久?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而已。”宁觉非混淆视听,笑着坐到他身边。

        淳于翰一见他的笑脸,顿时忘了心里的疑问,只是兴致勃勃地道:“他们说是你叫来的,是不是?”

        “是啊。”宁觉非点了点头。“我刚才出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们,觉得他们歌舞俱佳,又怕你闷,就叫他们来了。”

        淳于翰登时眉飞色舞:“真的?觉非,你是为我叫来的?”

        宁觉非看他已是半醉了,便笑道:“你吃饱了没有?”

        淳于翰这才觉得腹中饱胀,已是吃不下的了,赶紧放了筷子:“我饱了,可你没怎么吃啊。”

        宁觉非笑了笑,快速地将一碟点心吃下,又喝了一碗汤,便对他说道:“你付帐吧。这些孩子辛苦了,你也打赏一二。”

        淳于翰自然对他言听计从,朝着随从一招手,吩咐他们拿钱出来。

        一时间会了帐,他们才缓步走出飞花楼。

        宁觉非又四处看了看道路地形,便慢悠悠地走回了内城。

        这时已是夕阳西下,宁觉非对淳于翰说:“王爷,今儿玩了一整天,你也该回去了。”

        淳于翰却很是不舍,半晌才道:“觉非,要不你去我府里吃晚饭吧。”

        宁觉非笑着摇头:“算了,我要是老去你那里,只怕你的父母兄长外公舅舅一干人等都要坐立不安了。”

        淳于翰一窒,随即便知他说的是真话。他一共去了自己那里两次,第一次是外公游玄之来教训了他一顿,派人将他送回了翠云楼,第二次先是大哥跑来搅局,接着又是三哥带了一帮人跑来起哄,总是不肯让他们单独相处。他可不想这次又被人扫了兴,自己沮丧事小,若是惹恼了宁觉非,却是非同小可。

        想着,他便点了点头:“好吧,那觉非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宁觉非有些奇怪:“王爷,你平时不读书的吗?就这么天天玩?”

        淳于翰一听便低下了头,神情之间有些忸怩:“是要读书的,不过,我都大了,也不用师傅天天盯着。”

        宁觉非好笑地道:“嗯,那好吧,咱们就此别过。”

        “哎。”淳于翰急道。“我明天早上来找你。”

        宁觉非却转头问道:“明天不是你大哥为儿子满月请客吗?难道你不去?”

        淳于翰这才想起此事,脸上马上涌起为难之色:“依礼节,当然是应该去的,可是,觉非,我想见你。”

        宁觉非温和地道:“我多半也会去。”

        淳于翰立时大喜过望:“真的?觉非你也要去?”

        “有可能。”

        淳于翰喜道:“好好好,那咱们就在我大哥府里见。”

        宁觉非点了点头,便跨进了国宾馆的大门。

        北蓟使团住满了两进大院,并派了人日夜守在院门口,这时远远地看见他,便有人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云深便出现在院门处,朝他迎了上来。

        “今天回来得挺早的啊。”云深戏谑地道。“那小王爷今儿怎么舍得放你?”

        “云深,你少来调侃我。”宁觉非笑着摇头。“对了,你怎么也回来得这么早?”

        “什么早?我每天都这个时候回来,是你天天不到半夜不归家。”

        宁觉非一想,果然如此,不由得失笑。

        云深陪着他往他的小院走去:“今天难得你回来吃饭,我们一起吃吧。”

        “好。”

        他们两人在宁觉非的房间里坐下,两个北蓟人便在外面远远地守住了,防止人偷听。

        云深轻松自在地笑着问他:“钱琛见过你了?”

        “是啊。”宁觉非点头。“我真没想到,你们北蓟的人已在这里扎得这么深了。”

        “没办法。”云深微笑。“过去我们北蓟弱小,不断被别国欺凌,若不是有无数勇士前赴后继,忍辱负重,北蓟也不会迅速强大起来。”

        宁觉非自然认同他的说法。略思索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道:“南楚被罢了官的前右相章纪想见你,好像是想与你们北蓟联手,你愿不愿意与他面谈一次?”

        云深似乎微微有些诧异,想了想便道:“当然可以,若是章纪真有此心,我们自然是求之不得。”

        宁觉非轻描淡写地道:“那我便告诉他了,你们再约个地方见面。”

        云深注视着他,微笑着说:“觉非,你跟南楚上层的王公贵族好像都挺熟的,无论是前太子党还是新太子一系,似乎都与你有交情。”

        宁觉非淡淡地问道:“云深,你是有什么话要问我的吗?”

        云深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忽然道:“别的倒没有,如果你不说,我也不问,只是有一事,我一直很纳闷,倒很想问问你。”

        宁觉非慨然允诺:“你问吧。无论是什么事,只要你问,你就会说。”

        云深听了,笑得很开心:“觉非,你跟我说话时,会用‘你们’,提起南楚和西武时,用的是‘他们’,听上去你既非南楚人,也非西武人,更不是咱们北蓟人。你究竟是哪里的人,我不想多问,你若愿说的时候再说。我只是想问问你,现在,此时此刻,在你心里,你到底是哪里的人?”

        宁觉非看着他,脸上渐渐漾起了一抹笑容,温和地说:“好吧,我现在是北蓟的人。”

        云深顿时笑逐颜开,点了点头,却半晌没说一句话。

        屋里很安静,只听见院里的啾啾鸟鸣清晰地传了进来,十分悦耳动听。的ca9c267dad过了好半天,便有婢仆送饭过来。云深和宁觉非没有交谈,只是看着他们把饭菜一一放在桌上。

        有一个小丫鬟端了一铜盆温水走到屋角,放于架上,对他们说:“两位大人请。”

        云深便先去洗了手,随后坐过来。

        宁觉非等他洗过,才走了过去。那个小丫鬟将香胰递到他手上,声音极轻地道:“章大人问,公子可有回话?”

        宁觉非神情未变,马上轻声说:“愿意见,让他约地方。”

        丫鬟道:“章大人说了,如果方便,今夜三更,仍在公子房中相见。”

        “好。”宁觉非洗完手,接过布巾擦干,便走了回来。

        吃饭时,有几个小婢侍候着,说话不便,他们便只讲了一些轻松的话题,无非是临淄风物,美食佳肴。过了一会儿,云深忽然想起,对他说:“觉非,明天太子府有喜事。太子殿下说是他刚出生的儿子满月,其实算是家宴,不算国事,所以邀请你我一起去。”

        宁觉非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殷切,便笑了起来:“好,我陪你去。”

        40淳于乾的太子府就是原太子淳于戟居住的地方,当林觉非跟着云深和秦欣骑马来到府门前时,这里早已是热闹非凡。那些大人们身穿正式的官服,从马车上四平八稳地下来,互相抱拳施礼,热情地招呼着,一起走进府中。

        云深他们三人下马后,跟着前来的几个北蓟骑兵连忙上前带住了马,有太子府的家人上前来想帮他们牵马,也被他们佯装不懂南楚话而拒绝。

        太子府的管事之一瞧见他们,立刻笑着跑了上来,客气地道着仰慕,将他们迎进府中。

        府中到处都是张灯结彩,一派喧哗之声,彩绘的七巧回廊从水面上穿过,大大的池塘上荷花盛开,岸边扬柳依依,除了皇宫之外,这里只怕是天下第一等的富贵府邸了。

        宁觉非的脸色有些阴沉。这条路他曾经走过好几次,每一次都是走着进来,抬着出去。看着这如画的景色,他的鼻中却似闻到了那曾经从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他深深地呼吸着,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眼中却仍有一丝寒光在不断地闪烁。

        穿过回廊,走过花径,他们才来到正厅。

        淳于乾正在门口迎客,见到他们,顿时欢喜地笑着,迎上来拱手为礼:“云大人,秦大人,觉非,多谢赏光,多谢。”

        跟在云深他们后面的两个随从立刻将礼单奉上。

        淳于乾依照规矩接过来,翻开略看了一下,便递给身后的总管,哈哈笑道:“云大人如此多礼,实在是客气了。”

        云深十分诚恳地抱拳行礼:“太子殿下,些须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哪里?哪里?这礼实在是太厚了,小犬哪里承当得起?”淳于乾一边笑着谦逊,一边陪着他们往里走去。

        十分宽敞的院中此时已搭了戏台,有几个年龄很小的孩子正在上面走着台步,似乎是在试场。

        下面摆放着豪华的紫檀木桌椅,已坐满了大半的人。

        待那些孩子们退到后台,便有个丑角出来,插科打诨地唱了一段,却是引得人哈哈大笑。

        云深他们走进去时,那人正摇头摆尾地唱到尾声:“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槌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叫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观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临淄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予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待他一副惫懒模样地唱完,下面又是一片笑声。

        云深转头对秦欣笑道:“这段子倒有点意思。”

        看见他们三人进来,闹哄哄的场中顿时静了下来。刚刚提拔上来的年轻官吏都瞪着云深和秦欣,面露不愉之色。老臣子则有许多人看向宁觉非,神情各各不同,有鄙夷不屑却强自忍耐,有按捺不住但不敢造次,有的眼神飘忽不愿与他对视,有的顾左右而言他装作毫不在意,一时气氛有些尴尬。淳于翰脸上却是一喜,刚要起身招呼,却被一旁坐着的淳于朝拽住了,只得强忍着没动,眼光却没离开过宁觉非。

        缓步走着的宁觉非冷冷地拿眼光一扫,便瞧见除了孙明昶、游玄之、张于田外,至少还有十个八个是熟面孔。他神情淡漠,不动声色,只是跟着云深往前走着。

        淳于乾仿佛没有察觉其中的古怪,只是笑着将他们领到了靠近台前的主宾席,请他们坐。

        云深略客套了两句,便落落大方地坐下。

        宁觉非便也坐了下来。

        相形之下,他们这一桌甚是冷清,除了礼部尚兵张于田礼节性地陪在一旁说话外,其他人都没有过来招呼他们。三人却也是安之若素,只是喝着茶,瞧着台上的动静。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总管来报客人都到齐了,淳于乾便吩咐戏班子开锣。

        垫场戏是出打戏,只见台上几个人一连串的筋头看得人眼花缭乱,台下立刻轰天价叫起好来。

        随后不知是谁说道:“这算什么好?当年红遍大江南北的武生殷小楼曾经在台上一口气连翻了一百个筋头,那可是在一张桌子上放了一张凳子,就在小小的凳上翻的,翻完了从凳子上一跃落地,点尘不惊,脸不红,气不喘,那真是技惊四座,至今无人可比。”

        他在那里说得绘声绘色,旁边有人啧啧称奇:“真的吗?唉,可惜,可惜,他怎么年纪轻轻就死了,倒让我们没了眼福。”

        “是啊,太可惜了……”

        张于田略有些不安地瞄了宁觉非一眼,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宁觉非伸手从桌上的碟子里拈起一颗瓜子,手指略一用劲,便将壳捏裂。他将其中的瓜子仁拿出来,好整以暇地送进嘴里,眼光却始终落在台上。

        垫场过后,一个花旦袅袅娜娜地出来,甩了个水袖,悠扬地唱道:“江南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干看烂漫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好。”台下又是满堂彩。

        有人不怀好意地笑道:“这小妮子思春呢。”

        听见的人便哈哈笑了起来,声音里满是猥亵之意。

        云深喝了口茶,不动声色地看了宁觉非一眼,眼中微微浮动着一丝轻蔑。

        宁觉非却似乎早已看惯了某些王公大臣们的此类嘴脸,神情十分平静。

        唱了两出折子戏,便有一些喜欢票戏的贵族们上台去玩票,下面的人更是捧场叫好。
        宁觉非百无聊赖,起身出去透口气。

        走过两进院子,热闹的喧哗声便渐渐小了下去。宁觉非刚刚踱进花园,身后便传来一场呼唤:“小楼。”

        宁觉非站住了,却没有回身。

        很快,那声音便离得近了:“小楼,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没有死,可真是想死我了……”

        宁觉非听着这兴奋得都快变了调的声音,左手闪电般往后一探,便捏住了那人的咽喉。

        那人只闷闷地“呃”了半声,就再也叫不出来了。

        宁觉非这才回过头去,眼神锐利,充满杀机。

        那人是个中年男人,身穿二品文官服饰,方头大耳,宁觉非却已记不起他的官职和名字,只记得他那张脸,特别是那双在深夜的黑暗中会变得兽性的眼睛。

        那人双手死命掰着掐住了脖子的手,却如蚍蜉撼树一般毫无用处。那只铁钳般的手捏住了他的喉骨,只要再一用力,他便必死无疑。

        宁觉非看着他渐渐软下去的身子,忽然放开了手。

        那人剧烈地咳着,倒在地上。

        宁觉非微微俯身,狠厉地道:“大人,这只是警告,如果你再敢出现在我周围三尺之内,我就阉了你。”

        说完,他迅疾伸出右手,握住了旁边一棵树的树杈,猛地发力,只听“咔嚓”一声,那根比男人那话儿要粗上一倍多的树枝便在齐根处被生生掰断。

        宁觉非将那根犹带着大蓬树叶的断枝猛地扔在那人面前,转身便走。

        片刻之后,淳于乾从院门里出来,对着那软倒在地的人骂道:“蠢货,丢人现眼。殷小楼早就死了,他是宁觉非,岂是你能惹的?真是愚蠢到家了。”

        那人一边咳着一边颤抖不已:“是……是……太子殿下……是下官愚蠢……下官糊涂……”

        淳于乾冷哼道:“我看你现下身体多有不适,还是回府去好好养着吧。”说完,便拂袖而去。

        那人顿时面如死灰,还待多说,已有几个太子府的家人将他从地上搀了起来,半扶半架地向府门外走去。

        宁觉非在湖边站了一会儿,便感觉到有人过来,那气势十分熟悉,便平静地转过身来。

        淳于乾看着他,半晌方道:“对不住,那人丧心病狂,犹如犬吠,你别放在心上。”

        宁觉非冷冷地说:“像那样的人,今儿在你府上,还不止一个两个。”

        淳于乾微微一怔,随即轻轻叹了口气:“觉非,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算有个把不开眼的人把你认错了,也无碍大局吧?”

        宁觉非侧头看了看平静的烟波水面,忽然微笑起来:“现在,我相信江从鸾不在你手上了。否则你定会让他写个名单出来,杀不杀罢不罢的倒在其次,至少可以不让这些人这时候再在我面前出现,以免我生气变卦,对吧?”

        淳于乾也笑了起来,点了点头:“是,江从鸾不在我手里,他消失得十分蹊跷。我见他见机得快,跑了个无影无踪,反正也算是达到了目的,便也不去详加追究。只要他不再出现在临淄,想到哪里去重新开业,那都由他。”

        宁觉非点了点头,笑容渐敛,一时沉默下来。

        淳于乾轻声说:“觉非,你过去种种虽因我而起,但毕竟有前因后果。况且,你应该算是报了仇了吧?你也曾经辱过我,我的心中却并无丝毫怪罪你的念头。你我这便算两下扯平了,自此从头开始,好吗?”

        宁觉非淡淡地问道:“从头开始?从哪里开始?从你的府上还是翠云楼?”

        淳于乾轻咳了两声,诚恳地道:“觉非,你何必这么固执?那过去种种,已随殷小楼葬入土中,宁觉非自剑门关一战成名,却是响当当的英雄。你既经轮回,心中当已能不萦一物,又何必念念不忘已逝的时光?”

        宁觉非微微一哂:“是,我应该是心中无所牵系,那又何必在南楚入朝为官,被名利所拘,受小人之气?”

        淳于乾被他反问得一窒,随即道:“你既已入世,又怎能躲得过万丈红尘?不妨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救民于水火,成就不世功业,也会名垂青史。”

        “名垂青史?”宁觉非看着他,笑着摇头。“也许千年之后,这一段历史早就湮灭,连史书里都找不到半分痕迹。”

        淳于乾听罢一惊:“当真?”

        宁觉非微微点了点头:“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史书记载的过去三千年历史中便没看到过这个时代。”

        淳于乾听了,仰头看向天上的白云,一时竟有茫然若失之感。半晌,他才叹了口气:“或许,我们这一个时代的历史,最后会全部毁于战火。”

        “或许吧。”宁觉非轻叹。“历朝历代,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淳于乾慨然道:“大丈夫生当于世,总要有所作为,至于后世如何评说,或者有无记载,却已不是我能考虑的了。”

        宁觉非听着,心里竟是浮起一丝欣赏之意。这人若不是一开始便以极其残忍恶劣的举动来对待他,从而在他们之间划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真会考虑与他为伍,助他一展雄图,创下伟业。可惜,命运便是如此设计,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与此人为友。不过,若能与此人为敌,却也是很过瘾的吧?

        淳于乾看着他沉思的脸,心里一直在努力抑制着自己汹涌而来的冲动。他非常想跨过去,将这个有着沉郁而清亮的眼睛的美丽少年拥入怀中。

        宁觉非静静地站在水边,天青色的长衫上绣着松竹梅,下摆在微风中轻扬,衬得他飘逸出尘,令人心动。

        淳于乾沉沉地道:“觉非,佛家云,人生四苦,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这四大苦楚,我都不想尝试。”

        宁觉非知他在说什么,侧头避开了他热情的目光,淡淡地道:“不贪不痴,便不会苦。”

        淳于乾却上前了一步,轻声唤道:“觉非……”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淳于翰欢乐的叫声:“觉非,觉非,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我到处找你呢。”

        淳于乾只得停住了脚步,有些无奈地转头看着欢天喜地跑过来的五弟。

        淳于翰冲过来,不由分说地抱住了宁觉非的胳膊,亲昵地道:“我找了你好半天了,原来你在这里跟大哥讲话。”

        宁觉非没有甩开他,只是说:“嗯,已经说完了,我们还是去听戏吧。”

        “好啊。”淳于翰立刻点头。“哎,对了,那个北蓟来的国师也懂戏呢,孙大人请他当场写段戏文来唱,他就答应了。现在正在写呢,估计马上就要唱了,咱们要是现在去过去,更好赶得上。”
        宁觉非一听,倒有些好奇起来,微笑着对淳于乾拱了拱手,便与淳于翰一起走开了。

        淳于乾看着他的背影,脸色十分阴沉,眼中闪烁着狠酷决绝的光芒。

        游玄之本在远处观望,此时走上前来,轻声问道:“太子殿下,如何?”

        淳于乾缓缓摇了摇头:“只怕他不会领我们的情。”

        游玄之看着宁觉非和淳于翰相携而去的背影消失在院门中,更是面如玄坛,沉声道:“这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识抬举。那殿下看,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淳于乾想了想,才冷静地说:“他们不是还要再呆几天吗?你明天开始布置,要抓的人也可以秘密抓了,只是不要打草惊蛇。待北蓟使团启程时,若宁觉非也要跟着走,再动手不迟。”

        “是。”游玄之微一躬身,答应下来,这才随着淳于乾向正在唱戏的院落走去。

        宁觉非从容地走进那个闹哄哄的院子时,那里仍是喧哗不已,一派欢乐景象。

        淳于翰见猎心喜,急忙找人问情况。

        那个年轻人大概也是二世祖,眼神直白,全无心事,笑嘻嘻地道:“他们起哄,要那个北蓟国师自己上去唱,他竟然答应了。喏,你看,那不是,正在跟司鼓和胡琴说话呢,马上就要唱了。”

        淳于翰“咦”了一声:“想不到他一个北地蛮子,竟然还会唱我们的戏?”

        宁觉非听着这话有些刺耳,却也不便发作,便回到原来的座位坐了下来。

        秦欣对他一笑:“云大人马上要上台票一出戏,我都是第一次听他唱呢,今日倒可一饱耳福。”

        宁觉非笑着点头,将眼光投向了台上。

        云深今日穿着他自己设计的那种南北合璧式长衫,却更显得风流倜傥,一举一动潇洒自如。他手握一把折扇,迈着方步上场,念了几句白,似是“田园好,自悠闲”之类,倒是声音清醇,韵味十足。随后三声鼓响,接着琴声便起。

        云深笑吟吟地唱道:“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想前朝多少宫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时耶?命耶?天教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蛩吟一觉方宁贴,鸡鸣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嚷嚷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吩咐俺顽童记着:便北海探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