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戚是汉帝国身上的癌(3)
少年天子刘肇不安地躲在宫殿的楹柱后面,窥视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和叵测的眼神。
刘肇若有所悟。
窦宪磨刀霍霍。锋利的刀刃上映出他狰狞的笑容。
其实,小皇帝早就是幽居深宫的一只笼中鸟了。这几年朝臣们慑于窦宪的淫威,都不敢走近皇上。孤零零的皇帝身边只剩下几个宦官。按说要宰掉这只装点门面的金丝雀根本是不用挑时辰的。之所以现在动手,一来是老对手袁安死了,二来是小皇帝也快长大了,必须在他羽翼未丰之前把他干掉。
刘肇环视着身边的几个宦官。癌症已经是晚期了,这些面白无须、柔声细语的人能帮他除去帝国的沉疴吗?
刘肇心里没底,可他只能放手一搏。
刘肇并不知道,他在濒临绝望无计可施的情形下随手抓来的这服药居然挽救了他,也挽救了社稷。
他更不会知道,这服药虽然能够麻醉止痛,可它却是毒品。
在他之后的一百多年里,它所产生的副作用丝毫不亚于癌症。因为后代的那些宦官们往往因诛杀外戚而居功自傲,专横骄宠。
如果说,“外戚擅权” 这种癌症的定期发作总是造成汉帝国的肌体溃烂,那么自和帝刘肇之后,“宦官乱政”就是因定期服用麻醉品而导致的神经功能紊乱。
东汉就是在这种以毒攻毒的恶性循环中走向衰亡的。
这一年夏天,刘肇迟疑不决的目光终于落在一个叫郑众的宦官身上。
这是一个沉默寡言、城府很深的人。
刘肇进入内室,屏退左右,只留下了郑众。
六月二十三日夜,白天的暑热尚未完全退去,洛阳坊间的百姓纷纷坐在庭前乘风纳凉。街面上忽然响起一阵阵汹涌的马蹄声与刀剑的铿锵声。
人们从门缝里偷偷望出去。
一个神色凝重的宦官一马当先地疾驰而过,后面跟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和步兵。
郑众的目标正是郭璜父子和邓叠兄弟。
在此之前,皇帝刘肇已经命执金吾和北军五校尉统领军队分别驻守南宫和北宫,并下令关闭了所有城门。
此刻的窦氏集团已是瓮中之鳖。
窦宪和他的人都没想到,一场灭顶之灾正在悄悄降临。
此刻,他们或许正坐在各自的后花园中舒舒服服地纳凉。
也许还在打盹。
窦宪甚至可能正在梦中当皇帝。他或许还隐约看见失魂落魄的少年天子正跪在他脚下求饶。
他冷笑着,挥起了手中的利剑……
可其实挥过来的是刘肇那把迅雷不及掩耳的利剑。
是夜,郭璜、郭举、邓叠、邓磊皆被捕,后死于狱中。窦宪被免去大将军职务,收回印绶,改封为冠军侯,与窦笃、窦景、窦环一起被遣送回各自的封国。
刘肇给太后留了面子,没在京城把他们就地正法,而是派遣使臣跟着他们上路。
一到封国,使臣们就亮出了皇帝的底牌。
窦氏兄弟被迫自杀。
一个曾经荡平匈奴、勒石燕然的大将军,居然死在一个14岁的孩子手上。
窦宪很可能死不瞑目。
可不管他愿不愿意,这年秋天,旷野上还是多出了一座新坟。
不管他愿不愿意,燕然山上的风还是吹了一年又一年,山顶上的碑文逐渐漫漶……
二 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1)
和帝刘肇成功夺回政权后,当即启用袁安之子袁赏与任隗之子任屯。郑众因诛窦有功,升任大长秋。刘肇将其倚为重臣,政事无论大小均与其商议定夺。
虽然郑众为人谨慎,有功不矜,但是他的荣显还是为东汉中晚叶的宦官弄权开辟了道路。
刘肇10岁登基,14岁亲政,历13年而卒。
他是东汉自建国以来最短命的一个皇帝。
光武帝刘秀卒年62,明帝年48,章帝年33,到了他,年仅27。
这是一个无奈。
然而更令人无奈的是,此后的皇帝们竟然争相刷新天子早殇的记录——殇帝年仅2岁,安帝年32,顺帝年30,冲帝年仅3岁,质帝年仅9岁,桓帝年36,灵帝年34。
起于草莽、享寿62的刘秀肯定想不到,他的儿孙皇帝们竟然都像温室里的花朵,生命力一个比一个孱弱!
东汉自和帝之后一百多年的政治乱象,不能不说与历代皇帝皆不永年息息相关。
天子早殇,继位的皇帝必然幼弱。
天子幼弱,母后必然临朝。
母后临朝,外戚必然当政。
外戚当政,皇帝年长必将其诛杀。
未久皇帝又崩,幼主又即位……
这是一个无奈的轮回。
和帝卒后,邓皇后立出生仅一百天的刘隆为帝。
这是一个还在吃奶的皇帝。
不用说,邓太后又临朝听政了。太后拜其兄邓骘为虎贲郎将,其弟邓悝为黄门侍郎。表面上官阶不高,但实际上举足轻重。
不到一年,襁褓中的婴儿皇帝就夭折了。这个最短命的天子终于创造了一个永远不可能被刷新的记录。
这东汉的风水是不是有问题?
对此我们不得而知。反正既然有母后临朝,外戚当政,谁来当皇帝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邓太后与邓骘、邓悝商议后,便又迎立清河王刘庆之子刘祜继位。是为汉安帝,时年13岁。
安帝登基后,太后再拜邓骘为大将军。这回总算名实相符了。
邓太后临朝听政长达15年,这邓氏一门也显赫了15年。
可他们在东汉一朝的外戚中却可以说是个异数。
他们当权,但并不乱政;显赫,但并不骄横。
这15年中,天下并不太平:外有羌人侵扰、战乱频仍,内则盗贼蜂起、灾害连年。虽然内忧外患纷至沓来,可邓太后却颇能勤政,且知人善任,总算撑持住了一个危而不乱的局面。邓骘诸兄弟虽皆拜将封侯,可尚能自律,没有步窦宪之后尘。
然而,对于安帝刘祜来说,15年太久了。
13岁那年,上天和邓氏一起给他戴上了这个天子的冠冕。可直到28岁,他仍然不知道这个冠冕意味着什么。除了好吃好穿,美女如云,他真的没感觉自己是个天子。
曾有朝臣杜根和成翊世联名上疏太后,让她还政于君,却被她装进麻袋,在朝堂上用乱棍活活打死。只是杜根命大,诈死之后逃出宫去,在民间隐姓埋名地当了十几年店小二。
还有太后的堂弟邓康也曾因屡屡劝谏,被她免了官,遣回了封国。
看着在朝堂上乾纲独断、颐指气使的邓太后,刘祜的眼中有仇恨的火焰在聚集和闪烁。
他身后还站着几个人,显得比他更为咬牙切齿。
一个是他的乳母王圣,另外两个是宦官江京和李闰。
邓太后一直将政权把持到了最后一刻。
建光元年(121)三月,太后撒手西归。28岁的安帝刘祜终于收到了这份迟到的礼物。
他迫不及待地亲政了。
太后虽然死了,可邓氏兄弟和子侄仍然位列要津,王圣、江京和李闰觉得他们太挡道了,于是略施小计就清除了路障。他们告诉刘祜,当年邓氏兄弟们一直密谋要废除皇上,立平原王刘翼为帝。如今宫人们把这事都捅出来啦,邓氏兄弟真是大逆当诛啊!
安帝刘祜勃然大怒。早就听说有这一茬,没承想居然是真的!
二 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2)
刚刚握住了这把天子权杖,他要试试,看看它威力有多大。
他轻轻一挥,这一杖有如犁庭扫穴。
邓氏一门均被贬谪,财产抄没,勒归原籍。邓骘父子忧愤之下,绝食而亡。其兄弟子侄同时被逼自杀的还有邓广宗、邓忠、邓豹、邓遵、邓畅等多人。唯独当年劝太后还政而被罢黜的那个邓康荣升太仆。无端被牵扯进来的平原王刘翼也被贬为都乡侯。
朝堂一下子冷清了。
可转眼间它又热闹非凡了。
一帮春风得意的新贵一边互相祝贺一边鱼贯而入。
王圣被尊为“野王君”。江京被封为都乡侯,任大长秋。李闰被封为雍乡侯,任中常侍。江京的心腹樊丰任中常侍。皇帝的舅舅耿宝封牟平侯,统领羽林左军车骑。皇后阎氏的兄长阎显任执金吾,弟弟阎景、阎耀均任掌管禁军的卿校。
挥舞着权杖的安帝刘祜感觉很好。
他看见自己身边人才济济。既有宦官集团,又有外戚集团,还外加一个贴心的奶妈。
可他没有看见东汉帝国的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
一个长达百年的黑暗时代正等在前面。
王圣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她女儿伯荣就把朝堂当成了自家庭院,整天忙里忙外,进进出出,在那些贪赃枉法、行贿受贿的官员之间牵线搭桥,充当权钱交易的经纪人。